【玄亮】白帝春深 作者:艾草 文案 1.长篇.正史向,但不排除演义的乱入XD 2.本来只想写白帝,谁料脑洞一大连东征也写了.中间东征时丞相出场较少.只想看玄亮的亲看完开头可以跳过中间东征过程,直接从ch11白帝开始看哈. 3.作者已努力考据~但最后发现史海无涯回头是岸(?),写到最后时间紧迫,已无心力博古通今,所以肯定会有bug,先请看文的亲见谅^_^.对于东征时马良入武陵的过程,与诸葛瑾的恩仇纠葛,以及刘巴与刘备的互动等等,作者加入很多自己的想象.正史并没有写明刘巴参与东征,但我这么写了,算是一个美好的YY吧~这儿都先请看文的亲谅解. 4.玄亮王道,明良千古,并叙述季汉君臣上下的忠义,是这篇文的主旨.玄亮以君臣情为主,全文清水,君臣偶有言语相戏.甜甜甜~至于腐不腐,仁者见仁,yin者见yin啰~ 正文 1. 孝直若在 法孝直若在,则能制主上令不东行。 就复东行,必不倾危矣。 --《三国志.蜀书.庞统法正传》 冰凉雨水细如针尖,不断落下,带着凝重的意味,染深了青石板路的颜色。街上行人稀少。有人说,这雨水是天龙之泪,落个不停。使得整个都城笼罩在一片惨惨愁绪中。 有人问:天龙?这天上流泪的龙,可有多少岁啦? 不多不多,方年过花甲!在龙里面算年轻的啦! 那是火龙,还是水龙啊? 哎!自然是火龙!红色的那种! 不是啊,降下那么多水,一定是水龙! 爷爷说是火龙,就是火龙!火龙哭了也会落水的么! … … … 诸葛亮怔然站在尚书令府门前,看着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在路上争吵。只见吵得激烈都快要把油纸伞给扔了。不多时孩子们的阿母过来,牵了孩子匆忙离去。妇人猛一回头看见俊雅颀秀的诸葛亮,脸上飞起一抹红晕,掩袖轻笑,催促着两个孩子走了。 …不知是谁放了消息出去?称帝之事,群臣尚未与大王商议,便有人将消息散布到民间。赤帝之子,赤龙之泪…是啊,真是像啊。自关将军去后,这落个不停的雨似主公内心的心雨。丧失股肱兄弟之痛,其恨无穷,其悲无尽… 荆州若失,尚可夺回。就算百战百败,穷无寸土,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希望。可人死不能复生,如这雨水落下,永不回到云端。已然发生之事,无法挽救,也断然回不到从前。 今关羽败亡,就是平日镇定威严,稳重如水的诸葛亮,也被震得有些回不过神来。 “军师…军师?”一旁撑伞的随从见诸葛亮发怔,唤了两声。尚书令府内管家也已出来,在旁边候了片刻了,此时也笑着:“军师同样贵体欠安,还来看我家令君,也不先知会一声。此时再不入内,令君便要亲自来接了。” “如何使得。”诸葛亮笑道,提步便入了府门,一面与管家谈论起法正病情。 “太医言道,令君这病十分罕见,是血中之病,邪由髓生,且极难抑制。若发现得早,或还容易治。只是之前人人只当令君是血气较虚,并没有往这种罕见疾病上去想。”管家一面解说着一面瞧诸葛亮气色,看着还是一如平常,只似是瘦了些。 入得内室,只见法正卧在榻上,正要在侍者相助下起身相迎。诸葛亮快步走上前,扶着法正:“孝直快些躺着。” 法正叹道:“还是起得来的。军师也抱病,怎么不知会一声就过来了?” “亮此来,有要事与孝直相商。”诸葛亮开门见山,一面在榻边坐下,凝神细看法正气色。他略懂医理,查看法正气色呼吸,就知这病委实不轻,怕是已入脏腑。他心内一焦急,眉头不由蹙起:“数日不见,孝直如何一病至此!” “军师莫非还要给正把脉才足够?”法正见他如此,不由笑道。把手伸了出来。 “孝直还有心情说笑。”诸葛亮接过他手放在膝上,但觉触手高热。待将三指搭上脉门,其结果自是让他心又一沉。 “军师,果然是托病在家。”法正道:“这是第七日了?我病得昏沉,未能替主上分忧…” 诸葛亮摇头:“孝直这病,因忧虑过甚而起。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岂可将荆州之事,全往自己身上归咎。此事之因系各种巧合,亮亦有疏失。” 法正默然不语。自关羽败亡,荆州丢失的消息传来,他身为尚书令,自觉有谋划不周之责。原本就不好的身体竟至此发作,一病不起。 此时大将殒落,荆州失去。刘备悲痛万分。法正偏又于此时抱病。朝野惶惶,直叹祸不单行。刘备当即就做出了东征的决定。满朝文武多有反对之声。首先赵云与黄权劝阻就惹恼了刘备。其余人见连赵黄二人这样亲近的功臣劝阻都不听,便沉默了下去,却也不愿表明支持东征。人人转而看着诸葛亮。而这向来治国有方,屡出良策的辅相忽然就没有了主意,只说此事宜慎重,且容筹划再议。 于是文武官员们纷纷开始猜测诸葛亮到底是支持还是反对东征,不断找他议事,要他表态。诸葛亮竟称病在家,已连续七日,都不曾上朝,只还继续处理日常政事。这便使东征一事搁置下来,整个朝堂弥漫着风雨欲来前的寂静与愁绪。 有人说,军师定有良策,劝得大王放弃东征。 有人说,军师早打定主意支持东征。诸葛亮也算半个荆楚人士,心念故土。隆中一对,又是主张荆,益二州两路并进,北伐中原。他怎么会放弃荆州呢?此时定是在筹划军备粮草,如以往一样给大王足食足兵。 可没有人料到,诸葛亮苦思无良策。在这第七日上,跑来拜访了病入膏肓的法正。 “各种巧合么…?”法正苦笑了一下:“若是鲁子敬尚在,必不至此。若非关将军性情拘傲,激怒吴侯,也不至如此。若非两川与荆州路途遥远,信息来往延迟,亦不至此。若非在大胜之后,谁都放松了警惕,也不至此。然这都是我早该想到的…” 诸葛亮摇头道:“谁能料到孙权吕蒙短视近利如此…为夺荆州,竟不惜与我主结仇。况我等并非没有想到,只是在请关将军撤军回防的书信发出时,便已事发…事情发生得太快。而今之计,你我二人当协力挽回局面…孝直若再自责,空使病情加重,不是更令主公悲伤?更置风雨飘摇中的大汉基业于何地?” “是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若我这病好不了了呢?”法正笑道。 “……”诸葛亮默然握紧了法正之手。良久方道:“孝直何出此不祥之言。” 法正涩然一笑:“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军师不必安慰正了。” * * * 二人默然相对。法正望着诸葛亮,有些神游物外,不禁回忆起数月前定军山下之事。 定军山一役,汉军斩夏侯渊,夺取汉中。大营中热烈欢腾气氛持续了三日三夜不休。大军欢庆修整,准备班师。正是落日镕金之时,将士们饮酒高歌,却不见了刘备。这位勇武厚重的汉军统帅,不只是一国之主,更是一名爱恤士兵的沙场老将,每遇交战,矢石俱下时更身先士卒。 就在不久前,刘备率军与曹操交战,魏军矢石俱下。战况如风云瞬息万变。势有不利,法正当即建议刘备撤军修整,来日再战。不料刘备军人血性已上来,盛怒不许。法正知道言语劝阻无效,便喝退身旁护卫,撤去盾牌,自己放马冲到刘备面前,一介文士,只着轻铠,箭雨中昂然直视着他。 刘备一见,猛然想起了身死箭下的庞统,只急得高呼:“孝直避箭!” 法正怒目高声道:“明公亲当矢石,小人何敢避死。” 刘备无法,只得道:“孝直,我们一起回去。” 于是汉军撤退,来日经黄权策划,法正出谋,刘备定计。黄忠一战而夺取定军山,斩夏侯渊。此一役就此大胜,曹操撤军,汉中归刘。 当此大胜,举营欢腾之际,怎能不见了主帅?黄忠碰了碰身边的法正:“孝直,你说主公哪去了?” “吾亦不知。”法正起身:“我去找他。” 法正确实不知刘备此时在哪里,只得先往中军大帐去寻。入得帐来,果见刘备独自坐在案前,手拿短刀,身边放着几束芦草,不知在雕刻着什么物事。 “……” 刘备放下手中忙活,抬起头来向他招手笑道:“孝直。” 法正内心第一个冒出的念头是:在这庆功之际,主公竟想着给阿斗做玩具? 不…不对。主公大半年忙于征战,在国内时也常各县出巡,从来无此闲暇。偶然督促一下阿斗课业都难得,何况亲自给孩子做玩具?再说阿斗应该也过了玩这种东西的年纪。难道是做给刘永的?更不可能… 于是他上前,坐在刘备身旁细看他手上之物。 那不是普通的木头玩具。看外型像是一匹马,身上各处关节还可活动。当是一只能行走的木马。背上有盖,可以开合容物。看起来…咳,更像是诸葛亮的作品。 法正看得出神,不免有些发愣。果听刘备笑道:“这确是孔明之作,送给阿斗玩的。” “主公将它随身携带?”法正问。 “呃…”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像是他抢小孩子玩具似的。但刘备还是坦荡荡直言了:“阿斗也不玩这个了。孤想起孔明说过要仿此做一可运粮的木马。可让这轻巧的小马走动容易,真木马放大了数十倍,又装载沉重的粮草,如何在山间行走,却是个问题。孔明还没有研究出来。” 法正心中默默吐槽:那为什么把它带出来…诸葛亮研究不出来,你就研究得出来吗…? “…后来偶然在阿斗屋中看到,本来是想研究看看的。”刘备说着,摇头叹息:“怎料武人手上没有轻重,把它弄坏了,走动不得…怕他发现了生气,只好带出来。” “…………” 那个“他”指的自然不是阿斗,而是诸葛亮。 “你说,他什么都好。多谦和宽容的一个人,就是不能忍这个。若是弄坏了他的心血之作啊,沉下脸来几天都跟你冷冰冰。” 看着刘备一脸委屈,法正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主公现在是想设法修好它?” “我怎么修得好!这军中也没有一个巧匠能钻研得透他的东西。”刘备笑道:“我只是琢磨着,这次回去给他带什么礼物好。金银布帛,他都不愿受。哪怕汉水旁一草一木,都会比这些更令他欢喜。他恨不得自己来一趟…” “但是主公不许。” “嗯,我不许。孤的萧何,不是拿来冲锋陷阵的。” “……” “所以啊,孤就想了个万全之策--把它雕刻成一件礼物,加上汉水旁的芦苇,加以编织,还送给他…孝直你看,我雕得像么?” 刘备说着,把手上的木头物事放在他手上。法正将这被刘备折腾得面目全非的玩具木马翻来覆去地看: 好好一匹神行兼备的小马,此时被弄得鹿非鹿,牛非牛,羊非羊。头上还有一支奇怪的角! …如此失败之作,谁看了不会更生气? “孤才做到了一半,等一下再以芦苇编织装饰一下,应该就更像了。”刘备看法正皱眉,笑道:“孝直皱眉就对了。此物非牛,非羊,非鹿。却又都像。孝直想不起来它是什么吗?” …鬼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不…等等。法正抬头,看着刘备意味深长的笑容。他猛然一拍脑袋,继而笑指着手上之物:“此兽名法!” 古之法神,传说为神兽“灋”, 灋即是法之古字。此神兽似羊非羊,似牛非牛,似鹿非鹿,头上长着一支独角,锋利无比。灋有分别罪与非罪的本能,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见人争斗时,用它的一只角向无理、有罪的一方触去,是非曲直,立见分晓。 “哈哈哈哈…正是!此兽以孝直为名,你安能想不起来!”刘备大笑起来:“待我们打下郿县,定携孝直之手,回老家看看。听说那儿有一尊商君所立的,真正的石雕法神…走!”刘备拉起他,携了他手就往帐外走去。 “…主公?!” “庆功去!” “…主公且慢。”刘备武人力大,扯着他手。法正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拉住自家主公,正色道:“正心中有一事不明。” 刘备见此,也认真望着他:“孝直请说。” “法神公正不阿,为何不以其角触正?” 法正向来恩仇必报,助刘备定西川,荣居高位后,擅杀昔日毁伤自己之人。有人便状告到诸葛亮面前。可这向来执法公正严明的军师将军竟是道:“主公之在公安也,北畏曹公之强,东惮孙权之逼,近则惧孙夫人生变于肘腋之下;当斯之时,进退狼跋,法孝直为之辅翼,令翻然翱翔,不可复制,如何禁止法正使不得行其意邪!” 诸葛亮甚至因此遭人非议执法不公。法正此刻见刘备提起法神,便忍不住脱口问了出来。 “法者,灋也,刑也。平之如水。孤得孔明,如鱼之有水。水至清则无鱼。”刘备笑了一下,继续拉着法正走出帐外,迎面而来的暖融斜晖洒了明朗的老将一身灿然光晕:“夕阳正好!孝直,可愿随我去定军山下跑马?” “好!” 与知遇明主,纵马驱驰,天下快事也。然刘备简单一句。却让法正思量了很久。 执法者,心平如水。水至清则无鱼。诸葛亮不能做到完全的公正,是为了包容他与主上,是为了水不要至清…方能容纳万物? 想到此他不由得生起一丝惭愧。然也不过是片刻而已。他策马跟上,刘备在前,正望着夕阳,悠然迎着晚风,举鞭对着那落日:“孝直,你瞧:日落西山之后,便是月上东山。水之广袤,永远是鱼之所难测。昭阳再如何光耀,也追不及夜晚月华之动人。然而鱼水相得,日月重光,相随相逐,才成就世间之生动华美。” 法正又是怔然。难道,诸葛亮之心思,主公也难测?诸葛亮之光芒,主公也自认追之不及?可细思其中之言,又非如此。刘备自比为昭阳,自许为光武帝,而将诸葛亮比为月华。这日月相替…显然,有将身后事相托诸葛亮之意。 刘备笑着回头,见法正低头沉思,他便策马过来,拍了拍法正肩头:“其实啊,孤不懂治国理民,所以都交给孔明去做了。孤要他放手去治理这国家。” “臣不信,”法正笑道:“主公是做过县尉,县令之人,最是懂得民心。安能不懂治国理民。” “懂得民心哪够啊?必须懂法治。”刘备笑:“秦孝公一代雄主,懂民心吧?没有商君,秦国能富强吗?” 法正笑着摇摇头。 “可是,孔明不是商君,孤也不教他做商君。”刘备轻声一叹:“商君刻薄如冰,孔明却温厚如水。上善若水,谦和中自有刚强之气。商君想来不懂,滴水也能穿石,何必定要冷峻如冰?” 说起商君… 法正思及,制定《蜀科》之时,虽云诸葛亮,法正,李严,伊籍四人一起参与,但实际上制定决策都是诸葛亮所作。说来很像当初商君制定秦法之时。商君外来士子,治国独断专行,秦孝公全权信任。不过当时孝公自己便是秦人。他赋予商君权力,国人自然没话好说。 而刘葛君臣却都是外来人。外人治蜀,不得不参考本地人的意见。因此李严与法正便是刘葛君臣咨询的对象。伊籍不过是刘备怕诸葛亮忙不过来,劳累过度,派来帮帮手罢了。 法正原以为自己比诸葛亮了解蜀地风土民情。他久居蜀地,算是半个蜀人。可是诸葛亮一番明朗而句句在理的答话,驳回了他的建议,也定下了《蜀科》严法治蜀的大体方略: “君知其一,未知其二。秦以亡道,政苛民怨,匹夫大呼,天下土崩,高祖因之,可以弘济。刘璋闇弱,自焉以来有累世之恩,文法羁縻,互相承奉,德政不举,威刑不肃。蜀土人士,专权自恣,君臣之道,渐以陵替;宠之以位,位极则贱,顺之以恩,恩竭则慢。所以致弊,实由于此。吾今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则知荣;恩荣并济,上下有节。为治之要,于斯而着矣。” 他想着,诸葛亮这简直是要重行商鞅变法。在世家大族早就被刘璋惯坏了的蜀中,不激起动荡才怪。而刘备就跟那秦孝公一样,只给诸葛亮四个字:“放手去做。” 哦不对,后面好像也还说了几句话… “有什么风浪,孤来承担。” “凡是军师说过的,孤这儿没有不过的!军师驳回的,不必再来问孤。” 诸葛亮仰望着刘备,柔和坚定目光不言而喻: --君以国士待我,亮当以国士相报。 刘备回以自信豪迈的笑容: --让孤成为你的依靠,你的肩膀,你的君王。 刘备没有诸葛亮那么高,但他不论往何处一站,就是让你觉得顶天立地,周围的草木空气彷佛也因他而肃穆欣然。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天子掌舵,微臣扬帆,同舟共济,鱼水相得。他是他永远的君王。他也是他永远的知己师友。 刘备与诸葛亮便是如此,一个只管外出打仗,一个专管治国理民。各行其事,又默契无比,全心倚重。诸葛亮长于谋划,刘备却不带他上阵,不让他随军。刘备甚得民心,也并非不懂治国。可他从不干预内政之事,完全让诸葛亮放手治理。 后来果然有一段时间,国民怨声载道,都说诸葛亮刑法峻急刻薄,剥削百姓。然而三年后蜀中大治,民富兵强。病中的法正再见诸葛亮,想起了太史公这一句话: …用鞅法,百姓苦之,居三年,百姓便之,乃拜鞅为左庶长… 后来的事情法正没有能亲眼看见了:百姓便之,乃拜亮为丞相。又三年,仓廪实,器械利,朝会不华,夜不闭户,路无醉人。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人怀自厉,强不侵弱,风化肃然,邦域之内,皆畏而爱之… 此时定军山下的法正,只是想着那尊刘备精心雕刻编织的法神。那要送给诸葛亮的礼物。刘备还说,这木马腹中本来能容物,他本就嫌它太轻易倒,就把一些粮米装进去。如此,这尊厚重的法神,除了谢他镇国抚民,执法公正,也谢他辛苦足食足兵,祝他早日能以木马运粮。 应该再过不久,他们就能攻下郿县了--法正的故乡。商君变法时,震动天下的渭水大刑便是在郿县执行,斩决七百余名私斗重犯,血水染红了渭河。商君当时请出的巨大法神石雕,也就留在了郿县。 法正尝想,商君以执法公正严苛闻名,治理秦国而使秦国富兵强,终于灭六国一统天下。而他身为郿县法氏子孙,于这治国执法,却远不如诸葛亮。岂不有愧。 他本是性格爽快之人,这么想,便也这么说了。诸葛亮听了,也微微一笑:“亮还是秦末大将葛婴之后,却没有传得先祖之用兵如神。每叹不如孝直智术。” 几人皆是大笑起来。 季汉君臣,于建国的路上同心同德,君臣一体。诸葛亮此言肯定了法正的谋主地位。他懂刘备的艰难,也不会去掣肘季汉的兴旺。刘备为高祖,诸葛亮是萧何,而他法正有良平奇谋。不过如此。 刘备将亲手编织的法神送给诸葛亮时,不知诸葛亮是因为心血之作被毁了而又气又恼,还是会因为刘备体贴爱惜之意而欣喜感动?法正也不知道了。或许两者都有吧。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日后诸葛亮在研制木牛流马之时,在治国执法之时,甚至在数次攻打郿县之时,他都会想起刘备送给他的这只小法神。他尝觉得刘备在他心中有若神明,而刘备也告诉他,孔明在孤心中也是如此。 “就像这只法神一样。”刘备将手中法神递给他的时候,笑道。 * * * 诸葛亮与法正,一个淡泊名利,一个在意功名。一个爱煮茶抚琴,一个愿饮酒博弈。闻得开心之事,一个笑而不语,一个怕立刻就站起来跳舞了。志趣爱好完全不同的两人,却能以公义相取,将相相辅相成。但私底下,他们倒真的谈不到一处,可说无甚私交。 法正一直感觉到这个站在刘备身后的男子,聪慧威严,达治知变。手腕极厉害,为人却谦谦君子如玉。刘备在他说话时,总是望着他,温颜微笑着。若不细看,便也查觉不出那隐隐欲说还休的亲近神态。而诸葛亮才能足当一面,每逢与主上商讨国事,总是温言细细道来,条理分明,立场坚定。他说的话,刘备几乎是全数听从。偶有意见不同之时,见刘备坚持,诸葛亮便也静默下来,全力替他执行。 法正不是第一次查觉到刘备对诸葛亮的爱惜保护之意。诸葛亮深知将兵之道,排演八阵,为刘备培养出一支精锐之师,军师之称由此而来,教兵讲武之事几乎全赖他与众位将军协力,诸葛亮因而深受士卒们敬爱,然刘备却不曾允他随军出征。 诸葛亮唯一一次统兵,是与张飞,赵云分兵入川,定白帝,江州各郡县,与刘备共围骆城。张飞率先前来相会,诸葛亮却还未到。法正当时在刘备身边,便奇怪后来几日刘备怎么有些眼窝泛黑,还笑说是连日夜里打雷睡不好。而诸葛亮带兵抵达的消息一到,刘备便几乎是从军帐中冲出去,踩着积水的泥滩,险些滑了一跤,引得大家好一阵笑。 再比如…诸葛亮一直为相,手握实权,累年坐镇后方,功高然不曾升迁。主公这薄封赏,可免置诸葛亮于众矢之的。想来是要待即九五帝位时,方擢诸葛亮为丞相,辅上治国,统领百官,亦足见明良千古。 亮法二人闲聊了一些国事。说话间诸葛亮见法正目光移向自己腰间佩剑,便将它解下,交与法正观赏。 …这根本不是什么宝剑。 这剑,看型制是雌雄双剑中的一柄。单剑两面有脊,而双剑仅一面有脊,两剑合拢时似一剑,双剑的剑格各为一半,对合的一面为平面,使两剑合为一体。且此剑剑柄部分被磨得光滑圆润,足见经人长期用于沙场拼杀。却绝非古剑。以成色估算年代,有三四十年以上。拔剑出鞘一观,只见果然只单面有脊。锋刃已磨得略钝,却仍毫无缺口,冷光逼人。显因锻造时用材毫不马虎,又得良匠打磨,方得如此。 却不知,这剑是哪一位不知名的,隐于民间的铸剑师所造?也只有这样的剑,方能随刘备拼杀多年。剑如其人,平实无华,百战不屈,历经岁月而更沉淀如一泓潭水。剑是好剑。只是如此旧物,并非锋锐宝器。不像是主上赐与功臣之物。 哪一位臣下,接到这样一柄旧剑,不会感觉奇怪?为官入仕者,又有何人能不在乎职位高低,封赏如何?至少自己是会在乎的。 然诸葛亮似乎只要可以为刘备做事,根本不在乎自己官位班次高低,封赏如何。于是这一柄旧剑更不带着任何恩赐褒奖的意味,只于朴实浑厚中流淌着浓烈温暖的故人心。 剑柄上有个“轲”字。指的是荆轲?以此为剑名未免不吉。荆轲刺秦用的虽是绝世利刃,毕竟未能成功而身死异国。于是法正便道:“这轲字指的可是孟轲?” 诸葛亮微笑:“是。” “此剑成双。另外一把,必是名丘,且必在大王手上。”法正又道,笑把剑还给诸葛亮。 诸葛亮微笑点头。法正不免感叹,轲丘双剑,以圣人之名命名,真是仁义之剑。他所不知的是,此双剑为刘备恩师卢植所赠。卢植当世大儒,于灵帝时,仕为博士,因才兼文武,拜庐江太守,还拜议郎。后迁尚书。光和元年,上疏谏政,陈八事,灵帝不纳。黄巾起,卢植任北中郎,率军讨伐,却受左丰诋毁黜官,后又复尚书事。又直谏触怒董卓,免官隐居上谷,被袁绍辟为军师。初平三年卒。真可谓是个一生正直敢言,且文韬武略的名臣了。 刘备少年时在涿郡,尊母命行学,师事卢植。卢植见刘备虽不乐读书,却只凭听学,便得圣贤之心,大奇之。又见刘备有武勇,手长及膝,可使双剑,便以轲丘双剑赠之。其时诸葛亮与法正,都还未降生人世。刘备用此双剑征战日久,恐恩师所赠之剑于沙场磨损,故改用它剑,将轲丘珍而藏之。后来竟是将其中一柄送给了诸葛亮当佩剑。他笑对诸葛亮说:“以逸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人,虽死不忿。军师有焉!正配此孟轲之剑!” 诸葛亮感动之余,更珍爱此曾经卢植与刘备二位当世大贤之手,且历经百战之剑,时时随身携带。只是他其时也许不知,日后他的贤名竟远超过卢植,甚至盖过刘备,直追孟子了。 法正心想,与刘备这样的君主为挚友,固是人生之幸事。可又怎及得上刘葛外则君臣至公,内则亲爱无间。法正心想,自己真是贪婪的。虽宠荣已极,却永不能如诸葛亮那样成为君王全心倚重信赖之人。这是他此生唯一的遗憾。 二人说了半日,诸葛亮见法正脸色苍白,精神渐渐不支。不由忧心道:“士元已去。孝直你若再有三长两短,主公将有若高帝创业未半,而折良平韩信。大汉若何,天下若何,便非我所能逆料。”诸葛亮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不可闻。然而法正听得一清二楚:“亮,深感恐惧。” “哈哈哈哈…”法正笑了起来:“难得看见军师害怕。正一度以为,君子勇者不惧,你什么也不怕。” “孝直,还笑得出来。”诸葛亮笑道:“看到亮害怕了,就这么好笑?” “好笑…”法正兀自笑着:“人多将军师比之萧相国。可萧何一生都因为高帝对他的怀疑而担惊受怕。军师则不同。主公对你全心倚赖信任,君臣至公,亲如鱼水。这水,无论是高山流水,是江海奔腾,都可一展长才,无所畏惧。这君臣至交,教人多么羡慕!" 诸葛亮摇头:“好。就算君子忧而不惧。亮不该惧怕。然而忧能伤人,亮此时心中亦不胜彷徨,情理之间,甚是两难。需要孝直助我下定决心,并劝主公暂时打消东征之念。” “军师,为了何情?难于何理?军师相劝不得的事情,却要我来劝。不是把正放在火上烤吗?”法正笑道。 “孝直啊…”诸葛亮笑叹:“孝直何等聪明之人,就非要亮说明白不可吗?” “难得见弘毅果断的军师陷入泥淖…我便是想听军师说。” 其实他心中早已明白诸葛亮为何而来。并且处于怎样的两难之中。 首先,于东征一事上,恰如人所言,诸葛亮本就主张荆,益两路分兵北伐中原。今失荆州,直接破坏了隆中对之规划。诸葛亮心中怎会不想夺回荆州?可是,以一个战略家的角度,他又清楚明白此时出兵伐吴,非但没有灭吴把握,就是能胜,也是双方皆损失惨重的惨胜。吴蜀两弱相争的结果,必然是北方曹魏渔翁得利。 然若不夺回荆州,以一州弱小国力,北伐实在艰难。他要置隆中之对于何地? 他需要法正这个局外人来替他下定决心,需要法正来叫醒他。 其次,相劝刘备之事,也恰是诸葛亮劝不得的事情。刘备关羽手足之情,丧之已是悲痛欲绝。若是诸葛这样至亲之人再来极力反对他东征,只会让刘备更加苦闷心寒,无异于雪上加霜。反观法正与刘备是诤友,两人虽是君臣,私底下争论起事情来却也似朋友那样没有顾忌。故而争汉中时,战况有所不利,刘备又大怒不许退兵时,法正可以在箭如雨下之际策马冲到刘备面前死谏,成功使刘备下令退兵。这样的相处方式多是成了习惯。东征之事,由法正来劝阻,最合适不过。即便说之不成,也只不过使刘备一时生气,不至于寒心丧志。 诸葛亮则不同。他握有一国内政重权。荷一国之重者,怎可置国家安危于脑后,自己轻生死谏?且为相者,其职责在于使朝政稳定。就算所主张的看法再合理,怎可当朝与主意见相左,据理相争?战争未始,朝内纷争先生,这令百官看了作何感想?怎能不令群下人心惶惶不定,继而结党分派?如今荆州士人多有主张夺回故土者,而益州人士皆劝刘备不可东征。诸葛亮再与刘备相争,只会空使得荆益两派人士更增矛盾。 法正心下看得明白,然而偏笑而不语,要诸葛亮亲口道出。见法正一副打定主意看热闹的样子,诸葛亮哭笑不得。方要开口解释,不料一侍者忽然进来禀报:“令君,军师…大王已到府门外。” 诸葛亮一怔。心想今日怎地如此巧合。他一早来见法正,不曾事先知会任何人。而刘备竟也在此时欲来探望法正… 他站起身来,犹豫着自己该不该走。未料法正道:“军师想走,只能从后门。下人们也未必不曾告诉主公你在这里。”他顿了顿,笑道:“正今日拼一回也要劝得主公暂缓东征之念。军师可在此观看。” 诸葛亮一想,只得再次坐下,低声道:“孝直…此时便要说?” 法正道:“此时不说,怕以后便没有机会了。” 诸葛亮心中一沉:“…如此,便有劳孝直。” “正自当为国尽力。”法正笑道。虽是病中,竟也有豪情万丈之感。诸葛亮不禁也心中一暖,握住了法正双手。 * * * 刘备方一踏入卧室,见到的便是如此情景:他的两位股肱,一个歪在榻上,一个坐于榻边,双手交握。那法正清俊不羁,诸葛亮则更多一番奇雅宁静。前者如酒,浓烈芳郁,令人饮之则醉。后者如茶,清醇甘沁,教人欲罢不能。这本是极赏心悦目的一幅画面。可偏是在这个商议东征的节骨眼上,教他看得心底一阵刺痛。 诸葛亮起身执扇行礼,方要扶起法正。刘备挥了挥手:“行了。孝直躺着。” 三人维持着一阵尴尬的静默。窗外淅沥雨声,越发入耳。 刘备不再去看诸葛亮。不必去看也知那人此刻只会静静垂目,一语不发。当下他只是盯着法正,凝神细看他气色,确实甚是苍白虚弱。比起前几天似乎更不好了。 刘备叹了口气,心下也着实忧心着慌,走去坐在法正榻边,伸手探上他额头,但觉高热温度自掌心传来,不免又是一惊。转眼见装了清水的铜盆与巾帕在旁,便亲手浸湿了帕子,稍拧干了搭在法正额上,低声道:“孤叮嘱过你好好休息,不许再劳神。怎么反而更重了些?” 法正摇头:“如何放得下心。” 诸葛亮本是站在一旁。榻上被刘备坐了,他便在旁边的几案坐下。他心下亦是忧心,忍不住拿眼看法正。恰好法正也正朝这边看过来,微点了点头似是要他安心。 这小动作让刘备看在眼里,只觉更是刺眼,道:“你安心养病就是,什么也别想。等好起来,孤便带你出征。”他握住了法正同样发热的手,又叹了一口气:“孝直若不好起来,就当真是天要绝孤了。” 诸葛亮摇头低叹:“大王何出此不祥之言。” 法正微笑:“正若不好,尚有良医医国,可保大业不致倾危。只是这带病之人,不宜以病弱之躯逞强远征,否则再好的医者也难治他了。” 诸葛亮在旁,听得心下一暖,又一阵苦涩。良医医人,良相医国…孝直,谬赞了啊…若非亮之疏失,如何能有荆州之失。亮宁可现在不是良相,而是良医…你若不好,亮实独力难支… 刘备听得法正一语双关,心下好气又好笑,忍不住道:“孤要给你们省事,让你俩安心养病,怎么都一样不领情?!” 法正正色道:“大王要给我二人省事。我二人却不敢为国省心!” “好。”刘备虽心下不悦,却一直是以温厚耐心出了名的,何况面前这位是法正:“你说说,要怎样才能让你省心。” 法正坐直了身躯,在榻上对着刘备一揖:“我大汉国力已伤,恰如病中之人,不可远征。恳请大王暂息东征之念。休养生息,枕戈以待北方有变。北伐若成,国力可愈。东吴毁约背盟,诚然可恨,但望大王为天下大势计,来年图之未晚。” “哦?”刘备冷然:“届时孤率益州之兵以出秦川。谁为孤领荆州之兵以向宛、洛?” “大王,”法正摇头:“荆州既失,此计已不可图。现今与东吴交恶,徒让北方得利。独力北伐尚且困难,何况再两面受敌!故正望大王缓缓图之。静待北方有变。” “静待北方有变?要等几年?十年?二十年?等孤老死川中,一事无成,再去九泉之下见我那曾威震华夏的云长,告诉他汉室尚未匡复,而孤连仇也没替他报?!”刘备尽管竭力克制,语气也激动了起来。 “大王一世英雄,如何称得上一事无成!”法正也提高了声音:“吴人以险诈着称,于伐交之道,敌友反复无常如是。用兵就更如是!大王处处以仁义待人,而孙权处处以诈。以君子而与小人斗,何等危险!若稍有差池,大王可曾想过谁来担负这个后果!” 刘备回头来看了诸葛亮一眼,回头对法正冷然道:“很好。你只替他想,可替孤想过?合着你是觉得孤出师不利,此战必败了!” “大王不为天下计,也该为军师着想!” “够了。”刘备被他噎得气闷,语气便也加重了:“不提我三人,但提如今天下形势!碧眼儿既夺荆州,犹念念不忘全据长江!已委周泰为汉中太守,意欲再图蜀中!你让孤不伐吴,要等碧眼儿前来叩关吗!” “大王,两弱相争,百损无利!若孙权敢来犯我,他定讨不得好处,最后也必只能请求复盟。大王宜北驻汉中,伺机北伐,方为上策!” “复盟?”刘备冷笑:“吴人反复无常,复盟可信?况荆州既失,其三峡之险已与我共有。孤北驻汉中,孔明守国,我能不多留兵给他?若多留兵以备吴,则北伐兵力不足,克胜遥遥无期!” “便是如此。所以大王更不能冒险先行伐吴!” “……”刘备被他噎得片刻说不出话。压下怒气略一沉吟,转念又道:“朝堂上多为荆州士人,埋骨终须桑梓地。况祖茔家祠陷于敌手,谁不愤懑!孤若不伐吴,对内难以交待,必失荆楚人心,朝堂罅隙若由此而生,如何是好?”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法正正色道。 “孝直,烧糊涂了?”刘备一笑:“你以为孤没读过兵书?!孙子说的是主将,孤说的是朝堂士人!” “正说的就是主将!”法正毫不示弱:“大王此刻难道不愠怒?大王痛失手足,悲痛愤懑,更胜他人十倍!谁人看不出?若大王能忍此一时之怒,激励士民举兵北伐,足见胸怀天下,心存汉室,竟至可忍杀弟之仇。得如此圣君,谁会不为大王力战克胜!” “呵,圣君。”刘备笑了一声:“孤得众卿错爱,枉称明主。可我刘备绝非寡情绝欲之人!兄弟手足,股肱知交,对备来说,便是胜过这天下江山!” “好!说到股肱知交。”法正也是上来了拗性子:“大王执意要去,正拖着病体也要再去阵前阻你一回!便是死于矢石之下,也好过病榻缠绵!还有军师!”法正一指诸葛亮:“大王一意孤行,他却在后方替你操心费力,日夜忧劳!大王想要累坏他吗!” “法孝直!你要反了!”刘备这下真恼怒了起来,一拍床榻起身,转向诸葛亮,又指着法正:“你说,他这叫什么道理!” 诸葛亮起身,执扇深揖:“亮恳请主公,暂缓东征之议。” 刘备觉得自己简直要被这两人气死。他转身对着法正,愠道:“好。孤只再问你一句!何以尚未出兵,你就认为我此战必败?!” “荆州已失,关将军身亡。黄老将军方才病殁,马孟起也同样一病不起。大王觉得还有多少将帅可用?!” “便是因为即将无将可用,再不出兵,要等人都死光么!”刘备怒道。 “此时汉国难道不似病中之人,急需调养?!当此危急之时,为何大王反还要一意奋起伐吴?”法正铿然道。 “关张马黄,世之名将,百年难逢!世祖无此名将,照样有昆阳大胜!” 法正听刘备拿光武帝比喻,摇了摇头:“大王自认谋略,比世祖如何?若无世祖之谋,则需借名将之勇,良平之谋。正以为大王还是更似高帝。” “合着你以为,孤没有你,还不能带兵出征了。”刘备冷笑一声。他向来为人温厚平和,因心绪激动下说此重话,是以往从没有过的。 法正闻此,心中一凉,脸色更是苍白如雪,惨然笑道:“臣亦怕是等不到大王出师之日了。” “你…!”刘备方悔自己一怒之下把话说得重了,蓦然见法正回身向着内榻弯下了腰,以袖摀口,似极痛苦。他大惊之下忙上去把人扳过来,果见袖上一大片浸得湿透,猩红刺目。 “孝直…!!!”刘备又惊又痛,脑中瞬时一片空白。 “医官何在!”诸葛亮高声呼道,一面上前握住法正左手,用力掐住合谷穴为他暂缓疼痛。不多时医官与侍者们围了上来。医官不知何以病情忽恶化至此,急忙下针,慌得捏针的手都抖了,却只见法正双目紧闭,唇上无一点血色,显是昏过去了。 刘备紧握着法正之手,只悔得落泪直呼:“孝直…孝直!是孤说错话了!你醒来!!孤要带你出征啊!孝直!!” … … … 一阵忙乱后,眼见医官给法正手脚上扎了十多针,刘备心痛得不忍再看。在屋内心焦地踱了一盏茶时分,人却还没醒来。医官察言观色也大概知晓了情况,只报给刘备,令君还要片刻方能醒转,且不可再心绪受激。否则… 刘备明白了意思。以法正的脾气,醒转了还见着他,只要有一口气在,势必还要跟他争下去。不劝得他放弃东征,誓不罢休。 想到此,他心内又觉着恼,向一旁的诸葛亮怒目望去。 一旁的侍者是个年约六旬的老者,猛然瞥见刘备神色,惊得把手上茶盏掉在地上。陶瓷碎裂之声哗啦乱响,窗外大雨淅沥,彷佛回应。 …主公与军师向来情好亲厚,温言笑语。从来不曾以这样的目光看过军师…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随刘备多年,因忠心尽力,善理家事,前不久被刘备派来照顾法正。此时连捡拾茶杯碎片也忘了,只呆看着军师。但见诸葛亮默然执扇对刘备躬身一礼,便往外走去。侍从忙为之打伞。 刘备凝望昏迷的法正片刻,亦转身快步出去。侍从跟随不及,惊呼一声大王,跑上去撑起了伞给他遮雨。 诸葛亮正要踏出府门,却听身后那人连名带姓地大喊: “诸葛孔明!!” 诸葛亮脚步一顿,回过身来,但见刘备站在那里,斑白发丝滴着水,瞪着眼看他。那从来深沉的王者之眸里,竟写满了失路孩子般的无助绝望。 便在不久以前,他们全线告捷,斩夏侯、拒曹操、取汉川、夺上庸、擒于禁、戮庞德、淹七军、困襄樊,荆北倒戈,中原鼎沸,关羽兵临许都,威震华夏,逼得曹操几乎迁都。人人都以为,他们即将再创光武大业,还于旧都。汉室复兴在即,太平盛世将重临人间。 可谁料不过几日的时间, 糜、士归降,江东大军毁约袭荆,关羽父子殒命。汉国上下有如蟠龙忽堕天,乐极生悲之余,诸葛亮自己尚且被震得回不过神来,何况刘备…何况与关羽情同兄弟的刘备? 尽管从不愿真正承认,但诸葛亮此时也深深意识到,刘备老了。人说返老还童,此时的汉中王,如痛失亲人的稚子一样痛苦而执拗。而他诸葛亮,是在做一件多么狠心的事情:试图跟这样一个孩子讲道理,阻止他做他要做的事情。 隔着雨幕隔着伞,君臣二人遥遥相望。刘备脸色一沉,上前一把抓住诸葛亮手腕,拉着他出了府门。 * * * 汉中王府,亦是从前的左将军府门外,侍从们只见大王下了车,还紧紧抓着军师的手不放,大步流星往寝宫走去。诸葛亮被他拉着,也只好快步跟着才不至于露出被拖着走的狼狈景况。腰间玉佩不住叮当作响,到了一处转角,刘备瞅着没人,索性一把将诸葛亮腰上那响得烦人的玉佩扯了下来,扔在地上。 诸葛亮俯身去拾那玉佩--其实那玉摔了倒没什么,只是那丝绦却是刘备亲手所结。 然而不等他弯下身,刘备又是负气地用力一拉,扯着他往寝殿走去。 诸葛亮知道刘备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到得寝殿内,刘备不耐烦地挥挥手命侍从全数退下。偌大宫中便只剩君臣二人。两人四目对视良久。诸葛亮虽是一直被刘备瞪着,却也回望回去,目光平静没有丝毫示弱。两人似乎在比谁的气势更强。然而望着望着,诸葛亮却渐渐发现自己没了底气。正要逃避刘备的目光,却听对方狠狠咬牙骂了一句:“混账!!” 诸葛亮心一痛,长揖为礼,说不出话来。 刘备努力平息下怒气,又不由心灰叹了口气。他转身,抬眼望那屋檐上不断滴落的雨水,良久方道:“你回去吧。孤没有你的帮助,也不能东征。你也不需去说孝直子龙。只要称病在家,不理政务,我又能撑持多久?没有你足食足兵,孤怕是尚未出师,军心已乱…” “……” “孤以为你是最懂得孤的,自会理解孤伐吴的决定。就是不支持,你便好好与孤说。犯得着什么也不说,背着孤让满朝文武来阻止孤东征?” “……” 刘备见他始终默然,以为他还要与他犟,便回头深深看进他眼里。 诸葛亮只消看得一眼那君王的眼睛,便不忍再看。 脆弱,恐惧,无助…哪里是向来坚定刚毅的刘备所曾流露过的神情。 “你说,你是什么意思?!”刘备沉声道:“你现在就给孤说清楚!都说军师杀伐决断,心如铁石。如今也会心软么。” 诸葛亮听刘备语气冰冷,足见寒心到了极点,他心中一痛,却反而抬头直视刘备:“人非草木,焉能无情。” “你…”刘备见诸葛亮一脸倔强,暗悔自己方才把话说重了。然而终究怒气难平:“那你给孤说清楚,你为什么反对孤东征!”他想了想,又道:“孤不要再听孝直那一套!” “主公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诸葛亮道:“以私情而论,亮自然支持主公伐吴。然若以公义而言,亮思前想后,实无万全之策保主公万无一失,故不敢冒然支持东征!” “然后就去找孝直?”刘备哂笑一声:“孤告诉你,你做错了。” “是,亮失算了。”诸葛亮淡淡道:“若大王伐吴决意已定,亮全力助大王就是。”说罢转身欲离去。 “你…!”刘备一急,上前拉住诸葛亮:“这个时候你还跟孤拗脾气!” 诸葛亮回望着他,笑了起来。刘备咬牙拉着人过来在案前席上坐了,亲自给诸葛亮斟茶,自己这才在床上坐定,恨恨道:“孤恳请先生赐教。” 这是什么态度什么情况?倒似回到了两人初识的时候。诸葛亮哭笑不得,起身来到刘备身边,坐于床下,握住了刘备双手。君臣二人一高一低,情状亲密如父子。 诸葛亮向来拘礼,难得如此放开。刘备心中甚喜,道:“孔明,上来与孤坐着。左右也无人。” 诸葛亮摇摇头:“君臣之礼不可废。” “你不嫌膝盖烙得慌。”刘备道。伸手拿了一坐席给他。 诸葛亮一笑,自拿来垫着了,这才继续:“主公,有一事,亮须与主公明言。” “讲。” “亮并没有去说子龙谏阻东征。” 刘备挥了挥手:“孤知道子龙根本不用你说他,他本来就跟你所见略同。” 诸葛亮又道:“孝直本来就不同意东征之举。他自来极有主见,又岂是亮三言两语能说得动的。亮不过是推波助澜了一下。” “……”刘备一愣,想了想,确实如此。诸葛亮并没有做什么越礼之事,更没有直接劝阻他东征。千思百转,苦虑良策,亦全是为了他周全。最后苦无对策这才去找了法正。孔明只不过做了这么一件事,自己就气成这样,对他大发脾气。是否太过了?细想来,这全是因为他将诸葛亮当做至亲之人,便以为他该时时刻刻支持自己要做之事。” “孔明!”于是他叹道:“孤这也是为了我们的隆中大略!孤誓要夺回荆州,方能如孔明所言,两路进兵,左右策应,共伐中原!” “恐怕主公不只是想夺回荆州。”诸葛亮叹道:“若不手刃吴侯,主公必不善罢甘休。” 刘备冷然望着他,看他还有何话讲。诸葛亮见刘备如此,便笑而不语。刘备见自家军师不肯说下去了,终是叹道:“孤多想跟你大吵一架。你…为何非要恪守这君臣之礼!” 诸葛亮微微一笑:“来年兴复汉室,与主公泛舟五湖,主公想吵多少,亮都奉陪。” “真的么!”刘备心中一喜,随即摇头笑道:“那个时候,孤可舍不得与你吵架了。否则岂不大煞风景。” 诸葛亮微笑了一下,随即切入正题:“亮自随主公,尔来十有四年矣。自草庐一对,至如今天下终成三分之势。得来不易…若无主公,亮至今也只南阳一耕夫。” 刘备摇头:“说的什么话。孤自得军师,幸成大业。否则如今怕已是冢中枯骨。” 诸葛亮道:“三分天下既成,请主公细思方才孝直所言:两弱相争,百损无利。孝直或不曾细说此间利害,主公盛怒之下也无暇细思。今汉吴均势,吴固无力灭汉,汉亦难吞吴。若倾力东进,败则元气大伤,一蹶不振。胜亦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使曹魏坐收渔翁之利。主公非要伐吴,以亮之见,若旨在收回荆州,见好就收,则败不至倾危。若胜,可全主公与我当初隆中之策。” 刘备默然片刻,道:“孔明觉得,孤会败么?” 诸葛亮摇头:“不。亮反倒认为,若主公倾国东征,挟山海之势,军威所到,吴必畏惧求和。主公此时便可以荆州为谈判之资。亮所虑者,恐主公不甘于此,必要灭吴。则吴必作困兽之斗…那时便如孝直所言,两弱相争,无论结果如何,皆是北方得利。则天下大势去矣。” 刘备沉吟半晌,俄而起身望窗外落雨,叹道:“若如军师所言,孤不能替云长报仇,若未及一统天下,手刃孙权而身死。必然抱憾九泉,亦无面目见吾弟矣…” “主公贵体康健,龙凤之资,天必佑之!何出此不祥之言?”诸葛亮亦起身,缓缓道:“楚歌言道,身死国殇者为鬼雄。况云长义薄云天,英雄一世,必魂归天宇,终成神明。” “…是么?”刘备惨然笑了起来,回望着诸葛亮:“那孤呢?…若是你,又会是如何?” “我?”诸葛亮微笑:“若汉室得复兴,亮或能因有功于社稷,位列仙班。若不然…便埋骨青山,守此一方乡土。” 刘备摇头:“如此,为了孔明,孤也必要匡复汉室,还于旧都了。” 诸葛亮含笑执扇一揖:“多谢主公。” “……”刘备此时方反应过来,他虽没直接答应不灭吴只取回荆州。可此时被诸葛亮几句言语套下来,至此已然是君无戏言不可反悔了。大事就这么定下来,如往常一样,自己领兵出征,而孔明会在后给他足食足兵,使他无后顾之忧,然后迎他凯旋。眼见诸葛亮眉宇间愁云散尽,笑意朗朗,刘备也觉心中悲痛稍解,笑道:“你就别回去了,让他们把事情送到这里来办吧。今晚也睡这儿。” 诸葛亮笑道:“亮要先回去告诉孝直,让他放心。晚些再来陪主公。” 刘备哭笑不得:“…怕是你去了晚上也不回来了!” “哦,若是如此…随时欢迎主公前来。”诸葛亮狡黠一笑:“我二人必扫榻相陪。”他一面说一面走,立刻就逃得远了。 “……”跑得那么快,还怕孤强留着你不让走不成?刘备终是撑不住笑出来,对着诸葛亮背后喊:“若不回来,孤便要拿人了!” 2. 不谏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古诗.长歌行》 赵云已在寝殿外跪了一个时辰。他抬眼看着殿内,不知道诸葛亮在里面陪了陛下多久。 半年前关羽遇害的消息传来,他还可以听见刘备饮泣之声。三个月前法正病亡,刘备垂泣三日。可眼下张飞死讯已至,刘备不过怔然一声:“噫!飞死矣。” 然后便是一片寂静。刘备一滴眼泪也没再落下。平日温厚如一团暖炭的人,瞬间罩上一层冰霜…不,是由里至外,整个结成了冰。还不是川中冬日的细霜薄冰,而是在北方暴雪后才能得见的三尺封冻。 与刘备相处久了的人都知道,刘备在众人前,或与人初识,皆是少言寡语,多余的话不多说一句。可一旦与你熟络起来,那热情真挚直是深入人心。便是在严寒冬日的野外,无地取暖,只要这个人在身边,再冷也撑得住。而今尚在人世的,没有人比赵云对这一点体会更深。 那时他们带兵不过数百,穿越一片寒林,当真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触目只见纷飞雪片,耳中但闻乌鸦乱叫。众人皆已疲惫不堪。其时刘备与士卒们一同饮尽最后一滴取暖的浊酒后,猛然摔了碗,豪爽大笑,双剑相击之间火花迸岀,挥剑一斩,竟使一旁的枯木燃烧起来。 “看,天无绝人之路。”刘备笑着对惊得呆看着他的赵云道:“我们冻不死的。” 士卒们也皆欢欣鼓舞起来。他们一行人最终抵达了目的地。日后闻曹操激励士卒望梅止渴之事,赵云还拿这故事来说笑:“曹操虽多智计,怎及主公豪情万丈。” 简雍呸了一声表示不信,赵云笑道:“宪和没有见识过主公的力气。一击双剑便出火光,若非臂力极好,自是不能。就是云也没把握一击便成功。再者,若非臂力过人,主公又怎能以薄刃架住战场上旁人惯用的长枪长刀。” 简雍犹自不服:“那他怎么不用长枪!” 赵云望天:“没看见么。主公垂手过膝,用长枪回转不过来。” 简雍哈哈大笑,登时捧着肚子滚倒在坐位上。刘备拉住了赵云表示要与他大战一场。 汉属火德,应火而生。赵云亦深信他那温暖如火的君王,将如光武帝那样照彻天下,兴复大汉王朝。 可是…如今… 数月前,他们皆以为,失荆州,损关羽,不过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朝堂将相揖穆,君臣携手,况有法正力谏,诸葛亮婉说,他们必能收回荆州,重振大业。 怎知扑向他们的,是一场毁灭性的山洪。 短短数月内,竟又传来张飞被害的噩耗。刘备再是如何英明克制,毕竟极重情之人,怎经得起再一次的打击。何况法正亦于此时撒手人寰。临终前,法正犹忧心刘备东征之事,与下人索要纸笔,给刘备写了一纸遗言后,遥望王府方向,流泪而逝。 一纸遗书,怎抵得上活生生的真人劝谏?!法正死后,刘备直哭了三日。将法正病发之因也归咎于东吴袭荆州,更是人之常情了。 上天要收回人的性命时,彷佛赶在一处。北方曹操也于此时逝世。然这对汉国朝堂却非喜事。先前诸葛亮说服刘备但收回荆州,不可灭吴,只因忌惮曹操亦同时举兵同灭吴,魏蜀瓜分吴疆土后,蜀必孤立无援,以小国寡民独自抗衡上国,怕是汉室兴复无望。 谁知曹丕即位,竟一改其父遗志。被孙权灌了迷汤后便醺醺然允诺了与吴结盟,以为东吴就此归顺,可不战而一统江东。殊不知孙权交恶西蜀,形势禁格,不得不惟曹魏马首是瞻。对曹丕俯首贴耳不过权宜之计。 此时连赵云也不禁暗叹曹操与主公不愧为知音,二人能互闻弦歌而知雅意。曹操若在,刘备或许还能因忌惮他同时举兵瓜分吴国,只收回荆州就罢。可曹操一死,曹丕便与孙权结盟。使得刘备亦没有了后顾之忧,决心灭吴。 关羽之死已使刘备深忿,张飞头颅走江东,愈加火上浇油。曹操一死,更无人救火了。在切齿深恨中,东征的战略考虑还能剩下几成?赵云深知他的君王,虽英雄迟暮,豪气犹存。此时,他彷佛能看见山雨欲来,风卷残云。旌旗猎猎,三军山呼,神临作鬼,大战在即。 他知道自己拉不住刘备。但若就此支持刘备东征灭吴,他却也做不到! 不知又过了多久,方听得脚步声传来。抬眼一看是诸葛亮从殿内出来。赵云只看得一眼便怔住,平日松柏一样挺拔健朗的人,此刻怎显得如此疲备,连脚步都有些迟缓。 诸葛亮见赵云跪在地上,便急匆匆走过来,弯身扶他:“子龙…怎么跪到此时!” 赵云搭着诸葛亮之手欲起来,不料腿上一阵酸麻,又跪倒于地,摇摇头苦笑。 诸葛亮见此,便俯身掺起赵云。他知以赵云的烈性,绝不愿去一旁坐下休息。便让他把重量倚在自己身上,候他缓过来,一面摇头:“子龙如此,岂不更令陛下心疼。” “丞相,可曾劝得陛下?” 诸葛亮默然不语。半晌方低声道:“子龙…陛下他,年事已高。若阻他伐吴,他将心如死灰。” 赵云急道:“可是,一旦与吴交恶,不能卒解,我汉将处于孤绝之境…曹丕窜汉,我正当应时以讨凶逆,关东义士必裹粮策马以迎王师。机不可失啊!” “是。”诸葛亮点头道:“子龙向来思虑周详。为将者当如是。我大汉有名臣良将若此,亮深感欣慰。” 赵云越发急了,只抓紧了诸葛亮之手追问:“既然如此丞相为何还…” “为将者可以如此。”诸葛亮神色严肃:“然为相者却不可。子龙可想过,若我全力阻止陛下,不发粮草,最后势必君臣势同水火,朝堂上人心动摇,甚至结党分派。届时战争未起,内乱先生。转眼就是覆国大祸!亮一人罢归乡里事小,汉国却如何经得起再一次打击!亮若如此,又要置陛下于何地?” 赵云怔然。他确是没想到这许多。经诸葛亮提点,一想来登时有不寒而栗之感。却仍是不放心,低声道:“两弱相争,百损无利。丞相当如何承担后果?” “庙堂动乱,结党分派,祸及朝野,亮承受不起。然而东征之结果无论如何,我都能支撑得住。”诸葛亮叹道:“再者…我相信陛下。” 赵云惊愕地看着诸葛亮。他猛地想起了四个字:情令智昏。 诸葛亮似也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笑了一下:“子龙不相信陛下?” 赵云摇头:“陛下身经百战,近年夺占西川,更有汉中大胜,足见通晓大略。然昔日有庞军师,法令君谋划左右,如今二人皆亡。东吴将帅素来晓兵诡诈,云只恐主上一时疏失…” “如此种种,我并非不知啊…”诸葛亮叹息:“只是,若伐吴,尚有几分胜算。若我等全力阻陛下伐吴,只怕他…”他摇头,苦笑了一下:“古人云,君轻而民贵。然我为人臣,却不如此认为。若无陛下,安得你我一展长才,相随逐鹿天下,终得这一方基业?若无陛下迈仁树德,覆焘无疆,安得两川百姓安居乐业?眼看…几可重建高祖之业,成光武中兴之功,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却不料,生此巨变。亮尚且被震得回不过神来,何况陛下更有丧手足之痛,锥心彻骨不足以喻其悲,即使手刃吴侯,血溅三尺,亦不能雪其恨。而今,唯有你我全力助他,上下一心,则胜利可期。” 赵云一时语塞,眼看诸葛亮形容疲惫,眼底却坚定无比,彷佛蓄藏暗燃的星星之火,只待风起,便是燎原。他是决心竭尽全力,助主上一战了。即使刘备是飞蛾扑火,劝之不成后,他诸葛亮亦会慨然相随。 一如当年当阳长阪。 诸葛亮扶住赵云,深深望进他眼里,那神情象是在说:子龙,你不也是一样么? 赵云怔然看着眼前之人。诸葛亮自来身体强健,性情坚韧,更隐傲骨。自相识起,只见他运筹帷幄,谈笑风流,从未见过露出如此忧劳神态。当是内心痛极忧极。赵云一阵心疼,反握住诸葛亮之手,哽咽道:“丞相…云,定全力助你!” 诸葛亮含笑点了点头。 “全力助他,那你助不助我?” 二人回头,只见刘备从寝殿内走出,一脸幽怨地看着赵云。 赵云哭笑不得:“陛下与丞相君臣一体,怎么还拿臣取笑!” 刘备上前紧握赵云双肩,哽咽道:“子龙!我的兄弟,只剩你了!你若是也反对东征,我…” 赵云心一酸,跪地朗声道:“臣必倾力以助陛下!” 刘备扶起赵云,凝望着他,片刻笑道:“我说要东征,你跟朕拗。丞相一句话,你就听了。” 诸葛亮摇头笑道:“陛下怎么与亮吃起醋来?” “本来子龙与朕是最要好的,自从你来了,你俩情意相通,志趣相投,一日好似一日。子龙把你当成他的幼弟,便再不记得我这个兄长!” 赵云忍俊不住,笑了出来。刘备用力地抱住他,力气大得连身形雄壮的他也隐隐生疼。赵云笑了一笑,回抱住刘备。 刘备良久方才放开他,双眼含泪:“子龙,子龙!好生保重自己,一定要给朕送终!你若也死在朕之前,朕真的没法活了!” 猛闻此言,赵云亦是含泪,紧握着刘备之手不断点头。诸葛亮鼻中一酸,上前握住赵云之手:“莫再听陛下胡言。子龙,我们走。” 赵云以袖拭泪,点点头,与诸葛亮携手而出。 刘备看着二人背影渐去渐远,终于忍不住任泪水滚落眼角,长叹了一声:“朕遭家不幸,丧云长,失荆州,使汉室倾危。更损益德孝直…然幸得尔等,文有孔明,武赖子龙,今家国危亡之际,犹有将相揖穆,文武齐心,共同助朕。备又是何其幸哉…!” * * * 当时关羽初亡,还是汉中王的刘备就曾于朝会上提出东征之议。而群臣多谏,刘备不从。诸葛亮于时一直保持静默,未曾表态。引得群臣议论纷纷,各自私下询问他的意见,导致诸葛亮索性称病不出。十余日之后,竟在主持群臣集议之时,公开表明支持刘备东征。诸人晓得诸葛亮体恤刘备之心,莫不叹息。 而诸葛亮面对群臣反对之声,则一一说之以理,晓之以情。欲使文武官员合力齐心。即便最后不能为他所说服,诸葛亮亦会折衷,与持反对之声的朝臣商量措词,在朝会上提出与刘备参考。这个商议的过程便持续了月余。在这之间,法正多是因病无法参与,后即于刘备称帝前亡故。 章武元年,刘备于四月一日在武担山登基即帝位。第一次大朝会便在四月十五举行。汉既建国, 祫祭高皇帝以下。既有英贤作辅,儒生在官,宗庙制度多依旧朝宪章。然今日大汉偏安一隅,刘备与诸葛亮,赵云,董和君臣等领头,上下勤俭成风。刘备当年铸五铢钱,尚且把自己床帐上铜扣全数取下。贵为汉王,所用衣食器物,皆如世家子弟。诸葛亮与诸位儒生学士等商议制定宗庙制度时,即坚持朝会仪礼虽需依旧,然排场必得删减,不可铺张。如此便造成了朝会不华,却也威严肃穆的景象。为百官黎民所称颂。 可此番大朝会,殿上虽是陈置庄严,侍卫环绕。又正当春暖花开。可仍免不了几分萧索寥落的气氛。数位文武重臣于短短数月,竟尔半数凋零。孙乾早法正几个月病逝。糜竺为了自家弟弟糜芳害死关羽,叛国投吴的事情忧愤惭愧,一病不起,没能上朝。马超现下也病得不能起身,别提上朝议事。简雍平日里谈笑风生的一个人,自来就放荡不羁,在刘备面前坐着也没个端正样。可此时在一边椅靠着扶手,脸色憔悴,是真的病病歪歪了,还犹自挤眼对着刘备笑,教人看得好不心疼。司徒许靖坐于刘备左侧首席,也倚靠着扶手,病得萎靡不振。众臣看着百官之首,坐于刘备右侧的诸葛亮,皆心底暗自宽慰。幸好丞相方当壮盛,且能者多劳,辅上治国,带领百官,处处稳妥,令人安心,可不正像萧丞相一般。况且诸葛亮更有子房之远略,又得善于运筹帷幄的尚书令刘巴相助。刘备知人善任,明并日月,恰如高祖。这便又是令人欣慰之事… 可刘备不同于高祖之处,便是极为重情,视臣子犹如骨肉。兔死狗烹的事情,刘备绝干不出来。关羽威震华夏,一度逼得曹操商议迁都。然功高震主之事,在刘备来说彷佛根本不存在。他更雅爱敬信诸葛亮,于外出征战时放心将内政大权交与他,从来没有半点疑忌,君臣二人亲密有逾父子。与关羽,张飞,赵云等更真真是情如兄弟,人人有目共睹。麋竺货殖之客,原无政理之才,但能借面吊丧,或婚或宾。然因早年曾散尽家财以资刘备于危难之中,此时高官显禄,位列开国功臣,竟班于诸葛亮之右。其弟通敌卖国,刘备也不曾与麋竺理论。简雍优游风议,简傲跌宕,嬉闹玩笑无所顾忌,因与刘备少小结识,一路相随不弃,也至大臣之位。若放在曹魏,岂不落个“恃旧不虔”的罪名,落得跟许攸一个下场。广陵陈登曾与刘备有短暂君臣之谊,后虽分道扬镳,刘备闻人非议陈登,犹当庭面斥。以至于流传出去,人皆言求田问舍,应羞见刘郎才气。如此种种,刘备之重情可见一般。关羽一朝亡故,刘备捶胸顿足,椎心刺骨,连日哭泣。震怒之下早是听不进任何谏言。再有张飞噩耗…此痛此仇,当是难以想象。 此次朝会…将议东征之事。虽然丞相持重,多能婉言以规劝主上。更有群臣苦谏。然而刘备龙有逆鳞,一旦触怒,性情执拗起来,谁也劝不得啊… 议事大殿中,一时地方官员上奏各郡政务已毕,便议东征之事。 “陛下!臣秦宓冒死起奏。” 众臣回过头去,只见当先启奏者竟是学士秦宓。他原非重臣,也无政理之才。然汉自武帝以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便召集有名望的地方学士儒生,参与朝会。平日则专治经典,起教化之风。这类饱读诗书、喝过墨水的“贤良”、“文学”人士是郡国国主和地方富豪所推举,为儒者与富人之代表。 只见秦宓奏道:“臣请陛下,暂缓东征之议。今兹害气在东,不宜先举兵,一也。午岁自刑,先发者伤,二也。日蚀灭光,昼昏星见,飞鸟坠落,宿值斗牛,忧在危亡,三也。荧惑伏匿于翼轸,戒乱及丧,四也。太白未出,进兵者败,五也。夫兴国之君,先修人事,次尽地利,后观天时,故万举而万全,国安而身盛。” 众人闻此,皆是替秦宓捏一把冷汗。诸位重臣尚且还没发言,他就先说了一番天马行空的星象之说,可谓大胆。况刘备草莽起家,行伍出身,本来就不信神鬼天命。秦宓偏以天时阻东征,岂不激怒主上,徒自惹祸。果听刘备冷然道:“学士所言太过艰深,朕没有听懂。” 秦宓犹自不屈,叩首道:“请陛下深思微臣之言!” 一旁诸葛亮温言道:“东征之议已定,古来名将,但看战前筹划是否周密,条件是否充分。未有昧于天时而不出战者。君出此言,何其谬也!” 此言一出,群臣皆知丞相是恐刘备震怒,故而先出言斥责以保护秦宓。然秦宓犹自望着诸葛亮:“丞相!今义隆新国,是人事未周也。灾变屡见,是天时不协也!自守犹或不安,何得先发而攻人?兵法当分灾迎受害气,此时未可举动!” 诸葛亮眉头微皱。心道秦宓再说下去惹刘备发怒,怕是要当庭撵他出去。到时自己也不能保他,便道:“此当商议战略之际,若必要言及天时,学士可否先就天象,以示主上当以何人为将,方应天时?” 众臣怔然,一面替秦宓心惊胆战,一面暗赞丞相一句话反问堵住了秦宓之口。但愿秦宓识得时务,别再与刘备强争。只见秦宓怔然看着诸葛亮片刻,哑然无言,只得长揖退回班列。 诸葛亮对刘备长揖而奏:“臣连日来与众文武集议,今且为陛下陈上中下三计,望陛下裁之:上计者,陛下伐吴,请但收回荆南诸郡,当即回师。如此国力当复,再议北伐以讨凶逆。然若如此,必要防关将军之事再度重演,守将留镇荆州以防吴,不得举兵北向宛洛。如此则与秦川之师两面策应之计无法施行。若非天下有变,曹魏与孙吴再度交恶,否则我北伐难以克胜。” “中计者,陛下灭吴,与魏成南北对峙之势。然此举必大伤国之根本,恐我大汉经年国力难以恢复。臣窃为陛下不取。” “下计者,亦多有文武愿陛下暂息东征之议,举兵北伐,若事成,则灭吴易如反掌。然同上计,举兵北伐不能不多留兵以备吴。如此北伐兵力不足,亦难即克胜。” 众臣默然看着诸葛亮。丞相这一番整理,清晰而完整地表达出了群臣集议时的所有意见。也将刘备决心东征之意传达给文武百官。然而说了半天,从言语上谁都没有听出丞相到底更支持哪一个计划。然而既已分上中下,显然丞相更支持上计吧…陛下向来爱敬丞相,言听计从。此时又会如何…总不会完全驳斥上计? 但见刘备微笑望向诸葛亮:“朕然丞相上计。然大军征战在外,兵无常形。势若有利,朕当行中计。” “……”众臣暗叹陛下究竟是爱护丞相。虽丞相说得委婉,亦给了陛下选择空间。陛下仍然不忍直接驳斥丞相。君臣相敬若此,实实难能可贵。 “陛下!”但听一清朗之声唤道。太常赖恭应声出列:“臣然丞相下计!” 群臣见此皆讶。太常赖恭位列九卿,班位仅次于丞相。他在荆州刘表手下任交州剌史,为人忠勇刚直,才华杰出,是心存汉室的豪义之士。自见刘备,两人性情相近,一拍即合,赖恭与诸葛亮竭诚扶持刘备,功迹卓著,封镇远将军。曹丕篡汉,赖恭无比痛恨,上言请求刘备称帝。其子赖雄,亦才华超群拔萃,任丞相西曹令史。 而今赖恭虽与诸葛亮连日商议,仍然坚持尽最后一丝可能,阻刘备东行。太常之言,刘备再是不同意,也不会当面斥责。只见赖恭出列后,黄权紧随其后,亦奏道:“臣附议!” 治中从事黄权…这又是一位开国功臣。当年刘备与曹操争汉中,定军山一战而定大势。除有法正之谋,黄忠之勇。更有黄权运筹规划之功。 有这两位力谏…不知结果当是如何。但听刘备温言道:“两位爱卿何以反然丞相下计?” 黄权摇头:“虽是下计,却最为稳妥。臣请陛下思赵将军前言:国贼是曹操,非孙权也。且先灭魏,则吴自服。臣愿为陛下竭力谋划,以成全功!若北伐不效,请陛下治臣之罪!” 赖恭亦朗声奏道:“操身虽毙,子丕篡盗。中原心存汉室者数以万计,百姓嗷嗷,道路以目。陛下当因众心,早图关中。居河、渭上流以讨凶逆。则关东义士,必裹粮策马以迎王师!” 黄权与赖恭一唱一和,慷慨激烈,动人心弦。可说代表了多数欲劝谏刘备东行之人的心声。且二人还引用了赵云之言,一时众人皆看着他二人,心中暗叹。 刘备闻此,亦是感动,亲自离座下来,望二人片刻,却是叹道:“朕意已决,望两位爱卿全力助我,莫再多言。” 赖恭急道:“陛下…” 刘备凝望着他默然不言。赖恭忽然便觉自己说不出话来。而黄权转头去看赵云,只盼他也说句话。不料赵云竟然坐在那里静默不言,彷佛什么也没听见。黄权见此,如一兜头冷水浇下。知道赵云心疼刘备,早就不愿再阻他东征。 赖恭亦茫然地看向诸葛亮,只见诸葛亮摇头:“君知其一,未知其二。孙权人心苦不足,已委周泰为汉中太守,意欲再图蜀中。陆逊进克宜都,三峡天险已与我共有。两川门户,唯余白帝。若多留兵以备吴,则北伐难以全功。我倾国北伐,则恐大汉之忧,不在祁山,而在白帝之东矣!” 黄权见此,只得叹息,再对刘备一揖:“吴人悍战,又水军顺流,进易退难。臣请为先驱以尝寇,陛下宜为后镇。” 赵云闻此,便亦起身出列:“臣亦请为先锋!” 刘备微笑道:“两位爱卿勿争先。容朕与丞相慢慢商议。”说罢便转身回座。赵云与黄权相对一笑,也各自回班。赖恭尚独自站在原地,怔然片刻,自知无奈,也只得回班。 但见诸葛亮对刘备长揖:“陛下,臣尚有一虑,望陛下深思之。孝直既殁,陛下身边缺乏运筹谋划之人。吴人晓兵诡诈,骁勇悍战。公衡所忧,不无道理。” 刘备点头道:“丞相尝言,子初运筹帷幄之中,远胜于你。朕命尚书令随军出征,在我左右。你可放心?” 诸葛亮笑而颔首。 法正殁后,诸葛亮举荐刘巴为尚书令。刘备知道即将东征之际,诸葛亮为了备战忙得焦头烂额。除筹办粮草,尚要教兵讲武。有刘巴在正可助他一臂之力。故而当即许之。虽然刘巴之前曾经欲投曹操,后事刘璋,又劝刘璋拒刘备入蜀,不顾诸葛亮数次千里传书唤他,就是不愿投效刘备。后来刘备定西川,刘巴不得已归顺后又侮慢张飞。可说数次与刘备添乱。但刘备敬信诸葛亮,仍厚待刘巴。 刘备曾笑道:“孤向来得人心,就从没遇过子初这等鬼难缠。他看孤不顺眼,却唯独还肯买孔明一些面子。”一句话引得群臣大笑。刘巴黑了一张脸,侧头看那诸葛亮亦正忍俊不住地微笑望向他。他刘巴是千里马。而他的伯乐竟不是汉中王刘备,而是堪比萧何的诸葛亮。以至于人们都笑说,诸葛军师数次千里传书刘巴,央他来归。就只差没有月下追韩信了。 “陛下,”但见成都令马谡出班问道:“陛下何以不令丞相随军出征?” “卿此言可是胡闹,丞相随军,谁来守国,谁来给朕足食足兵?” 马谡道:“足食足兵,自有其人。难道非丞相不可?陛下仁人君子,难防吴人诡诈。尚书令多谋,丞相谨慎。多一人相辅,总多一分胜算。” 刘备闻此,有些不悦。马谡这是在拐着弯说他不会用兵么?好吧…自己确实向来不善用兵。但好歹顺利攻取西川,更有汉中大胜…至此征战近四十年。怎么还不晓兵? 但见侍中马良出列,温声对自家幼弟道:“南中尚不安宁,时有骚扰,皆赖丞相累年坐镇成都,方不敢大肆举兵而反。丞相若离成都,随陛下远征,恐他们再无顾忌。” “李恢,吕凯等贞良之士,久仕南土,难道不足以保境安民?”马谡反问兄长。 马良轻摇头:“群龙尚不可无首,何况边境未定,我又举国东征。丞相万不可擅离。” “兄长…” 马良摇了摇头。马谡见兄长拦着,不好再说,只得随马良退回班内。 马良暗叹自家弟弟思虑还是不够周详。诸葛亮本意收回荆州便罢,而刘备却必要灭吴。届时二人意见相左之时,就是战势不利,刘备未必听诸葛亮劝阻。那时候便是丞相随军,又有何用?难道如同法正当年那样冲到阵前去死谏么?虽说诸葛亮性情温和,冲到阵前力谏不是他的作风。然诸葛亮也并非惜命,真被逼急了这样的事情不是做不出来。丞相自是不惧刀兵,可身为丞相,荷一国之重,安能随便轻生阵前,以死相谏?若是万一中箭,便与庞士元一个归宿,这要置大汉基业于何地? 况且这么做于情于理都是行不通的,死谏也要看人。若是法正于矢石俱下时冲去阵前谏阻,至多使刘备心疼半日,仍会留着人在军中。但换成丞相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诸葛亮若这么做,便是最后安然无恙,也必惹得刘备大怒,只怕会立时遣人把丞相给送回成都。 何况此时与东吴结下的切齿深仇,根本不是当初跟曹操争汉中可比。若是临阵二人意见相左,丞相绝对劝不住。 朝堂上一时一片安静。马良与诸葛亮却不约而同在此时想念起法正来了。两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那原本属于法正的位子。那里自从去年冬天以来,就一直空着。时至今日人根本不可能回来了,刘备也没有下令把坐席撤去。宫中侍卫明白刘备重情,思念法正。也都不提这件事。所以那时开始,大家每逢议事,看见那永远空着的位置,不免心下凄然。 马谡却显然没有被说服,思前想后,还自要说些什么:“陛下…” 马良回头看着自家幼弟,温声道:“幼常,孙权已派丞相兄长至前线。” 马谡与兄长对望,一时无语,又看向诸葛亮。他二人与诸葛亮情同兄弟,皆知诸葛亮与兄长诸葛瑾手足情深,即便二人皆各事其主,忠心不二,可心中必然羡慕马家兄弟,能同事一主,朝夕相见。 若有一日,诸葛兄弟不得已必须于两军阵前相见,便不会再念私情。但人非草木,这对亦是重情的诸葛亮来说,将会是何等煎熬,自不待言。马良知道昔日天下大乱,诸葛一家南迁避难,少时的诸葛亮曾仗剑以护长姐幼弟,抵挡流寇。而诸葛亮能击剑,皆是兄长诸葛瑾所教。此刻,怎忍将手中之剑指向兄长? 方丧兄弟的刘备,自然更是能体会此中痛苦。 马良看向刘备,心下暗叹。孙权明知诸葛亮在蜀,仍派诸葛瑾至前线。反观刘备,便做不到这一点。小人君子,高下立判。陛下以君子仁厚之心而与小人斗,胜算只怕… 何况,孙权恐怕正是恐诸葛亮亲至前线,才安排诸葛瑾至前线布防。思及此,他不由觉背后一阵凉意直窜上来,坐立难安。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暗叹一声尊兄对不住,起身奏道:“若是此为孙权之计,意在阻丞相随军出征。陛下是否仍要让丞相守国?” 刘备看着马良,温声道:“若朕令卿即刻持剑斩下幼常头颅,卿可愿意?” 意料之中。 马良暗自叹息,长揖道:“臣失言。” 刘备起身,亲自离坐下来扶着他。马良望着自家君王眼中温严慈爱神色,便觉眼眶一热。刘备那一双眼睛会说话,这是大汉朝堂人所共知。此刻那双眼睛好像在说:朕感卿思虑周良,为公弃私,竟可不念与丞相兄弟之情,然此事朕绝不为之。 这便是刘备,便是他千载难逢,如君如父的明主。君主重情,则情深不寿。可正因如此,他们方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百死不辞。若在盛世,刘备必为一代圣君,如高天月明,照彻太平天下。可在这乱世,九日行于天之时,这高天孤月便化作了熊熊烈火,坠落人间。尽管可能短暂,尽管他们知道扑向火光是如此危险,但却始终追随刘备不离不弃。因为,他们不就是一群飞蛾么? 物以类聚,天经地义。正如飞蛾扑火。 是时,谁料到他们随口之言,随心所想,皆一语成谶。谁料到一年后马良便死于沙场,马谡痛失兄长。谁又料到后来挥泪斩下马谡头颅的,竟是与马良马谡情同兄弟的诸葛亮。 3. 偕作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诗.秦风.无衣》 东征前夕,成都都畿内外,羽檄交驰,一片威严肃杀之气。三军听调,整装待发。大汉天子亲阅大军,激励士气,使人人得睹龙颜。汉军每一位士卒都知道,他们的皇帝,曾经也跟他们一样,只是帐下一卒。数十年来浴血拼杀,马上征战,其武勇虽不及五虎上将,却也不下于任何一位将军。 刘备之所以能统率三军,积年为元帅,正是因为其得士众归心,思效死力。刘备非只是待每一位士兵如自己亲子,与他们坐在营火旁一起吃饭,一起唱歌,在士兵们寒冷,受伤时投醪抚寒,含蓼问疾。在冲锋时一马当先,于攻城时身先士卒,更于颠沛险难而信义愈明,势逼事危而言不失道。追景升之顾,则情感三军;恋赴义之士,则甘与同败。当年的荆州军民无不永生难忘。入川之后,口耳相传,使得川中士兵也心生仰慕。汉中之战,他们亲睹刘备于阵前之壮勇,于战时对士卒之爱恤,无不为其精神所感,自此死心塌地,思报汉室。 军师者,三军教师也。诸葛亮虽不亲临阵前,但于平日教兵讲武,说明作战,行军,驻营之法,必皆应绳墨,依古名将统兵之道。更重新推演八阵,使三军行如风,止如山。隐蔽藏身时其寂如水,出没变化时其机无穷。士卒依法而行,较之前省力省时,协力协作,赏罚肃,号令明,虽只百人,其锐气如千人之师。虽只千人,力可敌万。而今三军齐发,四万兵卒,其所兴造,若数十万之功! 而民以食为天,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外出征战时,亦是诸葛军师悉心为他们足食足兵,从不曾出过差错,令他们离家在军中也能时时温饱,没有饿过一顿。若战况胶着,偶遇艰难,只要静待原地,与刘备一起等待他发兵相援。士卒们怎会不放心出征,怎会不全心信赖如此之统帅与军师呢?二人德高望重,如古之圣君名将再度临世。齐整三军,治国有道,安能不即日进克中原,还四海一个太平天下! 东征前夕,从清晨至正午,诸葛亮随刘备校阅三军,与众位将军确认行营作战之法,几乎忙得足不点地。城内城外,时刻可见他羽扇纶巾,行走如飞的身影。众将军皆想,亏得有尚书令刘巴相助,否则丞相一个人如何忙得过来,怕是要分身乏术。 午时过后,三军休整。诸葛亮回到府中,尚要处理钱粮之事。各郡官员早在等候,依次汇报兵粮情况,等丞相批阅分发。连月忙碌,第一批粮草早已运往前线。然恐战事旷日持久,为了后继不绝,不能不继续筹备。待得诸葛亮能闲下来喘口气时,午膳时间早已过了一个时辰。其余大小官吏正吃饱了昏昏欲睡时,丞相还因为忙碌而不觉饥饿。主簿杨颙看着眉头都拧起来,看他忙碌又不敢打扰。好不容易得空提醒一下丞相该用膳了,诸葛亮又笑说再等片刻,马上就好。 杨颙瞅得空档,马上命侍者把午膳端来,又接过亲自捧了放到丞相面前,直教诸葛亮哭笑不得,命他坐了一起吃。杨颙淡淡道:“属下早偷空吃饱了。丞相没看到罢了。不过属下没吃太饱,还能陪您吃一些水果。” 诸葛亮看杨颙一脸责怪的神色,摇头而笑。当下二人坐了一起吃饭。不过一盏茶时刻即毕。诸葛亮又问杨颙要各地粮册簿书,想亲自查阅。 杨颙皱眉道:“丞相天还没亮就起身,直忙到现在,一刻也没休息。连月来也多是如此忙碌。眼下三军休整,只待明日出师。粮草筹备也告一段落,校对簿书自有其人,丞相怎么还不放心?” 诸葛亮摇摇头:“粮草乃三军之腹,军心所系,容不得半点差错。不亲自看一遍我也难以安歇。” 杨颙只得不甘愿地默默转身去拿,心想丞相心算厉害,不像常人用算筹还算得焦头烂额。可这般纵用心力…想当年陈平当相国的时候,不过问粮米之事,云自有主者。再早些的时候,粮草都是萧何的事情。教兵讲武有韩信。运筹帷幄有张良。而今诸葛丞相能者多劳,一个人揽三个人的活计,还事无巨细亲自过问,不知休憩自惜。每次劝他,总是说若士元孝直尚在,几人尚可分工。如今他们都早夭,自己怎能不挑起责任呢? 杨颙思前想后,觉得也就只有陛下能管着丞相了。可陛下不是说见就能见。眼下似是可以去找马良。他虽不及庞军师,法令君的大才,但也是个杰出之士,很得丞相器重,更与丞相少小相识,结为八拜之交。怕还能替丞相分忧。只是马侍中也将随军出征,这会儿不知人在哪里。也许正忙于收拾行装…? 杨颙出了丞相府,来到了街上,只见车水马龙一如往日。他犹豫了一下,便往马良府第方向走去。岂知走没有百尺,就听一温雅的声音唤他。 “杨主簿!” 杨颙怔然抬头。迎面而来的可不正是侍中马良。人坐在车上,亦不过两名随从。 “哎!我正要找您…”杨颙上前道。 马良伸手拉他上车:“我知道丞相忙坏了,不放心来看看。主簿也是为此找我?” “还能有什么事。”杨颙叹道。 二人片刻即回到丞相府前,说着话入内。到了丞相办公之处,马良忽然抬手止住杨颙脚步,看着室内,嘴角笑弯了起来。 杨颙一愕,跟着往里看。只见那大汉丞相毕竟是年轻,整日折腾下来撑不住了,以手支颐,不小心打起瞌睡来。杨颙见此倒是放下了心,也跟着微笑,打了个手势便也自离去休息。 马良轻手轻脚走进去,坐在一旁几案边替诸葛亮校看了几本簿书。丞相桌上那些他却不敢动,怕一碰惊醒了诸葛亮。眼下左右无事,他又去取下壁上挂着的琴。就着午后柔和阳光,摇曳树影,庸懒鸟语,手抚琴弦,弹的却是一曲《棠棣》: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 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 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马良一面弹奏,一面望着熟睡的诸葛亮。尊兄啊…良这一去,若大军进克,我将自请入武陵招纳五溪蛮。届时对上了亦驻守荆州前线的诸葛子瑜…良又要为公忘私,不念与你旧情了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别人家百姓平日兄弟口角,可危难时又同心协力,共抗外侮。但我们兄弟始终好合,却是为什么总要为了大义而弃私情,彼此刀兵相见呢? 他弹着弹着,心中悲叹,想起了少年时候在襄阳,初识诸葛亮。那时他只有十二岁,诸葛亮十八岁。两人因求学相识,虽年龄相差不小,却极为投契。诸葛亮待他如弟,马良当时便已崇敬诸葛亮之才。两人同学数月后,到了农忙时节,诸葛亮不能老往城里跑。马良想念他,就偷空跑去隆中。世家子弟,看过稻田,没犁过地。甚至也不曾在田垄间奔跑嬉戏。看见了当真躬耕垄亩的诸葛亮,犹豫片刻,一挽袖子,下田去帮诸葛亮扶犁。一大一小,边犁地边从春秋大义论到战国策里的王霸纵横,一会儿又唱起管仲作的歌来。直把一旁前来送饭的黄氏逗得笑不拢嘴。路途遥远,马良借宿诸葛亮家中,一玩十来天,到了插秧时候。可怜马良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又是世家子弟,哪习惯做这些,不小心滑一跤摔水田里,惹得诸葛亮哈哈大笑,俯身拉他起来。却已弄得一身泥污……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 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星移物换,谁知晃眼二十载,昔日田垄间的大哥哥,没落的世家子弟,今日已是羽扇纶巾的大汉丞相。而他自己从一个老跟在诸葛身后的小孩子,至今日与他同立于庙堂,官位高居侍中。刘备与他二人谈及此,笑道:“朕当年也不过帐下一扛旗小兵呢?”一句话惹得大家都笑了。 说起尊兄与陛下…唉!他不禁想起月前于宫中自请入武陵招抚五溪蛮的时候,赵云黄权二人正争为先锋。刘备诸葛二人说到最后竟也争辩起来: 刘备当时道:“他们两个都在争,你给他们哪个当先锋都让另外一个心中不痛快啊!” 诸葛亮摇头:“他们二人岂会在乎这些!陛下就是让他们同为先锋也无不可!” 刘备摇头:“此仇必得朕亲自来报。况朕为先锋,可激励士气。更可令手下将领有机会争先立功,无不思领军奋进。” 诸葛亮急道:“陛下安能如此轻率,亲临阵前!” “朕这不是轻率!朕把他二人调去前线,谁来防守江北与江州?江北曹丕虎视眈眈,江州为入川心腹要地,你在成都,鞭长莫及,如何防守!” “……” 只听刘备道:“朕意已决,子龙督江州,公衡督江北诸军。孔明就别操心了。” 马良于一旁,心中默默叹息。他们君臣二人彼此为对方着想,如此决议怕是怎样都不妥啊…如果张将军,黄老将军,或者马孟起尚在,又何需争论难决至此… 他于抚琴之时不觉走神,忽听得耳旁一声低笑:“季常莫非在给吾抚琴镇梦。” “……”琴声嘎然而止。诸葛亮不知何时醒来,又行走无声,悄悄绕来他背后。而他专注弹琴,又于琴音中走了神,竟尔没有发觉。好半刻才憋出一句:“…尊兄吓了我一跳。” 诸葛亮摇头:“季常本是好意,可你心绪不宁,将忧思带入琴中,害得我也跟着做噩梦。下次给人镇梦,还是奏《镇魂调》的好。” 马良笑了出来:“良没有尊兄作《沧海龙吟》的气魄,别提那高妙难弹的《镇魂调》?别说良,就是尊兄自己,翻来覆去,弹的只是那两首《高山》《流水》,怕也记不得别的曲子。” “这话不对。”诸葛亮笑道:“忙得焦头烂额,几个月没有碰琴。这琴必然寂寞已久。今得季常一顾,是其幸也。” “哦?”马良挑眉:“琴是寂寞已久,伯牙子期可没闲着。放眼江山,何处不是陛下与尊兄的高山流水。一顾是其幸也。三顾当是幸中之幸,幸也何如?” “季常一日不磨牙就发慌。”诸葛亮忍不住笑出来,看着马良:“真不知你这温良如玉的称号怎么来的。” 两人对望片刻,最后均是忍俊不禁,大笑起来。一个是丞相,一个是侍中,谁知兄弟关起门来,还这等孩子似地拌嘴。两人笑罢,诸葛亮叹道:“你我分别在即,奏这《棠棣》,岂不徒增伤感。” 马良摇摇头:“尊兄做噩梦了?说来听听。人都说噩梦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哪里是什么梦。”诸葛亮叹道:“不过是月前仙人李意其那事…” 马良笑道:“丞相也信那等神仙之谈。” 仙人李意其传说是汉文帝时蜀中人。不知是真是假。刘备数月前欲伐吴,遣人迎李意其,厚加礼敬并问出兵吉凶。李意其不答,但求纸笔,画兵马器仗数十纸,然后一一以手裂坏之,又画一大人,掘地埋之,便自己走了。刘备见此很是不悦。后来这事给秦宓知道了,说李意其画兵马器仗,以手裂坏,是战败之意。画一大人埋之是言陛下死意。刘备再如何宽仁,闻此也是大怒,命秦宓自去决曹领罪。而后秦宓被下狱幽闭,诸葛亮暗中嘱咐廷尉,休得怠慢秦学士。只待刘备息怒后再放他出来。 但见诸葛亮沉默片刻,摇头:“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神仙之言安可信之…但我大汉连丧虎将,又失了孝直,我仍不免有些担心…” 马良摇头:“那些后起之秀也不差的。此次或许正是他们立功的机会。秦学士一介儒生,迷信鬼神,实在太过大胆…” 诸葛亮揉了揉额角,片刻笑道:“反正是昏沉,不如出去走走提提神…阿良,”他眉眼一弯:“我们偷偷去看秦学士。” “……”马良无语看他片刻,终于是没忍住:“尊兄不必‘偷偷’去。大可光明正大,招摇过市。看看宫中那位拿不拿兄长治罪。” “胡闹。”诸葛亮笑道,牵过他手:“就我们两个,从后门乘小车走。休得声张。” 这是回到了少年时在乡间嬉游调皮的时候了么。马良忍不住笑出来,由诸葛亮拉着一起直奔丞相府后门。 * * * 汉代十三曹,直属丞相府管辖。西曹主席史署用。东曹主二千石长吏并军吏迁除。户曹主祭祀农桑。奏曹管理政府一切奏章。词曹主民事诉讼。法曹掌邮驿科程。尉曹主卒曹转运。贼曹掌盗贼。决曹主罪法。兵曹管兵役。金曹管货币盐铁。仓曹管仓谷。黄阁主簿录众事。此即内政完全为丞相所掌管。丞相职权,在西汉时达到了巅峰。 而刘备的丞相就更是如此。 丞相府离决曹天牢并不远,乘车片刻便到。诸葛亮带着马良,一路通行无阻,直闯天牢。诸葛亮又命不得惊扰廷尉,直惊得小吏们飞报典狱长。一时典狱长慌忙出迎,见了诸葛亮,长揖为礼,一脸不胜崇拜仰慕。要知萧何当年也是沛县的典狱长。而今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丞相,不禁感叹诸葛丞相是这样年轻,威严肃穆,天人之姿。马侍中亦是清秀温文,令人望去如沐春风。 诸葛亮问起秦宓情况。典狱长忙道:“秦学士每日静心思过,饮食睡眠一如平常,下官等不敢怠慢。”一面说着一面带领诸葛亮与马良去往关押秦宓之处。 入得天牢深处,只见秦宓独处一室,正在秉烛看书。闻得开锁之声,回过头来,见是诸葛亮,不由大吃一惊:“丞相!” 诸葛亮直入监牢中,马良随后而入。秦宓起身长揖而拜,被诸葛亮一把扶住,笑问他饮食起居如何。秦宓惭愧道:“宓一切还好,狱卒不曾亏待半分,定是丞相特意叮嘱过。宓在此谢丞相关照之恩…” 诸葛亮摇头:“陛下未曾夺你印信官位,足见并非真怒,不过望你静心思过。有此诤臣,是国之幸也。如何肯令狱卒折辱学士。” 秦宓连称惭愧。但见诸葛亮走向墙角,俯身拾起几案上书卷:“学士于狱中仍治学不辍,堪为儒者典范。” 秦宓摇头:“狱中无聊,随意看看。” “圣贤经典,岂可随意?”诸葛亮笑道,随手翻开书页:“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陛下仁德之君,不受天象天时所影响,正如北辰亘古不变。学士若读进这一句,安能有今日牢狱之灾?” 秦宓笑起来:“丞相一来便取笑在下。宓方才读到这一句,也是惭愧。无怪乎陛下与丞相,不信天命。” 典狱长此时已拿了坐垫过来,当下诸葛亮与马良,秦宓三人于监牢中促膝坐下。秦宓笑道:“丞相为何屈尊前来这牢狱之中。若要亲自提审,召宓前往就可…” “亮来都来了,岂是真要审你?”诸葛亮摇头,随即一笑:“但吾却要听听,学士思过,思得如何了?” 秦宓沉默片刻,长揖为礼:“宓仍未明白。陛下以一己之私愤欲东征,便无视天时,又岂能不顾及万民?圣人云民贵而君轻,宓唯愿陛下与丞相深思之。” 诸葛亮默然片刻,答道:“陛下东征,有其必要。若不夺回荆南四郡,则我汉国小疲敝,无以北抗曹魏。” 他停顿了一下,续道:“依孟子所教,诚然,为人君者,当常思以民为本,民贵君轻。然为人臣子,却不可不以君王为贵,如此则君庄臣恭,忠孝存焉。若无陛下,安得今日士众归心,伪定一时,蜀中大治,百姓安乐,老者安之,少者怀之,朋友信之?陛下仁德之君,爱民如子,携民渡江之际尚且不惜己命,学士其勿忧陛下罔顾万民性命。” “至于你我为人臣者,不可不明辨是非。何为是,何为非?君臣之义,重过天下大计。然凡今之人,不存忠孝,不顾信义,但思权策利益,以夺取天下。此大道之所以不行,天下之所以大乱。吴主以权策为名,只思权谋利益,不忠不孝,以至背信弃义,毁约袭荆,阻我义师北上。至有曹丕篡逆。心存汉室者,无不切齿痛恨。陛下以正道讨之,何言一己私愤?” “学士以为,何为私愤?子曰:唯仁者,能爱人,能恶人。仁者爱人以德,总是竭心尽力帮助人走上正道。对于不识大体,把人往邪路上领的人深恶痛绝。而那些心术不正之人,其喜好和厌恶只以私利为导向,有利则好,利尽则恶,在他们看来,既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当然也就谈不上真心的喜好与厌恶。学士请看,陛下与孙权,谁为仁者,谁为小人?是谁为一己之私坏天下大计?是谁拨乱反正,意图力挽狂澜?” 秦宓沉默半晌,但觉诸葛亮句句在理,无以反驳。末了终于摇头:“梁惠王好战,孟子诫之。今陛下置北兵不顾,大兴兵甲以伐吴,岂不是有违仁义之道?” “学士以为,陛下好战吗?”诸葛亮微笑,将手中羽扇递了过去。秦宓不明所以,愣愣接过。但觉羽毛触手柔软,扇柄羊脂白玉玉质温润。但听诸葛亮温声道:“此扇乃陛下所赠。学士觉得,它可有半点兵器的冷锐?” 秦宓摇了摇头:“此乃天下至柔软之物。” 诸葛亮点头:“想必学士也听说过,孙夫人尚武,侍婢皆持刀侍立。陛下每入,心常懔懔。陛下戎马半生,难道怕兵器?非也。秦学士从未拿刀杀人,不知道心怀慈柔的军人,最不喜欢的,便是兵器。一见兵器,自然反应便是紧张戒备。乐竟为章,止戈为武,是为章武。我与陛下,只愿万民尚礼好乐,持扇而舞。天下战争止息,再用不着兵戈。” 秦宓听他款款道来,内心不觉震惊。但见诸葛亮又解下腰间章武剑,也递了过去。秦宓接过,拔剑出鞘一观,只见寸许锋刃,已是亮如瑞雪,冷光逼人。这是天下难得的宝剑… 只听诸葛亮沉声道:“然陛下与我,也深知值此乱世,礼崩乐坏。非征伐不能止之。君不见孔孟虽行仁义,尚礼乐,行于乱世,周游列国而终无所成。汤讨夏桀,武王伐纣,乃至我高皇帝讨暴秦,皆先用兵戈,后行礼乐,方能为天下带来太平盛世。陛下赐此绝世宝剑名章武,正是此意。” 秦宓恍然大悟。只听诸葛亮道:“仁者无敌,并非不用兵戈。而是以逸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人,虽死不忿。梁惠王无道,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蓄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百姓怨之,谁还愿意为他而战?而今陛下治国有道,不夺农时,奖励蚕桑,重盐铁水利,使百姓得耕耨织锦以养其父母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是教民以孝悌忠信也。百姓爱信陛下,愿为他死战。故此仁者之兵,方可无敌于天下,以抗外侮,以奖王师。今吴毁约袭荆,是阻我义兵北上,以扶汉室。自关将军身亡,曹丕以为我再无力讨逆,遂一举废汉自立。而今孝愍皇帝尚不知生死…身为汉臣,岂能不痛心疾首!陛下伐吴,是以正道而临有罪。何谓不仁?” 秦宓闻此,不觉哽咽。诸葛亮含泪握住他手:“同为儒者,我师孔丘与孟轲做不到的事情,我们来替他们完成!今我主明并日月,躬行仁义,我等追随他,奋力一战,何愁大业不成!” 马良在旁,亦是听得心潮澎湃,含笑对着秦宓点点头。监牢外典狱长与早过来此听了半刻的廷尉亦是举袖拭泪。旁观的狱卒皆感动不已。 诸葛丞相…能教化万民,感人心,结物情若此,大抵如是!而今亲眼所见,敢不俯首以拜此万乘之师,以及这位万乘师奉以为神明的帝王刘备! 秦宓笑叹:“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治了这么多年经典,却是远不如丞相。丞相真可以为吾师矣!不知丞相是否常梦见周公。” 监牢外的廷尉与狱卒们都笑了起来。马良笑道:“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丞相自己就是周公。怎么梦见自己?这岂不是庄周梦蝶?” 廷尉与典狱长听丞相解说完孔孟之道,秦宓马良二人又双双提起庄子,忍不住都笑起来。诸葛亮亦笑而摇头:“亮不能比上古先贤。只是自遇陛下,为陛下仁爱至德所感。携民渡江之际,亮亦死里逃生,脱胎换骨,大彻大悟。从此梦里梦外,唯有陛下一人。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荆襄百姓,何尝不是如此?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陛下乃古之圣君临世,虽力穷势微,刀兵所逼,却越发见其王者之风,如乱世长夜里的一抹曙光…因此我等与百姓宁被曹军追破,也不肯离他而去啊!” 马良心下叹息。当时荆襄数十万百姓扶老携幼相随,他们马氏一族也在其中,早抱着必死的决心。诸葛亮见行军速度过于缓慢,即命他们轻骑速至江夏,自己却跟着刘备,陪伴百姓。闻曹军追破时,马良还以为诸葛亮与刘备凶多吉少,还自垂泪数日。后见他们安然无恙,自是喜出望外。 但听秦宓笑道:“马侍中所言不无道理。陛下与丞相,如蝶与庄周。百年一梦,君臣一体,遂不知是自己化为蝶,还是蝶化为自己。如此君臣,千载难有。” 诸葛亮摇摇头笑道:“陛下倒是喜欢庄子。以后学士可多与他聊聊,陛下定然喜欢。陛下字讳,亦出自老子。” 秦宓一笑,想起老子说的“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不想陛下竟是喜爱老庄学说。 但听诸葛亮叹道:“陛下人如其名,确是不同于古来帝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真正的圣君。他造就养育臣民,却并不强行占有,从不忧我等功高震主。陛下有所为,有所不为,却不自恃其能,而让下属各尽其用。虽是万民之主而不任意宰制,这便是深不可测的恩德啊!” 秦宓笑而点头:“丞相要继续为我讲解老庄?再这样照诸子百家论下去,我要误了丞相晚膳时间的。不如下回儒生大会,还请丞相赏光前来,宓亦想看丞相舌战群儒。” “胡说什么!”诸葛亮笑道:“当年亮在江东,年轻不懂事,只知逞口舌之利。学士莫拿来笑话。” 马良漫不经心:“有舌战群儒的时间,丞相可能更愿意与陛下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抚琴而歌一曲高山流水而归。” 诸葛亮见马良出言取笑,便也点头而笑:“然也,然也。亮幸是小有琴技。陛下美衣服,喜音乐,亦正是: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既闻韶乐,但觉余音绕梁,三日不知肉味。” “尊兄再这样下去,当真没完没了。”马良实在没忍住,轻轻讥了一句:“与其背后歌功颂德,不如当面唱给陛下听。他必然龙颜大悦,不会再嫌丞相嘴硬心软,不够君子坦荡荡。” 秦宓一愕,亦忍不住笑出来。诸葛亮笑斥:“季常这一张利嘴,竟不用舌战。直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无怪陛下要派你入武陵招纳五溪蛮。来日儒生大会,还请马侍中前往主持。亮自抱琴入宫,与陛下高山流水去也!” “……”马良一时无言以对。只听牢里牢外笑声一片。末了诸葛亮摇头笑道:“好了。亮不说了。再说下去多是忘情,徒教季常与学士取笑。”他说着,温声对秦宓道:“秦学士再委屈几日,待陛下首战告捷,必然放你出来。” 马良亦笑道:“来日儒生大会,自是请秦学士主持,望学士深体丞相之意,传此牙旷之调于诸学士子弟,亦不负了我朝两位伯牙子期。” 一时大家又都笑了出来。秦宓笑而点头:“丞相与侍中之意,宓明白。其实在这天牢中也没什么委屈,就是见不着天日,不能逛街,闷得发慌。可给丞相这样一说,宓觉得白读了这许多书。接下来的日子我还不想出去了,得乖乖窝着把经典从头治起。” 他此话一出,诸葛亮与马良,连着外面廷尉与狱卒们都笑起来。典狱长苦着脸:“学士要治经典还是回家去治吧。您在这儿小人还得侍候您。竟不是治经典,而是治小人了…” 天牢之中又是笑声四起。狱卒们都想着,自这天牢建成数十载,大概还从不曾迎来这样的欢笑声呢!何况是丞相亲自来看一个被下狱的儒生,还带来了一片希望与欢笑… * * * 诸葛亮与马良回到府中,一踏入门内,只见夫人黄月英忙忙迎了上来,见了诸葛亮便急道:“招呼也没打就自己溜出去。方才陛下来过,寻你不着,还问了管家。林管家竟也不知!可把我急坏了…” 诸葛亮笑道:“大战前夕,竟如此惊动夫人…” “你别说笑!”黄夫人啐道:“你这是惊动了陛下!大战前夕,你一人掌握着粮草运转,三军命脉,难保东吴不派刺客暗算于你!再说堂堂一国丞相,只身在街上乱跑,成什么样子?” 诸葛亮握住夫人双手,柔声道:“此次陛下出征,用上夫人研制的连弩,必让东吴水军丧胆而逃。” 马良一旁忍不住道:“尊兄辩才无碍。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也是人莫能及。把陛下与嫂嫂都急坏了,丞相却一点也不急。” 黄月英一闻也是笑出来,叹道:“是啊,他就是个让人操心的主。自己操心着国家大事,百姓民生。却不会保重自己。早晚把我与陛下给急坏。”她笑着回头对诸葛亮道:“当初弄坏你的连弩,现在我帮你重新做出来了,还一发五矢。算还完当年欠你的。以后再也不替你操心可好?” 诸葛亮笑着:“夫人,亮爱记仇。还没跟你要完。有本事我们让它一发十矢。” 黄夫人抱头:“你饶了我吧。不如让我替你生个儿子比较快些。” 诸葛亮笑道:“孩子想要以后随时可以有的。可是这夫人一个难求,连弩也是天下罕见的神兵利器。夫人你年事已高,只合跟我白头偕老,怎么可以不自珍重,拿自己性命玩笑。” 黄夫人怒道:“你才年事已高!要我珍重,你自己怎么不也珍重些。” 马良在一旁看他夫妻斗嘴,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诸葛亮与黄月英感情深厚,然而多年无子,鲜少有人知道个中原因。 当年在隆中,农闲时间,马良常跑去找诸葛亮习琴读书。诸葛钧与马谡两个孩子便自己在田野间,以稻草堆排演起了阵法,拿着诸葛亮制作的连弩模型玩耍。 然而有一天,两个孩子哭丧着脸着跑回去草庐,手上拿着被大卸八块的连弩。诸葛亮一见,脸色沉了下来。诸葛钧却道:“兄长,这是被一个不认识的哥哥弄坏的!” 诸葛亮细问详情。才知道两人在田野间戏耍时,遇一少年偶然路过。这个少年皮肤黑,头发黄,看两个孩子排的阵法,玩的连弩觉得有趣,便说要闯闯看,若闯过了,要借连弩一观。两孩子心想,寻常人怎能破得了诸葛亮的阵法,便答应了。岂知这少年真破了阵,拿去了连弩,还拆开来研究,末了装不回去,扬长而去之前还笑道:“汝等兄长排兵布阵也是寻常,机弩做得也不够好,害得我装不回去。若要怪罪我,尽管去三里外水车处找我吧。” 诸葛亮一听,笑了起来:“我便去会会此人。”正是农闲时候,隔日他便带着马良、诸葛钧与马谡一路寻溪流而上,潺潺水声中走了三里路。马谡问道:“那人没说方位,尊兄如何知道他定在此处。” 诸葛亮笑:“凡试验水车,必借水力。三里内只有此处水流湍急。” 不多时几人来到了一处急流旁,果见旁坐着一少年,正自拿刀削着竹子,旁边摆着跟人一样高大的水车。诸葛亮上前见礼,自报姓名。那少年笑道:“好哇。你来了。还带着弟弟前来,莫非是来报我日前破阵毁弩之仇。” 诸葛亮笑了起来。上前观看那少年的水车,一番批评指点,与那少年辩论起来。两人论难迭出,针锋相对,内心却各自钦佩对方。直聊了一个多时辰,诸葛亮观察对方半日,早已起疑,一句话直问出来:“小兄弟才华甚高,怎地在乡里间默默无闻。我猜你并非是男儿身吧。” 一句话把对方问得一愣。少年一甩袖子,装作生气,扬长而去。 马良叹道:“尊兄说话太直。若不点破,还可与这位姐姐聊一下午。” 诸葛亮亦是一甩袖:“休得胡闹!” 过了一阵子,黄承彦便上门来提亲。说“家有丑女,黄头黑色。然才堪相配。” 诸葛亮微微一笑,一口答应。待得新婚之夜,掀开盖头,见得新娘便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可算落到我手里。” 黄月英笑道:“你还做了些什么机关?一起拿出来我看看。今后我嫁鸡随鸡,嫁犬随犬,一辈子跟着你吃苦。您大人大量,别计较我弄坏你的东西?” 诸葛亮笑起来:“夫人才华超绝,我怎能让你吃苦?” 黄月英微笑:“怎么没有?还没有嫁过来,阿爷就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去晒太阳,说不许我再黑下去。那诸葛孔明虽不是贪色之人,但掀开盖头看见一个黑得像炭的新娘难保不会被吓一跳。” 诸葛亮笑道:“夫人啊,也就只有我不会嫌弃你黄头黑色。亮择妇唯贤唯才,夫人择夫亦是如此。不过…”他说着,伸手撩起自家夫人一缕长发:“你一个姑娘家,怎地头发比我还差?” 黄月英怒道:“你道谁都跟你一样天生丽质?” 诸葛亮叹道:“医理中头发乃是血余,发色枯黄就是血气虚。你可要多吃些好的。” 黄月英垂下头来,叹道:“你还精通医理…?救得了我一命么?” 诸葛亮笑问:“夫人身患何疾?”说着便拉过她手腕欲替她把脉。黄月英一笑拍开他手:“就这一点,看得出你只懂大略,并非精通。也罢,既然弄坏你的连弩,我一命换一命就是。” 诸葛亮闻此,严肃起来:“夫人,告诉亮。你为何没有阿母?” 黄月英讶然间,只见自家夫君微微一叹:“岳母莫不是为你而死的。家慈亦是产下阿钧后,旋即病重难愈,不过一月便撒手人寰。” 黄月英不料对方一下便猜着,原来只道他才华高绝,不贪女色,不料诸葛亮心思慎密若此。于是她便也点头道:“我阿母为生我,难产而死。家中姨母姐妹,大半无法在产子之后幸存。医者相者见我,无不摇头。因此阿爷便把我当男孩子养。” 诸葛亮端详着自家夫人半晌,笑道:“夫人勿忧。我怎能让你速死。这毁弩之仇得留着慢慢报。” 黄月英惊讶看着自己夫君。诸葛亮大笑起来:“亮本为寻仇找上夫人,未料幸得夫人垂青,以身相许。我自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负与夫人之约。” … … … 正是清晨鸡鸣之时,草庐内,夫妻二人跪坐镜前。诸葛亮尚且披散着头发,正细细将胡麻油涂抹在自家夫人发上,再将头发梳顺,一面笑:“瞧现在黑亮得…日后应无人敢笑你一头黄毛了。” 黄月英回过身来,也替夫君将长发理顺挽好,含笑:“农忙时间,你得累一整日。我下午便去帮你。” 诸葛亮微笑点头,起身出门。黄月英来到厨下,一时有些恍惚。嫁来隆中已有一年,当真是琴瑟和鸣,岁月静好。便在几个月前,一日诸葛亮从集市回来,不但带了些花蜜,红枣与当归,还有一袋胡麻,笑道:“这可是博望侯从西域带回的宝物,有补身乌发之效。” 而后二人一起制造了一个专用来研磨种子的石磨,将胡麻磨碎成粉,混合花蜜做成甜点。更将胡麻榨出油来。每日清晨将这胡麻油细细涂抹在对方头发上,再替对方将发绾上。亦不逊于古人画眉之乐。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微微一叹,每日陪着诸葛亮读书耕作,自是过得清静美满。可惜不能为他生育一子半女,不免抱憾愧疚。她劝过诸葛亮纳妾,但诸葛亮却笑而不答,与她论起了兵法战阵,天下大势。于是她知道,夫君虽与自己真心相爱,一时不会纳妾,但毕竟志在天下,总有一天,他会为了天下苍生而出仕,乃至奔波四方,而不再完全属于自己。 * * * 且说当天晚上,是东征前夜。刘备自来爱恤士卒,与众同甘共苦。自是不愿呆在宫中,反而去了军营里,留在营中用晚膳。这样一来,文武群臣也跟随,一时军中群情激越,博弈划拳行酒令无所不来。幸得丞相说了明日要行军,下了禁酒令,命以茶代酒,否则士众欢愉之下不知会如何喝了个东倒西歪。 诸葛亮尚有事务要忙,在军营中用完膳便欲离席而去。岂料起身时却接到侍者递来一简牍,只见是刘备字迹: 朕与伯牙多日未曾小叙,梦里梦外,甚是思念。 望卿抱琴入宫,与子期重温高山流水之欢。 “……” 默然抬头,只见自家陛下在席上正自同马良言笑晏晏。 诸葛亮回至府中,料理公事。眼见月上柳稍,便命备车入宫。入得宫禁,诸葛亮解剑脱履,来到刘备寝殿前。秋夜正凉,秋月正明,水天一色。隐隐有琴声传来。诸葛亮即命内侍勿得入内传知,自立于阶下侧耳倾听。 抚琴之人,奏的是一曲《流水》。琴技平平,然心神如一,意态坚定,竟亦能将心绪融入琴声之中。弹琴者能为此之人不多。刘备就是其中之一。 而《流水》之曲,描绘山涧流泉,汇聚成溪,终入河海,本来舒缓闲适。可此时由刘备奏来,竟有一股悲愤之情萦绕不去,隐隐听得几分流水呜咽之声。 死别吞声,生离恻恻。抚琴人之意,大抵如此。但听幽咽泉流,如黄泉之水,下滩忘川…水泉冷涩,而琴弦凝绝… 啪-- 凝绝不通,琴声暂歇。想是悲伤已极,琴不能受,竟尔断弦。 诸葛亮怔然于原地。直至闻得寝宫内脚步声,方才叩拜于地。 刘备上前扶起自家丞相,温声笑道:“水镜先生尝言,琴弦忽断,必有英雄窃听。我便知是我的孔明到了。” “陛下自己便是英雄,此曲甚悲,弦不能受,故尔断裂。何必亮窃听?”诸葛亮答道。 刘备摇头而叹:“朕长年鞍马,久不操琴,下手不知轻重,弄断琴弦。且奏曲全无章法,教师襄子笑话了。”他说着,笑看诸葛:“在孔明面前抚琴,其如荆州百姓所言,如在云长面前耍大刀…”他不自觉脱口而出,想起关羽,忽而收声,悲痛不能言。便不再多说,携着诸葛亮之手入内。 刘备按着自家丞相坐于榻上,君臣二人笑而对望半晌,刘备笑问:“丞相,朕若不召你入宫,是不是又要忙到午夜?” 诸葛亮安然答道:“陛下年事亦高,更戒悲痛伤神,且宜自制,无需忧臣。” 刘备握着他手,笑叹了口气:“…朕离开都城后,你就把秦学士放出来吧!” 诸葛亮微微一怔,笑着点头。只见刘备笑看着他:“丞相有事瞒我?” “臣怎么敢。”诸葛亮笑道。 “你还有什么不敢?”刘备笑骂。片刻后叹了口气:“虽说现下百姓安定,夜不闭户。可你身为一国宰辅,大战在即,就这样随随便便自己跑出去在街上晃,若是有个万一你教朕怎么办?好歹也带上几个亲随啊!就你跟季常两个,遇上刺客是他保护你,还是你保护他?遇上个平常的还好,若遇上真的高手,章武再锋锐也得催折!” 诸葛亮笑道:“什么也瞒不过陛下…敢情陛下偷偷派人跟着臣。” 刘备笑道:“丞相真会自作多情。还真当朕干得出派人跟踪这等事。” 诸葛亮笑道:“是了,臣自作多情。那肯定是陛下在臣身边安了眼线。” “不瞒丞相。”刘备笑道:“朕把这成都周围甲兵三万虎符都交给你了,就怕朕一外出,你关起城门,拥兵自立。所以早派人暗中盯住丞相…” “…陛下困了。”诸葛亮面无表情:“臣请告退…”说着便要起身。 “还想走?”刘备握紧他手,冷笑:“丞相不想知道是谁出卖了你吗?” “是谁?”诸葛亮笑问。 “林管家。”刘备淡淡道:“你不用想着回去治他。你回不去了。朕今夜就在宫里处置了你。” 诸葛亮含笑:“臣今知必亡,还请陛下念臣昔日功劳,许我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刀不死。” 刘备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家丞相,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要求这么多…教朕好生为难。” “……”诸葛亮僵了一张脸。刘备见玩笑开得大了,惹恼自家丞相,便笑道:“实话告诉你吧。你跟季常前脚刚走,我后脚就到了。林管家怕朕派出禁卫军满城搜捕丞相,惊扰百姓,索性还是说了。” 诸葛亮叹道:“原来如此。亮让陛下空跑一趟…” “是,丞相知罪否?朕若派禁卫满城找你,成什么样子?朕原是织席贩履之徒,丞相也是乡野耕夫。随便在街上乱跑,传扬出去,更教人家笑话我们不懂皇家规矩。你啊,净给朕丢脸。当了丞相就要有丞相的样子,知道么?” 诸葛亮听自家陛下一通胡说,却知道最后一句绝对是真,当下认真长揖道:“陛下训诫得极是,臣谨闻圣教。” 刘备笑着点点头。只见自家丞相抬起头来,笑道:“陛下一向脸皮最厚。怎么如今这么爱起面子来。” “说起脸皮,朕不敢跟丞相相比。”刘备笑道:“梦里梦外,唯朕一人…教朕听得亦是心摇神驰。” “……”好一个马季常。竟将他对秦宓所言一字不漏说给陛下了。 二人沉默片刻,刘备摇摇头笑着转移话题:“丞相…你知道章武催折意味着什么吗?” 诸葛亮心中一震,章武为刘备的年号,亦是他所赐与自己的佩剑之名。君臣一体之意昭然。他思及此,慎重点了点头。复抬头看向刘备床头的宝剑。世人但知丞相佩剑名章武,但鲜少人知道章武乃是铸成了刘备惯用的雌雄双剑。乐竟为章,止戈为武。因而雌剑名为乐竟,雄剑名止戈。君臣二人各持一剑。诸葛亮所持,乃是乐竟。刘备床头这把正是止戈。 当时他受册封为丞相。刘备于武担山高台上,亲将乐竟授予他,微笑道:“丞相是朕知音。君为伯牙,朕是子期。君为琴心,我为剑魄。以此乐竟之剑,赠与丞相,望丞相辅朕止戈,绥靖四海,以兴礼乐,还大汉一个太平天下。” 诸葛亮接剑叩拜之际,已是热泪盈眶。 … … … “丞相,”刘备见他一直看着止戈,笑道:“宝剑皆有龙吟之声…止戈常于子时发出隐隐剑鸣,呼唤其伴。丞相可曾听闻?” “乐竟也是如此。”诸葛亮微笑道。 一时寝殿内君臣二人双手交握,渐有温暖隽永之气息弥漫。诸葛亮再是掩饰不住内心忧虑,道:“陛下,我汉军水师教习得当。必能令吴人丧胆。且吴人待夷越以暴。故而五溪蛮届时必然受我大汉印号,倒戈相助。首战得胜,则荆南诸郡复为我所有。然陛下若想深入东吴腹地,恐怕不易。战事一旦旷日持久,我军骄惰自生,戒备自懈,徒给敌方可乘之机。” “哦?什么可乘之机?”刘备问。 诸葛亮沉默片刻,道:“臣只忧东吴临阵出现与周公瑾一样的将才,而陛下没有孝直在身边…” 刘备笑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哪里来第二个周公瑾?你不是说子初运筹帷幄,远胜于你?有他在你又担心什么?孔明过虑了吧。” “陛下,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亮恐临阵之时,陛下不听子初之言。孙子之教,还望陛下谨记!” “丞相这话,说了不下十遍?朕耳朵要起茧子了…”刘备笑着调侃。 君臣二人双手交握,共同看那宫灯摇曳。诸葛亮心中仍觉忧虑难安,思付片刻,低声道:“陛下…可否…早些回来?若是与吴开战,勿要超过半年…” “哦?”刘备笑道:“这是给朕限制起时间来了?要朕半年灭吴,丞相岂不强人所难?” 诸葛亮怔然看着刘备半白鬓发,心中一酸。他起身至窗前,负手低吟: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刘备一听之下已然明白孔明借诗舒情之意,便笑道:“丞相借诗以讽时政。朕当闻弦歌而知雅意。” 随着诸葛亮一声复一声的吟唱,刘备亦已解他心意--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盖言臣于草庐待时之际,躬耕之时,思得明主,苦待陛下之心。陛下明并日月,高帝之器,光武之风,宁不照耀大汉天下,如那阳春广布德泽,使万物感而生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陛下虽金枝玉叶,龙体康健,然臣犹恐秋节一旦而至,焜黄华叶衰…陛下年过六十,尚要征战沙场,宁不教亮忧虑如焚。陛下必要灭吴,东抵沧海。臣不知陛下何时能归,如何安得下心… 刘备静静聆听,思及诸葛亮歌声中沉痛苦涩之意,不免亦是凄恻。东征之议早定,群臣早知不能再谏。而诸葛亮更是尽力说服文武百官,欲令上下齐心,共同对外一战。可现下竟忧虑至此,以至于以诗歌喻情,盼着有最后一丝希望,劝得他不要灭吴。取回荆州后,及早归来… 然而…天子无戏言。他刘备下了的决心,便是苍天也难以动摇。 于是刘备起身,亦高声吟唱起来。年已六十的帝王,歌声依然有如沙场名将唱起军歌,嘹亮雄浑:“…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诸葛亮一怔,停止吟唱。凝重看着他的帝王。 而刘备唱罢,凛然望着自家丞相,彷佛在说: …丞相忘了最后一句。朕年事已高。不作这最后一搏,恐来日再无机会为云长益德报仇。亦见不到一统四海,还于旧都之时。 刘备伸出了手。而诸葛亮会意,即上前相握。皇帝便将手放在丞相掌中,一如将一国重任,倾心交付。便似以往无数次他率兵出征之前。 “孔明。”刘备看进他眼底:“相信朕。相信朕这一次。好好在成都等我凯旋归来。多给朕写写信。知道了么?” 诸葛亮轻摇了摇头。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之举。他从来是稳重凝练之人,足以让任何人,让天下百姓与他的主公放心倚赖。从没有他处理不好的政事,也没有他担当不起的责任。此刻…他本该即刻应允,可他无法就这样颔首。 但听刘备沉声道:“丞相,答应朕。” 诸葛亮但觉心中一沉,知道再不答应,刘备必要发怒,便缓缓倾身长揖:“…臣答应陛下。” 刘备拉着他手,复又坐于榻上:“…朕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绝不如此。” “丞相明日一早尚要率领百官给朕送行…早些睡吧?” 4. 允武 允文允武,昭假烈祖 --《诗经.鲁颂.泮水》 出师之日清晨,成都城内外,三军调度有方,一个时辰内已集整完毕,整装待发。百官十里长亭相送,直至城郊。诸葛亮亲执杯盏,为刘备把酒壮行。刘备笑折柳枝,递与诸葛亮:“丞相宜自珍重,为朕保国安民。朕今远别,当日夜思念丞相矣。” 诸葛亮朗声一笑:“此战以正道而临有罪,三军爰整,巍巍王师,其势不可挡!陛下当旗开得胜,不日即归!” 刘备大笑。但见诸葛亮伸手,他便将自己的宝雕弓递过去。将士们皆知,刘备臂力过人,所用的弓可并非像孝愍皇帝所用的那样松软,是真正的强弓硬弩。而诸葛亮接弓后,竟是将柳枝架于弓上,开满二石五,笑对刘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说罢仰天而射。 柳枝直入云霄,未审落处。三军欢呼声中,刘备笑而接弓,复紧紧握住自家丞相那双有力的手。马良在旁,笑意温暖,终是忍不住下车来,与诸葛亮依依话别。 末了诸葛亮走向刘巴,从怀中掏出一团物事,塞入刘巴怀中。刘巴一愕,打开来看,竟然是诸葛亮日常所戴纶巾。 “……”刘巴一时无语。只见诸葛亮道:“请子初时时戴着它。见此纶巾,如见我面。望子初莫负我心!” 刘巴无奈,只得点点头。而刘备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忍不住鼻中轻哼了一声。 “丞相近前。”刘备唤道。 诸葛亮走上前。众人只见陛下一把拉着丞相上了车,君臣同乘而坐。 刘备在诸葛亮耳边低声道:“你说,你什么意思?” 诸葛亮笑道:“儒将多有喜戴纶巾者。亮不过觉得子初戴这纶巾肯定好看。” “哼。口是心非。”刘备冷笑:“丞相的意思,分明是说:见此纶巾如见亮面。陛下敢不听子初的试试!” “陛下明鉴。”诸葛亮笑道。 “好大的胆子。”刘备淡淡道:“朕若不听。你待如何?” “陛下休让臣知道。”诸葛亮微笑:“否则臣即下令不发粮草。让陛下不得不班师回朝。” “混账!”刘备骂道:“全国上下,敢如此威胁朕的,也就你一人!” 诸葛亮含笑:“不敢。陛下回朝,自可治臣怠慢之罪。” “你等着。”刘备笑道:“等朕回来治你!” 诸葛亮眉梢一扬,旭日照耀下当真彷佛天人之姿。他回身便跳下了车,复转身长揖:“陛下多加珍重,好好用兵!臣与百官日夜为王师祈祷,愿陛下早日得胜归来!” 旭日金光照耀下,年已六十的皇帝依然英武如战神。他回首笑望着他年轻的丞相。一如以往出征之时。 号角吹动,战鼓擂响,三军开拔。晨光将整个成都城镀上了威严肃杀的淡金色。四万战士们玄甲耀日,交相辉应。他们唱着军歌,步履齐整,执戈相协而行。父母妻子于道路上涕泣相送。然而他们知道,自家的勇士是为大汉而战,为一位与光武皇帝一样仁爱,且将中兴大汉的君王而战。生当衣锦还乡。便是阵亡也虽死犹荣。 诸葛亮率领百官,长揖以送御驾亲征的皇帝。每当此时,因为他垂首躬身,又站在最前方,谁也不知道每次刘备出征,他胸中有说不出的不舍与担忧。在足食足兵之时也日日悬心。他看上去永远是那样淡然沉稳,宁静强韧。因他承担着那样多战士的父母妻子之厚望,要向他们保证勇士们在前线的温饱无虞。 在他与百官们看来,年过六十的刘备,尚可马上征战,是大汉之福,亦使他们心中担忧,如忧虑家中出征的年长父亲。刘备如君如父,威严慈爱,是百年难逢的圣君。即便东征之举并非完全妥当,他们也全心祈祷他大获全胜,平安归来。 然而或许除了刘备与他的尚书令,没有人知道诸葛亮在承担巨大的担忧与重任的同时,又是怎么施压于刘巴。此时,尚书令刘巴坐于天子銮舆之后,在车上回想着商议出征将士人选之时,诸葛亮不顾他以病推辞,力主他随军出征。事后待赵云、黄权、马良、冯习、张南等众人退下后,诸葛亮独留刘巴于宫中。以他从所未见的威严态度,问他:“子初,你自归汉以来,未建奇功。我大汉无功者不受禄,你何以能高居尚书令之位?” 刘巴道:“巴窃居此位,自亦以为不妥。辞以老病不得,故勉力行之。” “放肆!”诸葛亮闻此竟是震怒,严声道:“陛下今拔君为尚书令,是汉王拜大将韩信也!子初当真不知晓吗?” 刘巴一惊,即起身谢罪。他生性孤傲,自恃高才,对刘备尚且不假颜色。若说还有谁能令他心服,只有他的直属上司诸葛亮。 但见刘备摇摇头,温声道:“丞相息怒。”他笑道:“要见孔明发怒,可不容易。你多少年才能这样发一次脾气。” 诸葛亮上前扶着刘巴。而刘巴仰头之际,见诸葛亮满眼的忧虑与痛心,禁不住心下不忍。只听诸葛亮一字一句:“子初,我知你素来只敬士子,瞧不起武人。但我要再告诉你一次,陛下不是一个老兵。古豪杰之用世,有行事可及而望不可及者。同恩而独使人感,同威而独使人畏,同功而其名独震,同位而其势独崇。此必有出于事业名位之外者矣。有德望,有才望,有清望…虽屡战履败,而当时奸雄畏之,豪杰慕之,所至从者如归市。此岂他人可强致者乎?他堪比周武王,甚至可拟尧舜!凡夫俗子,肉眼不识英雄。你也要这样吗?” 刘巴被他斥得心惊,只得摇摇头。刘备叹息:“是朕愚鲁。不能教子初心服。朕实武人,又何需丞相为朕辩解?尧舜之誉,如何敢当。” 诸葛亮冷冷道:“陛下且听臣说完。”他牵着刘巴之手,走到刘备面前,将刘巴之手交到皇帝手中。刘巴一愕,望向诸葛亮,只见他沉声道:“子初,望你全力以佐陛下,决胜千里之外。陛下若有三长两短,你就是要了亮的命!” 诸葛亮此言大胆之至。刘巴冷汗直下,正要叩首答应,刘备却握紧他手,不令他下拜,轻笑了一声:“子初啊,看见没有。诸葛孔明不怒则已,若发起威来,朕也须惧他三分。” “……”刘巴已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见诸葛亮回首对刘备一笑:“臣不敢。今子初如此,亮实不放心。子初,你替我足食足兵吧。亮还是随军出征,以免在成都也要忧虑成疾。” “丞相,”刘巴沉声:“巴定会全力以赴,不负丞相重托。” 诸葛亮闻此,与他对视良久,似是要再三确认。见刘巴目光始终坚定,终于放下心来,眉头舒展,笑道:“子初倘能如此,亮无忧矣。” * * * 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 白帝城三面环水背倚高峡,前临长江瞿塘峡,气势雄伟壮观。山城虽小,却是雄踞险关。自荆州失去,便成大汉国门。诸葛亮当即派驻重兵防守。 而白帝城这个小小山城,在今日首度迎来了他们的皇帝以及四万汉军。这即将东征的四万雄兵在诸葛丞相与诸位大将教导下,行营有方,威严整肃,于城内依法驻营,毫不惊扰百姓。百姓们兴奋不已,奔走传告,纷纷出来观看这壮阔的军旅景象。更好奇地想要一睹龙颜。 此刻白帝城议事厅内,刘备与他的大将冯习、张南、侍中马良四人正四面围坐。只见那冯习张南二人青年将才,生得威武雄壮,与马良年龄相仿。马良倒像是他们的导师似地,认真地在图纸上给他们解说排兵布阵之法。一旁年过六十,鬓发花白的刘备笑而旁观,像是他们慈祥的长辈。尚书令刘巴本来也应该在此,只是他有疾在身,从成都到此一路行军颠簸,脸色更苍白了,入了白帝城就被刘备赶去休息。给冯习张南复习阵法的任务就落到了马良身上。 “天阵十六,外方内圆,四为风扬,其形象天,为阵之主,为兵之先。善用三军,其形不偏。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这天覆阵变换方法,可看懂了?”马良说着,移动着沙盘内的小旗子,示意给冯习张南二人看。只见冯习皱着眉头,张南额上冒出了细汗。虽是深秋了,他却好像还在夏日被酷暑蒸腾一样。马良看了,不免微笑了一下:“别急。当年丞相给张益德将军讲解八阵,他一时也不懂,急得直跳脚…” 刘备笑而摇摇头:“如韩信料将,高下有差。云长益德,皆可将兵数万。丞相之八阵,他们可同时统领三阵以上,行营布阵,不出差错。而你们啊,丞相与子初都说你们最多将兵一万。能学好八阵中的一阵,就很不错了。而今…连汉升都不在了,孟起卧病不起,子龙驻守江州。你们不得不被朕赶鸭子上架,也是辛苦了。” “丞相的八阵精妙无穷,变化多端,可使三军立于不败之地。唯一的坏处就是难学。所以陛下说丞相是天下奇才。良也最多能同时统领两阵。学完了天覆地载阵,脑子就不够用了。”马良笑对冯习张南二人道。 刘备微笑:“孔明自己都还没研究完八阵。他说现在完善的只有前面六阵。季常,孔明当年打下了白帝城,不是留下了上方阵法六十四垒?你带着他们去看看,或许能有所领悟。” “是。”马良长揖答应。带着冯习张南起身告退。方要踏出门外,却见一亲卫手捧国书,声称东吴遣使来书请和,求见陛下。 马良与冯张二将当即停步,看向刘备。只见皇帝缓缓起身,冷笑:“自云长逝世,荆州沦陷。碧眼儿忙着对曹丕献媚,数月寂然无声。这时候怎么想起了求和?真不怕朕把使者给斩了?!” “斩不得。”马良温声道:“且看看是谁来的书。” “安国。念吧。”刘备命道。他认识每一个身边的亲卫,而且能叫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如此善爱下属的皇帝,大约古来未有。因此上至白毦精锐,下至三军士众,人人对刘备死心塌地,思效全力。 名为安国的青年亲卫应了一声,打开东吴国书。一见署字不由抬头看着刘备,脸上神色为难:“陛下,是诸葛子瑜来书…” “季常料事如神。这使者果然斩不得。”刘备笑看马良。而马良亦报以一笑,温声对亲卫道:“念吧。” 亲卫朗声念道:“…奄闻旗鼓来至白帝,或恐议臣以吴王侵取此州,危害关羽,怨深祸大,不宜答和,此用心于小,未留意于大者也。试为陛下论其轻重,及其大小。陛下若抑威损忿,蹔省瑾言者,计可立决,不复咨之于群后也。陛下以关羽之亲何如先帝?荆州大小孰与海内?俱应仇疾,谁当先后?若审此数,易于反掌…绥南将军诸葛瑾顿首。” 他念着念着,到了最后眉头都纠成了一团。马良听得直摇头。冯习张南目瞪口呆。刘备问道:“安国,你相信这是诸葛子瑜写的书信么?” 亲卫纠结半晌,结巴道:“这…属下也觉得奇怪,这言词怎么会穷乏若此…” “想求和,理不直气也就虚了。定不是诸葛子瑜本意,估计是孙权强要他写,所以不得不写。幸好孔明不在此,不然他也要生气。”刘备挥挥手:“把人赶回去就是了。让孙权少废话。洗干净脖子等朕。再派使者来看朕不扒光了他扔到江里去。” 马良与冯张二人忍不住笑出来。安国笑应了一声,把国书交给刘备便出去了。刘备叹了口气:“虽说是通篇废话,好歹是一封求和书。不能不召集诸将让大家知道。季常吩咐下去吧。朕回去看看子初。我们一个时辰后见。” * * * 一个时辰后,六百石以上官员将领齐聚议事厅。刘备当即命亲卫又把诸葛瑾书信念了一遍。众将听了都摇头不已。可也都更明白刘备为何不带着诸葛亮出征。且不说丞相从来都是镇守成都,足食足兵。若这次随军,又碰到自家兄长此事,可就非常难堪了。 马良笑叹:“孙权已然辞穷,逼着诸葛子瑜写这样一封贻笑大方的信。良只担心丞相兄长承诸葛家烈烈家风,当是宁折不辱。他虽这样写,可等我们真到了荆州,他镇守南郡,未必怕了陛下。” 刘备笑道:“然也。然也。子瑜性烈,然季常更是马家最优秀的烈马!朕知道你半点也不怕他!” 众将听刘备调侃马良,都笑了起来。马良之前为左将军掾,本就是刘备的左右手。如今为侍中,便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官员,照顾皇帝生活起居。君臣二人自来说笑不羁。刘备曾如此赞誉马良:赤兔不足为贵,的卢也不足当宝。只有得了马良,最是珍贵。 马良笑道:“士为知己者死,马为策己者驱。陛下但有差遣,臣当不惧于前。” 刘备笑对马良:“季常!你可知道,对一名战士而言,良马可托生死。你既自请入武陵招纳五溪蛮,那么朕与三军的死生,可就托与你了!” 马良凝望着刘备:“臣一入荆州,便是孤军在外。臣的死生,也托与了陛下。” 刘备郑重点头:“季常放心。朕定会谨慎用兵。然你一入荆州,面对的便是朱然与诸葛子瑜。可叹你二人君子如玉,一是孔明兄长,一是孔明之弟,值此乱世,竟要刀兵相向…季常,准备好大义灭亲了吗?” 若作旁人,闻此本该立刻惶恐称是,宣誓尽忠。然这位偏是马良。只见那温润如玉的白眉青年笑道:“陛下不让我持剑斩了幼常头颅,何来大义灭亲之说。” 众人都笑了起来。知马良拿大朝会时刘备问他之言取笑。综观刘备的朝堂,自来是笑声不断。凡是近臣,多少都会与刘备说笑嬉闹。这本来是历来君王多所不容的事情。唯独刘备不一样。因为他重情非常,视臣子如兄弟手足。加以年齿长马良二十来岁,对这马侍中就更有几分对自家孩子的宠溺了。加以马良此言也是一语双关,刘备明了于心,当下歪头笑看着他:“季常啊,你言下之意,是只有幼常才是你兄弟。他诸葛瑾算什么?你啊,翻脸不认人。出了国门,就不认孔明这个兄长了。” 众臣又是忍不住笑起来。末了又暗暗叹息,心想以马良之重情,与丞相之情义,如何会视诸葛瑾为陌路人?只见那马良垂目片刻,摇头微笑:“回头我拿了诸葛子瑜。丞相若对良动起家法,还望陛下…救我。”说着便乞求似地望向刘备。 “哈哈哈…”群臣大笑声中,刘备也没忍住笑了出来。马良此言虽是豪情壮语,却仍然跟刘备言语相戏。刘备笑罢,认真看着他:“你若真能让诸葛子瑜归汉,替朕取回荆州。那朕必命你留在荆州,做荆州之主!” 群臣屏息看着刘备与马良君臣二人。刘备此言可是一言九鼎,君无戏言。当着众人将重任交付在马良身上。更以偌大一片荆州许诺于他。整个议事厅中的气氛一下子肃穆起来。 “臣当不负陛下重托!”马良即起身长揖。 刘备与马良说完了话,回头寻找刘巴身影。却见首席上空空如也。侍臣告知尚书令出去如厕了。众人面面相觑,皆觉虽贵为尚书令,当着群臣集会之初就跑出去让皇帝找不着也未免有些失礼。只见刘备起身便自出去了。看来是要亲自去找。侍从吓了一跳,忙拿了披风追出去。 刘备出了议事厅,接过侍从手中披风,也不问人,转身就往城墙上走去。城上守卫都暗暗纳罕。这陛下怎就知道令君跑城墙上去了。刘备一口气爬上了阶梯,后面的侍从跟随不及,在后面直追。到得最高处,果然见刘巴独立城头,遥望着雄伟险峻,鬼斧神工的瞿塘峡。其下江水滔滔,急流汹涌。他有病在身,一路在船上被颠簸得眩晕不已,而今却是在思索,这水军顺流,进易退难。出了白帝城,即入吴军地界。该如何抵挡吴人水军的埋伏呢?正思考得入神,忽觉身上多了一件披风。身后传来一声责备:“病中还跑上城头吹风。不要命了?” “…陛下!”刘巴惊而回头:“你怎么…” “跟朕回去。”刘备二话不说,拉着刘巴便往回走。 刘巴无奈,幸而刘备顾念着他病中走不快,刻意放缓了脚步。他便一面走一面对刘备道:“陛下,明日就出去吧。兵贵神速,在白帝城呆久了,徒让吴军探听得我军虚实…” “一两场胜仗,几个城池哪有子初重要。你是三军导师,不养好身体,朕与四万士卒依靠谁?” “可是…” “朕说了休息三日便是三日。” “……” “子初啊,”刘备停了下来,认真看着他:“朕明知你在病中,还带你出来,已很是对不住你。但大势所逼,没人能代替子初…朕等这东征已经等了大半年,哪里差这三五天?再说了,”刘备一笑:“朕这天南地北,追破了半壁江山,才追到你。你说你多重要?” “……” 回到了议事厅。众臣但见刘备牵着刘巴之手走进来,都是暗自纳罕。只见刘备扶着他的尚书令在位子上坐定,这才自回主位,笑而不语地看着刘巴。 刘巴被看得浑身发毛,一时不知所措,便对着刘备长揖唤了一声陛下。 刘备笑道:“子初此刻想到什么便说就是。” 刘巴当即起身奏道:“孙权自公安移屯江夏郡鄂县,建立新都武昌。加之南郡朱然,诸葛瑾。三峡陆逊,已沿长江排开三道防线。我军一出白帝,首先便对上陆逊一军。臣闻其等屯巫、秭归,排下首尾近二百里的长蛇阵,尽得巫峡地利。江中有李异率水军防卫,可称固若金汤。”他说着,转身向着厅中诸将:“南船北马,江东水战之锐,天下知名。我汉军水师久经教习,固然不需惧怕。然还望众将勿要轻敌。依我水师八阵而行,随阵进止,不得有误!” 众将齐声答应。刘备亦笑而点头。看着子初这样子,还真有几分孔明点将的架势呢… 刘巴续道:“若是破得李异一军,则我汉军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可直逼夷陵,收复荆州。自关将军罹难以来,荆州诸郡以武陵反抗最为激烈。其中多五溪蛮,向为难治之地。幸得陛下仁德之威远播,更有丞相南抚夷越之策。诸蛮素归服我大汉。武陵沦陷之日,五溪蛮即揭竿而起,虽几经屠杀,反抗犹此起彼伏。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们闻陛下御驾亲征,皆遣使请兵。此刻人心向背已明。东吴巫峡水师若破,五溪蛮乘势而起,自在数中。然尚须上将统领,方可与我军互相策应。” 他说着,便看向马良。只见马良起身长揖:“良自当前往招抚五溪蛮,善加诱导,许之封赏,使其受我大汉印号。陛下与令君勿忧。” 刘巴点点头,复望着厅中诸将:“将军吴班,冯习当往战李异。汝二人皆曾随丞相研习八阵,当可以龙飞虎翼二阵,以破吴军长蛇之阵。” 吴班拱手问道:“末将随丞相与黄老将军研习行营布阵之法未久,于这虎翼之阵尚有多处疑问。令君可否再次指点末将。” 刘巴点头,当即为他解说:“天地前冲,变为虎翼,伏虎将搏,盛其威力。淮阴用之,变为无极,垓下之会,鲁公莫测。将军尚有哪一处不明白,现在尽可问来。大家商讨,也好共相进益。” 于是刘巴吴班二人当即商讨切磋起来。众将听得兴起,纷纷起而发问。刘备见手下将领虽年轻,但如此用心好学,堪称后起之秀。心中甚慰。然而他们一问就没完,缠了刘巴近半个时辰。刘备忍不住望着马良。却见马良摇摇头:“丞相八阵,臣就学会了天覆,地载二阵。至于龙飞与虎翼阵,实非臣所擅长。只有令君可为众将讲解。” “这是要累坏子初不成!”刘备低声道。寻了个空档便宣布今日议事到此为止,命众将早些回去歇息,安抚士卒,养精蓄锐。一时众将纷纷告退,厅中只剩下刘备、刘巴与马良三人。 “陛下,为何不让臣与吴将军解说完?”刘巴忍不住问。 “因为,”刘备漫不经心:“子初该用药了。” “……”这一路上,刘备对他照顾周至,把御医带了出来,盯着他按时用药施针。饮食起居也处处关心。把刘巴安排在自己左近,时刻照看。刘巴一开始还觉得烦得很,几天下来倒也渐渐习惯了。马良微笑看着君臣二人,亦默默起身而退。 刘备便起身扶刘巴回去休息用药。刘巴被安置在榻上,又被刘备用两层被子裹严实了。内侍端了汤药进来。刘备便亲自操作冷却皿,将滚烫的汤药置于皿内,搁在三足器上,然后不断用勺子盛冷水由浇口注入三足器,使皿中汤药被冷水循环降温,迅速达到方剂所要求的寒温适度。而后方端与刘巴服用。每到此时刘巴都觉得,如果不是自己病得不够重,还可以自己喝药,刘备估计是要一勺一勺喂他喝了。他看过刘备对黄忠做过这事。 而这几天下来,他不得不承认,刘备非常会照顾人。甚至比那些侍人们都要体贴入微。尝有人说,陛下从小就不是养尊处优的。相反的,他善待下人,爱恤士众。投醪抚寒,含蓼问疾的事情他一年到头都在做。说刘备是全大汉最擅于照顾别人的人,也不为过。刘巴曾以为刘备因为腹无诗书,胸无点墨,只能靠这个来收买人心。不过如今… “说真的,子初。”但见刘备一边看着他服药,一面笑问:“孔明在你心中,就这么重要。重要到你愿意为了他抱病出征,劳心竭力。” 刘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神色尴尬。待喝罢汤药,方才缓缓道:“臣惶恐。” 而那边刘备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此刻笑道:“朕看你这几日放开多了,对朕也没有以前那么戒慎小心了。你呀,早这样才好。朕就怕人跟我客气。” “我看陛下比较怕人跟你添乱。”刘巴淡淡道。 “子初既然诚心归顺朕了,朕既往不究。以后只会好好待你。”刘备厚脸皮地道,给刘巴递上巾帕。 刘巴无语了半晌,才挤出一句:“陛下这几日跟臣如影随形,亲侍汤药。巴是待罪之臣,实在受之不起。希望陛下以后不要这样了。” “哈哈哈哈哈…你胆子果然大!不给朕感恩戴德,还说这话!”刘备大笑,细细端详起刘巴来:“子初啊,莫要口是心非了吧。朕看你明明受用得很。老实招来。什么时候开始服了朕的?” “……”刘巴捡起了床头的兵书假装观看。 “不说?”刘备撇嘴:“你不说朕也看得出来。你真当朕这个高祖之风,识人之明是白说的。” “什么也瞒不过陛下。”刘巴继续看书,头也不抬。 “朕偏要你说。”刘备执拗起来:“你不是觉得朕是武人,出身寒微,你瞧不上吗?” “…臣怎敢。丞相都说了陛下可比尧舜了。” “哟。还是孔明逼的。朕告诉你。他也逼朕。逼着朕对你好。还特意叫你戴着他的纶巾。这下好了。朕看到这纶巾,就想到孔明。而你这病病歪歪的,又让朕想起孝直…” “所以爱屋及乌?”刘巴嗤了一声。 “嘿…可以这么说。”刘备笑道:“可是孔明孝直虽不是省油的灯,却也都没有你这种拗脾气。” 刘巴笑了起来。只听刘备道:“你以为朕没读书?是,朕是不爱读书。可好歹也是卢中郎的得意门生?且自从遇见孔明,朕也开始多少看一些了。就是朕懒得看,孔明也会给朕解说。朕学东西跟丞相一样,独观其大略,能得其要旨。跟那些专治经典,咬文嚼字的腐儒可不一样。” “是。太后孟母三迁,使陛下行学于卢中郎,终于造就了一代圣君…” “然也。”刘备毫不反驳:“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朕投醪抚寒,含蓼问疾便可归心。另外一种,则非见朕情感三军,晓以大义方始心服…我只是没有料到,子初是前一种?” 刘巴一怔:“是第一种,又怎么样?” “你怎么不早说呀!”刘备一拍床榻:“你早说,朕早些这样对你,咱们也不必做了几年君臣,到了上个月都还是乌眼鸡?!” 刘巴笑起来:“臣以前又没有病。用不着陛下含蓼问疾。” 刘备侧头想了想:“也对。正是这东征的机会,让我与子初冰释前嫌。朕要给孔明写封信,让他开心一下…” 刘巴黑了一张脸:“陛下不用了吧…” “写写写…朕偏要写。”刘备说着就转身找纸笔。忽然又想起什么,笑道:“朕那些册封丞相,司徒,皇后太子的册书都是你写的,子初应该比朕更会写信。还是你写吧。” 刘巴懒懒道:“丞相应该会比较乐意看到陛下的亲笔书信。” “你…”刘备一阵头疼:“好好好,朕写。” 刘备取过纸笔,正写着,思及诸葛亮,又笑着对刘巴道:“孔明用心良苦。他一直勉强着你对朕尽力,也逼着朕对你好。他说,哪怕朕作戏都没有关系。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没想到最后我们假着假着,就假戏真作了。” “……”好一个假戏真作。 “丞相不愧深谋远虑,料事如神,有先见之明…”刘备嘴角带着笑意,一面提笔写了下去。 “丞相是哪一种。”刘巴忽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 “什么?”刘备低头写字,没反应过来。 “投醪抚寒,还是晓以大义?”刘巴问。 “呵。”刘备兀自写着字:“你见过水对鱼晓以大义?还是见过鱼对水投醪抚寒?” “……” “不过,也对。”刘备放下了笔,沉思道:“相喣以湿,相濡以沫。我与孔明,一为孽子,一是孤臣。我们在乱世寒夜里互相投醪抚寒。在忧国成疾时互相含蓼问疾。更在这创建基业,治理百姓的路上互相晓以大义。”刘备说着,抬头对刘巴道:“没有孔明,就没有朕今日。” “……” 刘备无视他的一脸措愕,继续道:“与其说朕收服了孔明,不如说孔明也收服了朕。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曹孟德他当不起。在朕看来,只有孔明当得起这八个字。” “……” “朕少年时随恩师卢中郎读书,以为值此乱世,礼崩乐坏,遇不上圣贤了。后来,朕之贤名扬于四海,大有圣贤寂寞之感。不意上天让朕遇到了孔明,来陪伴朕,教导朕,辅佐朕…德不孤,必有邻。古人诚不欺我…” “……” “所以,孔明不只是朕的丞相,也是朕的太傅。” 许靖要哭了。刘巴默默地想。还有…小着皇帝二十岁的太傅,也实在是太稀罕… “你们时常问朕,何为鱼水之喻?朕告诉你们,一言难尽。浩浩者水,育育者鱼。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知己耶?师友耶?同袍偕作,生死相托。在我二人看来,已远胜管仲与桓公,乐毅与昭王。” “……” “…子初?”刘备顾着写信,好片刻没听见刘巴动静。抬头望去只见刘巴闭目歪在榻上,不知是装睡还是真睡着了。 刘备笑着摇摇头,放下笔,起身上前替他盖好被子:“以往我这样说,子龙也给我装睡。也只有宪和可以听得面不改色,还继续取笑朕。唉…现在也不知他病得怎么样了…子初啊,你一定要好起来。不然我与孔明可怎么办。” 刘备又在榻边坐了半晌,方才起身回到案前,补完最后几个字,放入锦袋里,这才离去交与亲随送回成都。 屋内的刘巴缓缓睁开眼,耳中彷佛还回荡着刘备笑语,榻边还残存着皇帝和暖的温度。 他掀被下榻,走向案上刘备携来的筑。以手触弦,但闻其音高亢激越。是了,刘备虽非文人,不像七弦琴那样格调高逸。可他不就正如这筑,慷慨清亮,何尝不是高士。且说起筑,谁能不想起荆轲高渐离的刎颈之交,情义干云。这岂又不是像极了刘备之为人待士。满座衣冠似雪,愿与天下英豪肝胆相照!虽历尽挫折,仍志犹未已,与子携手,九死无悔! …丞相如琴,陛下如筑。往日听人说,刘葛君臣二人高山流水,奏牙旷之调,将兴礼乐。信哉!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他们君臣二人,可不正好诠释了这句话。 他刘巴,以往实误解了这位雄主。而刘备不曾介怀,一笑解之。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他的手指停在琴弦上,嘴角不由绽开一丝笑意,摇头轻叹了一口气。 “…念彼君子,德音不忘。” * * * 章武元年秋七月,刘备亲率诸军东征伐吴。以吴班,冯习为前部,水陆并发,乘顺流之势,锐不可当。吴将李异率水军扼守三峡,竟一战而败,汉军长趋直入,势如破竹,连克巫县,秭归。消息传到东吴,朝野震惊。南船北马,江东水战之锐,天下知名。水军既溃,军心动摇,真不知如何是好。 出乎孙权意料之外的是,刘备方失荆州,关羽所率领的荆州水军丧失殆尽。而益州军以步兵为主,不以水军着称。陆逊,刘阿与李异自巫至秭归早已排下首尾近二百里的长蛇阵,尽得巫峡地利。满以为能将汉军阻挡于三峡。 …刘备是如何在短短数月训练出一支比江东还要悍战的水师! 李异狼狈地跪于阶下,向孙权描述水战经过。 “蜀军并无楼船,只派了十几条蒙冲前来迎战,末将以为他们见了我水军军容之盛,害怕了,派几条小船来拦截,为大部队撤退争取时间,于是我等全力追击…大江之上,不怕他们设什么埋伏。” “我等…驶入弯道时,隐约看见了蜀军主舰上,有一人头戴纶巾,手拿角尺算筹,计算片刻,然后举起令旗,指挥各部。诸将即率蒙冲,冲击我船…” “巨大楼船怎么会被小小的蒙冲撞翻?你唬孤呢!”孙权一拍几案。 “末将觉得…蜀军真有鬼神相助!”李异急道:“长江水流湍急,多有弯道…蜀军故意将我等诱入弯道,而这弯道之中,传闻有水鬼躲藏,力大无穷…他们莫不是行巫蛊之术,咒起水鬼,令楼船翻覆。否则怎么楼船翻了,而他们的蒙冲不翻!” “枉你为将多年,竟然也信鬼神之说!”孙权怒极反笑。 张昭摇摇头,对李异道:“蜀军选择了一个风浪大的日子前来挑战。而楼船最怕风浪。弯道水流湍急,楼船只怕摇晃得更厉害。是不是?” “是…可当日气候,只是风大,毕竟没有到暴风的程度。末将以为楼船不至因此翻覆。末将所不解的是,弯道中急流汹涌,为何只令楼船翻覆,而蒙冲却安然无恙?” 孙权看着张昭:“张公说呢?” 张昭摇头:“吾亦不得其解。” 孙权盯着李异:“所以,所有楼船都这样翻了?” “翻了两座。”李异低头道:“我等迅速驶离弯道。蜀军便以前头装有大钉的蒙冲专撞楼船,其顺风顺水,速度之快,实在匪夷所思…以致于楼船船身出现破洞,进水沉没。” 孙权怒道:“你怎么能够放任蜀军蒙冲冲过来。弓弩手都是死的?” “蜀军的弓弩…实在吊诡!明明只有千位弓弩手,可发射的速度,竟然像是万人齐射。”李异低声道:“末将手下拼死弄到了一两张蜀军弓弩。那是改造后的机弩,配有瞄准器,一经触动,能够五矢俱发。弓力极强。箭头还淬有毒液…” 孙权站了起来:“拿蜀军的弓弩来,给孤看看。” “是。”侍卫答应一声,当即吩咐下去。趁这时间,孙权又问李异:“蒙冲战船,自来极轻。怎能把楼船撞出洞来。” “臣看蜀军蒙冲,吃水极深…想来较一般蒙冲来得重。” “蒙冲战船,最是讲究速度。若是船身重了,速度便不快。”孙权皱眉:“蜀军的蒙冲怎么回事?” “速度还与风向,风帆角度,水流速度有关。”张昭冷然道:“诸葛亮把这些都算准了。” 李异莫明其妙地看着张昭。这关诸葛亮什么事情… “…蜀军的水军指挥是谁。绝不是刘备。”孙权烦躁地挥挥手,问:“那个头戴纶巾的。别告诉我是诸葛孔明。他现在应该镇守成都。” “是刘备的尚书令,刘子初。”张昭道:“我已派人打听了。” “那你给我提什么诸葛亮?!”孙权瞪着他。 “诸葛亮虽然不曾随军出征,可却是此战谋主!”张昭道:“亮性长于巧思,这机弩,重型蒙冲,都是他设计出来,下令制造。刘子初手拿算筹角尺,计算如何撞击我军楼船,也定是出于诸葛亮的授意!” …子初才智绝人,如孤,可任用之,非孤者难独任也。 孙权不禁想起了刘备的话。是的,这样可怕精密的攻击方法,并非一般将领能够为之。只有知天文,明地理,懂风向,同时精于算术与船械制造之人方可为之。蜀汉上下,只诸葛孔明可以为此。 “刘巴不是看刘备不顺眼?”孙权问:“他什么时候开始为了刘备殚精竭虑,愿意跟着他上战场,亲自指挥?” 李异与张昭对看一眼,都沉默不答。孙权不禁叹了一口气。见侍卫捧了蜀军连弩上来,便命李异当场把它拆开来看,好尽速仿制。不料李异研究片刻,表示打不开,要用剑砍。张昭恐砍坏了连弩,忙止住了他,命传能工巧将来。那匠人过来,好不容易费了半炷香时间拆开连弩,却听砰地一声,那连弩竟从内部粉碎,四散断落,木屑纷飞。 “……”孙权与张昭,李异面面相觑。背后皆是升起几分凉意。孙权彷佛可以看见诸葛亮羽扇轻摇,对着他笑:“亮怎能让将军参透这机弩奥秘。” “诸-葛-孔-明!!”孙权一个字一个字咬牙,捡起案上砚台用力摔在地上,但听砚石与地面相碰发出清脆声响,他心中却没有丝毫解气。再怎么摔,能把这砚台摔到诸葛亮脸上么! * * * 早在刘备称帝之前,他曾这样问过他的军师将军:“孔明啊,江东水师之锐,天下知名,孤应该如何取胜呢?” 成都的春日鸟语花香,阳光遍洒。彷佛阴霾已经散尽。诸葛亮微笑:“请大王宽心吧!亮既然答允了大王东征,必是觉得我军有七分胜算。” “竟有七分。”刘备笑道:“好!孔明水战,步战,马战,车战,各尽其妙。今日让孤看看你的水战吧!” 诸葛亮笑而不答,只命人去唤西曹掾刘巴。待得刘巴来到,他才继续道:“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胜,避实而击虚。”说罢笑望刘备。 刘备笑道:“孔明告诉过孤,为将者,不可不识虚实。吴人水军强盛,天下知名,弱点何在?孤也在烦恼如何胜之?但孤的水啊,你一定能找出他们的弱点来。” 诸葛亮笑道:“既然亮是水,那就不能不知水性了。吴人水军悍战,却有两大弱点。其一,东吴楼船为主要指挥战舰,可载三千人。然楼船结构却有着致命缺陷。其二,吴人新占领荆州,怕是不知晓三峡的水性。” 刘备问:“楼船体型巨大,甚是坚固,上载抛石车,威不可当,竟也有结构缺陷?” 诸葛亮从容而答:“古之楼船,高十余丈。已是过高,致使重心上移,若遇大风浪,便摇晃不稳,故只适于沿海与内河水战。而孙权竟然造出五层楼高的楼船。五层楼船,看上去外观巍峨威武,船上列矛戈,树旗帜,戒备森严,攻守得力,宛如水上堡垒。在吴地宽阔江面,风平浪静,自然好航行。然三峡水性湍急,楼船怕是不能稳稳航行。且三峡长江九拐八弯,弯道中环流汹涌,容易造成大船翻覆而小船相对安稳的情况。” “大船比小船安稳,众所周知。这弯道中的水性竟如此特别,能令大船翻覆而小船无恙?”刘备奇道。 “是。”诸葛亮道:“此便是三峡中弯道水性,亦称环流。古人有云:‘孔子观于吕梁,悬水四十仞,环流九十里。’常人不知,往往行驶之时不懂此理,导致船只翻覆,人众溺水。便道暗流中藏有水鬼。殊不知由于汹涌江水与蜿蜒两岸相撞,水流方向交错,成环流暗潮,水性不同于一般江流。飞沙堰地处弯道,李冰即观水性,以“凹岸引水,凸岸排沙”的方法建造了飞沙堰。” 刘备恍然:“弯道环流之法,不只用于治水,亦可用于水战!非通晓天文地纪,阴阳五行之良将不能为之!” 诸葛亮笑起来:“…且说弯道中水流既然不同于一般江流,故影响船只航行稳定的就不是船之轻重大小,而是其重心。于船上建楼,重心自然上移。何况是五层楼船?昔年孙权命董袭督五楼船往濡须口,不料风暴骤起,五楼船全部沉没。孙权不省此事,以为只是偶然意外。今日亮便要令此事重演于三峡弯道上!” 刘备激动之下拍案起身:“我的孔明观天文,明地利,更晓水性,长于巧思。致以锋锐闻名之吴人水师,遇上你也该一筹莫展!孔明!告诉我!你想怎么做?” 刘巴笑道:“军师这一番布局谋划,莫非就是孙子所说: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是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张弩,节如机发。” 诸葛亮含笑点头:“子初真知我心也。” 刘巴接着道:“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治乱,数也;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 诸葛亮继续笑而颔首。只弄得一旁刘备着急不已:“你们两个心有灵犀,不谋而合。倒是也给孤解释一下!” 诸葛亮摇着羽扇,笑看刘备:“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主公且看那江水。若是水涨潮高之际,水力越强。若水流湍急,则水力亦强。两者相乘,势不可当,即是孙子所说的“势”。激流之所以能漂石,能覆舟,便是这个原因。懂得势的人,绝不逆势,而是顺势借势。弯道急流,本就能倾覆大船,而我再借势以蒙冲撞击,楼船岂有不翻覆之理。” 见刘备点头,诸葛亮又道:“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大王看那猛禽,能在俯冲一击时,将猎物伤筋挫骨,就是因为能掌握节奏,发挥瞬间力量的原故。蒙冲撞击,不可蛮来。要算准了楼船摇摆的节奏,顺水势撞去。这便是‘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张弩,节如机发。’善于用兵的将帅,其隐含的气势险强,如张满的弓弩,节奏快如扣发板机,使敌人不能抵挡。”诸葛亮笑道:“我军再辅以连弩射之,其势更加迅疾。吴人岂能抵挡。” 刘备激动地站了起来,在厅内绕了一圈,又回到诸葛亮面前:“你怎能把握吴军会被引入弯道?” 诸葛亮轻摇羽扇:“兵者,诡道也。向敌显示怯懦,是由勇气中佯装出来的。向敌诈示弱小,是由强中生出的诡计。我大汉水军,皆乘蒙冲。一眼望去,不如拥有众多楼船的吴人水军来得气派。自会让他们以为我军弱小,自失荆州后,无法及时训练出善战的水军,也没有时间制造巨大的楼船。此时我军诱吴人追击,他们怎会起疑?又三峡一带,本就不是吴人之地。他们对三峡弯道中的水性并不清楚,怎会知晓这弯道激流,能倾覆巨大楼船,而蒙冲却能安然无恙。” “你…如何对楼船结构与长江水性这般清楚!” 诸葛亮笑道:“昔年主公派亮出使江东,亮就曾观察过东吴战船。后来主公入川,命我等溯江而上,分定郡县,亮沿巫县,白帝而上,走得慢了些,也是在观察长江的水性。” “你…”刘备只惊讶了片刻,又叹了口气,凝视着诸葛亮:“孔明,真天下奇才也…” 诸葛亮笑道:“运筹帷幄中,吾不如子初。子初身有痼疾仍要随大王出征,多有辛劳。” “孔明提醒我多次啦!孤一定会照顾好子初的。” “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强。此战若胜,当是军师之功,非巴之能也。”刘巴道。 “亮虽如此说,终是纸上谈兵。”诸葛亮摇头:“子初到了前线,还要因地制宜,算好时机才好。” “丞相,何不演练一番。” “自是要演练的…子初,你叫我什么?”诸葛亮想起刘巴方才的称呼,不由一怔。刘巴望着窗外只作没听见。一旁的刘备不由大笑起来。 接下来一个月,诸葛亮便下令赶制一座楼船。並带着刘巴等人与船匠测量水流,改制蒙冲。直到楼船完成之时,刘巴便选了一个水涨浪高的日子,于飞沙堰弯道进行水军演练。时刘备也方才于武担山登基称帝,一时皇帝与百官相随于锦江畔观战。羽葆华盖,旌旗猎猎。号角吹动,战鼓擂响。 都安县百姓多有来江畔观看者。浣纱涤锦的女子们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蒙冲主舰上羽扇纶巾的丞相,手执令旗的尚书令。风吹起了浪潮,也吹起他二人的纶巾衣袖。宛如乘舟归去的神仙中人。 那如宫殿一样巨大的楼船,能被小小蒙冲撞翻吗?百姓们议论着。就连观战的士卒与百官都心存疑惑。 楼船与蒙冲相逐,驶入了弯道。楼船果然摇晃起来,随浪潮摆荡不已。蒙冲却安然无恙。刘巴手执角尺算筹,观望测量楼船倾斜角度。诸葛亮则为将士们说明楼船的摇摆情况。 最后刘巴终于抓准了时机,回头望向诸葛亮。见丞相亦点头,便挥动令旗,指挥各部。 诸将即率蒙冲依指示撞击楼船。季汉水军勇士的呼喊震天,盖过了撞击的巨大声响,激起数丈高的浪花。楼船本就摇晃得厉害,再被七八条蒙冲顺着倾斜方向猛撞,登时秋千一样摆荡起来。终于在五六次撞击后彻底倾倒翻覆,沉入江中。百姓军民欢呼响彻两岸,江畔的浣纱女也看得呆了,任手中纱线随水流去。刘备激动得站了起来,即命身边羽林军入江协助救起楼船上落水的士兵。皇帝亲自去岸边,扶着自家丞相走下战舰,踏上江岸,激动地握紧丞相双手。这双手不仅将两川治理得安乐富足,为他足食足兵,更能在他征伐天下时,替他翻云覆雨,羽扇一挥间,强虏灰飞烟灭。 诸葛亮转而将尚书令之手交到皇帝手中,含笑道:“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亮祝愿陛下与子初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夫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军队不可能永远强盛,永远无敌。当它的兵势走到最高点的时候,必然反向而行。此时高明的对手,就会运用谋略,加速其衰弱。望陛下戒之慎之。”诸葛亮神色凝重,一字一句嘱咐着刘备。 “丞相之言,朕谨记了。” * * * “屈原有贤姊,闻原放逐,亦来归,因名曰姊归。” 关于屈原的故事总带着几分诗意的浪漫。然而此刻的吴军怕是无心情作此悠然感慨。东吴水军自败溃巫峡,退至三峡峡口的秭归县,借长江天险,沿水陆设防。汉军顺流而下,一路追击至秭归的茅坪镇。 长江的江流在此放慢了脚步,江面也渐宽阔起来。两岸陡峭的山崖变作起伏的丘陵,山势渐渐舒缓。茅坪镇背依山丘,面临长江,上扼巴蜀,下控宜沙。战略地位十分关键。陆逊倘若守不住秭归,便只剩夷陵可以固守。若再失夷陵,江东门户大开,当是无险可守,坐待亡国了。 东吴水师吃了一个败仗,军心动摇,若再交战当是难以取胜。而茅坪镇无城池可守,陆逊只得率陆军应战,陈兵列阵,与汉军对峙于秭归。 旌旗猎猎,玄甲耀日,数万虎狼之师呈方阵相对。两军阵前,主帅通常会派出使者,于阵前对话,再决定开战或退兵。刘备失其股肱,荆州被夺,自是怨愤已深,然犹守君子之礼,应陆逊之请求,亲自来到阵前。 于是,陆逊惊讶地看见,汉帝出征,并不搞帝王仪仗,羽葆华盖,前后鼓吹那一番排场。刘备此次出师,一如以往。只有旌旗较之前稍华丽些。这位于马上征战一生,年已六十的大汉天子,立于车上,手按佩剑,仍有英雄之姿,顾盼生威,由御者载至阵前。 陆逊怔然凝视了刘备片刻,他不得不承认,即便相隔甚远,他也能感受到这位人主兼统帅的雄健弘毅。这位汉天子亦不折不扣是一个勇武果敢兼备的将军。他向来以为,刘备不过是一个狡猾的老兵,善于收买人心。而今见了真人,他也有那么一瞬间为这位帝王的雄姿杰出所折服。然而他心底也清楚得很,刘备此时早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于是他高声问:“陛下九五之尊,何必亲临阵前,大兴士众,犯我疆界?” “朕遭家不幸,虽登九五之位,未能扶保汉室,致使先帝流离不知生死,天下百姓困于豺狼之吻,心实惭愧。况荆州之地,本非东吴所有。而是我众多大汉士卒之故乡。朕是以不得不亲率三军,来复故国。”刘备朗声道。 话虽平淡,说得却极是厉害。字字激励着汉军每一位士卒之心。陆逊不料刘备如此冷静答对,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听刘备缓缓一字一句道:“足下之身世,朕素有耳闻。尔父母早丧,由祖父卢江太守陆康抚养成人。想陆太守少举茂才,即有义烈之名。仕为县令,则树立恩信为方法,百姓悦之。入为议郎,则规谏孝灵皇帝,莫为铸造铜人而陷民于贫苦。便为奸佞所谗而遭贬抑,亦不改其节,终拜为忠义将军。袁术叛逆不仁,陆太守闭门不与之来往,整修备战。袁术大怒,遂派孙伯符攻之,将庐江城池层层包围。” “陆太守率军固守,手下士兵有休沐在外者,闻讯皆返庐江,乘夜越城,回来帮助守卫。陆太守年事已高,坚守孤城二年,忧劳而逝,城陷之时,陆家宗族百余人,逢此战乱饥荒,死丧大半。朝廷念陆太守之气节,拜其子陆俊为郎中。” 汉军士卒多有不知陆逊故事者,听刘备这一番绘声绘影的描述,都觉惊心动魄,更增敌忾之心。刘备一口气说罢,望着陆逊,冷然道:“陆家世受国恩,素有忠烈之名。朝廷亦未曾亏待于汝。今汝何以不思祖父忠义之名,兴乱横夺大汉疆土,阻我义兵北上,以奖王室?复又不念尔祖为政之仁德,乃欺我大汉五溪子民以暴!孙策诛尔宗族,而足下乃认贼作父,贪图富贵,娶其女为妻。非但为汉之乱臣,亦为陆氏家族之叛逆!莫非以为身为吴主宗室,便可塞天下悠悠之口?!” 疆场上一片静默。惟有秋末冬初的飒飒寒风吹动旌旗之声响。原野之间风声鹤唳,遍布肃杀之气。虽两军尚未开战,刘备字字句句却有如千支利箭,激励着汉军士气,也挫动着敌方军心。 陆逊发话冷笑道:“两军阵前,本不当多言前朝旧事。然既是陛下要与我论祖,在下倒要请问,陛下处处以汉室为幌,自居皇室宗亲。然却无可稽考。不知欺世盗名者,可配于万军阵前,提义烈之名?” 刘巴冷冷道:“大都督何以出此粗鄙之言。中山靖王一脉自汉末衰微,即世居涿郡。父老乡亲,皆可为证,安能有假!陛下生就龙凤之姿,龙准之鼻。高祖之风,英雄之器。流的自是高帝尊贵血脉!” “这位…是刘令君吧。”陆逊凝望了刘巴片刻,笑道:“吾素闻子初自居文人高士,不愿屈就粗鄙低下的武人。怎么如今出此自相矛盾之语?” “……” 见刘巴无言,陆逊又道:“汉祚至今,天数已衰,帝王无道,民心尽失。有周八百年,失道而秦代之。有汉四百年,失道而魏代之。汉祚之所以不能长久,难道不是因为先祖粗鄙无德吗?高皇帝出身泗水亭长,原来也不过一乡里间游手好闲之徒。世祖皇帝不过田野小民。至于陛下织席贩履,人所共知。非比我主孙武之后,睿智英明,为古陈国王室,虞舜之子孙,将以定天下。刘令君自诩高士,何以弃明珠而投泥淖?” 刘巴冷冷瞧着陆逊,并不言语。一旁的傅彤早忍不住,戟指怒目,骂道:“两军阵前,尔竟敢出此无君无父之言!” “孙武之后?”刘备朗声笑道:“是什么时候杜撰出来的?亏尔等想得出!”一面说,一面暗暗握紧了宝雕弓。 “陛下不必与之多言。”刘巴低声道:“可试射之。” 刘备点头,弯弓搭箭。汉军尽皆屏息,见陛下将硬弓开满二石五,羽箭转瞬破空射出! ---咚! 吴军亦早有防备,陆逊身边护卫已举盾掩护。羽箭射在盾牌上,深入寸许,犹自微微颤动,余劲未消。吴军纷纷鼓噪起来。而汉军皆为他们陛下的勇武而高声欢呼。 兵戈已出,大战在即。 陆逊在兵卒掩护下退入阵中,吴军阵型变换。汉军亦是不遑多让,八阵转换之际刘备亦退入中军阵中。先锋吴班领精锐之师在前,刘巴亦随行在旁,观看吴军阵势。 “陆伯言行军布阵,号令分明,确有章法,甚得其祖之风。”刘巴观望片刻,点头道:“可惜陆逊威望不足驯服孙氏三代手下的骄兵悍将,这一点上便大逊我军。将军请看,吴军的精锐部队只不过是中军里那些亲兵罢了。请分出一些精兵来攻击吴军的左右两军,再集中三军攻打中军的亲兵,一定能把他们打得大败。” 吴班迟疑道:“我尝闻吴军最出色的武士都在中军,且人数众多。令君…” “吴军亲兵,皆是贵族子弟。你看他们现在就鼓噪不安,遇上交战会更吵闹。再者陆战本非吴人所长,又水军受挫,现在个人只注意自己的退路,没有斗志,贵族子弟也并非精兵。”刘巴道。 “……” “将军若再迟疑,徒然错失良机。”刘巴见吴班仍一脸困惑,便取过鼓槌,亲自擂起战鼓。 古者兵车,主帅居中自掌旗鼓,御者在左,车右都是勇力之士,执干戈以御敌。而今刘巴身为运筹帷幄之人,一介文士,亦抱病自掌旗鼓,激励三军! 吴班震惊地看着他,上千精锐士卒也与他一样惊讶于尚书令只着轻铠,居然亲自领阵冲锋。鼓声咚咚,顷刻响遍全军。羽檄交驰,旌旗层层翻滚,战马难耐地刨着地面,汉军士卒们也吶喊起来。 早在刘备被困雒城,诸葛亮领兵入川时,也曾身着戎装,亲自击鼓,率众攻城。羽扇纶巾,翩翩名士的诸葛亮,也有如此威武强毅的一面。庞统亦是曾经如此,竟不幸中箭身亡。 而刘巴,竟是不遑多让。于运筹帷幄之外,必要时,也亲临阵前,自提枹鼓,激励士卒。 夫有知己之主,则有竭命之良。 吴班不再迟疑,挥动令旗,下了进攻命令,高呼激励士卒,带头奋勇向前。 汉军身着红色戎衣,有如暗红的潮水,向吴军扑去。 前锋已发动进攻,中军的刘备观望战况,见刘巴不但没有依约定返回他身边,反而随吴班冲锋,不由急得骂道:“一介文士也随军冲锋!刘子初!!你给朕回来!!” “陛下,勿辜负令君一片苦心。”马良身为侍中,随行在侧,朗声道。他亦手执令旗,下令变阵,续道:“待敌左右军败溃,陛下当率军直扑中军,乘胜追击。” 刘备不及阻止,只得怒视马良。却见温良的青年冲他微微一笑:“陛下,要让臣独自领兵追击吗?” “胡闹!”刘备斥道。见他身边的程畿不知何时已不见了,便转身对傅彤道:“替朕保护好季常!”即双剑出鞘,自与冯习率中军前进。 此时的汉军前锋,刘巴正执令旗指挥。千军阵中从事祭酒程畿乘马冲过来,低喝了一声令君珍重,战戟挥处,敌兵纷纷倒下。刘巴挥动令旗,命汉军首先攻击敌方右军。吴班领命率军奋勇冲杀,吴军的右军不久便溃败。 刘巴又命张南树起两面大旗假装撤退,吴将潘璋受骗追击,冯习与刘备率领汉军中军精锐兵力向吴军拦腰冲杀。刘巴又指挥上军从两边夹击陈武,吴军的左军亦溃败。吴班见汉军大获全胜,狂喜之下回头才发现刘巴抱病随军冲杀,一路颠簸,脸色早就苍白了。 “令君…!” “陆逊及早收兵不动,所以他的中军没有溃败。”刘巴冷然道:“吴军虽败,退却得法,仍旧能保留元气。不可不慎。” “…末将领命。” 汉军水陆并进,追击而下,抢占秭归,兵锋直逼夷陵。 5. 卿云 鼚乎鼓之,轩乎舞之, 菁华已竭,褰裳去之 --《古诗.卿云歌》 江东之主孙权睡在白玉床上,将自己裹在蜀锦织就的锦被里。然而他睡得并不安稳。毕竟包裹着他的是倾国的危机,昔日的盟友,今日的敌人。 睡梦中他彷佛看见了诸葛亮羽扇轻摇,对他微笑着:“孙将军,自作孽,不可活。何苦化玉帛为干戈呢?” 时光瞬间倒流,回到十年前在建业会见刘备之时。这个年已半百的将军脸上虽已被沙场风霜隽刻了沧桑,但依旧像是洒满了阳光。他笑着告诉他:“孤虽屡败屡战,至今也只勉强有一个立足之地。然而只要有兄弟知己在侧,便不枉此生。江山毕竟是可以失而复得的。” 而人一旦逝去,永无复生。何况是一位威震华夏的沙场名将。 毁杀他的兄弟,是刘备所绝不能容忍之事。 画面一转,孙权又再次看到关羽那高傲地扬起的头颅,神态轻蔑,冷冷吐出四个字:“有死而已。” 十三年前,诸葛亮出使东吴,那骄傲地微扬起头的样子几乎与关羽如出一辙:“刘豫州王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慕仰,若水之归海!安能俯首帖耳,去服侍国贼?” 大汉全国上下,彷佛一个庞大的家族。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损伤其手足。本来满以为刘备的臣下,或者诸葛亮能劝阻他东征,谁知道诸葛亮非但不劝,反而全力帮着刘备灭吴。 虽得荆州,反引来倾国之祸啊… 孙权一惊而醒,昏黄灯火间,似见数尺外有一人跪着。该不会又是战败的消息…! 他一跃而起,跳下床急走上前。侍者忙上来替他披衣。待得走近他不由一惊:“子瑜?!” 诸葛瑾垂首跪在堂下,不知已跪了多久。孙权忙上前相扶:“子瑜,怎么了!” “瑾…特来为弟请罪。”诸葛瑾低声道。 “……”不得不说,江东文武百官之中,若说有谁让孙权拿他没办法,就是这个诸葛子瑜。张昭脾气刚硬,直言敢谏,常惹他不快。但慈柔温厚的诸葛瑾,总是善于温言开导于他。 …可恶的诸葛孔明才气虽高,于这一点上绝对比不上孤的子瑜。孙权默默地想,拉起诸葛瑾,扶着他走到自己榻上坐下,叹道:“子瑜啊,那些鬼话孤都听说了,你以为我会在乎那些话吗?你跪在这儿是什么意思,岂不是教孤心疼。” 打从刘备东征首战告捷开始,就有不知哪里来的流言,说诸葛瑾暗自串通刘备。而刘备也放出话来,说随时欢迎丞相兄长弃暗投明,来归大汉。 “至尊…” “你等着…”孙权握了握诸葛瑾冰凉双手,又拉过锦被盖在他腿上,这才下床拉出一个箱子,翻出几卷文书,全一把塞入诸葛瑾怀里:“他们上的表都在这里,要烧要撕随你。你如果想留着他们的名字,一个一个去修理,孤也不过问!” 诸葛瑾笑起来,随手把文书放入一旁火炉内:“至尊把我当成法孝直吗?” “你…”孙权一愕,大笑起来,紧握着诸葛瑾之手:“孤与子瑜,有生死不易之盟。孤不负子瑜,子瑜亦不负孤。孤与子瑜可谓神交,非外言所得间也。昔子瑜在柴桑时,孔明来吴,孤欲使子瑜留之。子瑜曰:‘弟已事玄德,义无二心。弟之不留,犹瑾之不往。’其言足贯神明。今日岂肯降蜀乎?” “至尊,你想到哪里去了。”诸葛瑾摇摇头:“我从南郡赶回,不是为了这个事。” “……?”孙权一脸疑惑。 “我想…再去见刘备。”诸葛瑾叹了一口气:“瑾知道,这个时候我再往汉营跑,会有更多人说我找孔明去了。可是,我们实在…不应再战了。水军既溃,水人居陆,不能久处…” “哈哈哈哈!”孙权大笑:“这个时候还肯往汉营跑,也的确是子瑜才干得出的事情!” 诸葛瑾笑意温然。而孙权笑过却沉默了下来,片刻道:“孤本来就想派你去了。现在只有你能救孤与三军了。只是孤担忧你的安危…现在毕竟已经开战,万一刘备扣下了你…” 诸葛瑾摇摇头:“瑾自有脱身之计。” 孙权凝望他半晌:“你从南郡赶回,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 “瑾说了,瑾是来替孔明请罪的。”诸葛瑾笑道:“待到灭了蜀,瑾亲自押他来向至尊请罪。”他说着,起身把被子堆回孙权身上:“战况紧急,瑾就此告辞。” “哎!子瑜…!”孙权取了架上自己的羔裘,追上去披在诸葛瑾身上:“夜露寒冷,旅途劳顿,你不要着凉了…” 诸葛瑾报以一笑,穿上羔裘,深深一揖,便快步而去。 孙权坐回床上,呆了片刻,摇摇头低声道:“待到灭了蜀…哎!这得待到何时。你总安慰我吧…“ 等等…子瑜你要用什么方法劝刘备。现在根本不可能劝他退兵的… 瑾自有脱身之计。 你怎么脱身。杀出重围吗?孤如果不派人救你你怎么可能跑。以诸葛瑾的性子就是死在汉营也不会降蜀。要是他死了,诸葛亮心一乱,误了粮草…就算不误,刘备军心也必动摇。这时陆逊就有可乘之机,顺势攻破汉营… 难道这才是子瑜本意?! 孙权捏紧了拳头,暗叹一声,取下架上自己的宝剑,交给侍从:“追上子瑜,告诉他,孤相信他!” * * * 初冬冷风吹拂,夜空繁星满天。夜色下的汉营篝火与天上星辰相映成辉。不时可闻士卒们的笑语。距离秭归大胜已去十余日,胜利的喜悦气氛仍四处弥漫。马良漫步于营中,仰望着高高旗竿上织锦绣成偌大的“汉”字大旗,嘴角笑意温柔。 离家已有数月,汉军大胜虽可喜,既取秭归,南通佷山,当是可直下武陵策反五溪蛮。他日夜思虑自己任务时,也不免思念起远在成都的家人。 出师前夜,在家中,马谡与三位兄长提酒而来,笑着说是给他践行。 “就要出征了,喝酒岂不误事。”他笑道。 马谡坚持道:“这是凯旋酒,是预祝兄长凯旋而归的,一定要喝!” “好,只此一杯。”马良笑道:“待我归来,再痛饮一场!” 马谡笑道:“好,到时候可要邀上孔明尊兄!” “嗯,到时我们三个再大醉一回!” “尊兄一向狡猾,才不肯和我们同醉呢。当年在隆中,他把我们都灌醉了,自己却什么事都没有,还逗我们出丑。说什么‘醉之以酒,以观其性’。” “哈哈,那时我们还小,被他逗着玩…幼常还记着呢?好!这次啊,我们一定要报仇!看看他喝醉了会是什么样子。” 兄弟五人正说笑着。年方十四的马秉在屏风后探头探脑,然后蹑手蹑脚走出来,绕到了马良身后。马伯常与马谡正坐在对面,只忍笑装没看见。直到这孩子忽然一下子从背后抱住马良脖颈,欢声叫道:“阿爷!你们喝酒,都不叫上我!” 一时马氏五兄弟全笑了起来。马良笑骂:“胡闹!都多大的人了,还总来这一招!”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兵不厌诈嘛!叔父教我的。”少年在马良旁边坐下,靠在自家阿爷身上撒娇。 马良摇头笑叹:“都这么大个孩子,怎么还这样没规矩。你看乔儿会这样突袭丞相吗?” 马秉笑道:“诸葛伯父好生威严肃穆,别说伯松,就是简将军也不敢在丞相面前玩笑,坐都不敢不坐端正。”他说着,叹了口气:“昨天,伯松跟我说,要开战了,他很担心远在江东的父亲…” “……”马良一怔,一时说不出话。诸葛乔虽云丞相长子,实乃是东吴诸葛子瑜第二子。因诸葛亮一直未有子,故求乔为嗣。诸葛乔来的时候只八岁,跟马秉从小竹马,共同读书,一起长大。而此次马良随刘备出征,自请入武陵招抚五溪蛮。偏偏孙权派诸葛瑾镇守南郡,二人在荆州正是兵锋相对,战局难料,或者他要与诸葛瑾兵戈相见。诸葛瑾非但是诸葛亮兄长,也是他的兄长。更是诸葛乔亲生父亲… 马家五兄弟面面相觑,都是不语。马秉尚不知不觉:“阿爷,你要早日回来啊!” 马良微微一笑:“阿爷会的…秉儿,早些睡吧。明早还要给陛下与阿爷送行呢。” … … … 马良独立旗下,想着昨日有东吴使者来报,诸葛瑾将亲自前来会见刘备,想是奉孙权之命求和而来。他心喜之余,心生一计,即前往与刘巴商议。二人就此定计,把入武陵的算盘打在诸葛瑾身上。可他二人都知道,此计若让刘备知道,必定败露。只能先瞒住陛下了。 他出行在即,虽云入武陵之方法不能让刘备知晓,但入武陵之后两军当如何相互策应却不可不先议定。马良走向中军帅帐,只见帐内灯火亮着。守门羽林郎见是马良,笑而拱手,也不出声通禀。马良径自入内,见刘备自己在帅案前研究地图,抬头见他来了,当即笑道:“季常,怎么还没歇息。” “臣想陛下了。”马良笑道。 刘备大笑,走下帅台,握住马良之手:“朕也想季常了。来,坐着,慢慢告诉朕。” “陛下,”马良被刘备按着,相对坐下后,便温声道:“我军已拓地三百里,出三峡,进克秭归。算得上大获全胜了。若乘风收帆,全据三峡,高屋建瓴,当可迫和孙权,依托巫县,秭归之险。腹背之忧既解,当避免倾国之争,使曹丕坐收渔翁之利。” “季常,”刘备见他婉言劝自己退兵,微笑道:“你可是说出了子初不敢说的话。” “臣斗胆。”马良亦是含笑:“良不知,令君竟不曾与陛下言说。” “季常啊…子初他是零陵人。多少也希望朕夺回零陵再说。而你…也是荆州人啊。” “那么陛下可记得,臣是荆州哪里人?”马良笑问。 “季常是襄阳宜城人。”刘备笑着:“朕怎么能忘。” “那陛下怎不说,夺回曹丕手中的襄阳,再行退兵?” 刘备道:“如果不夺回零陵,武陵,桂阳,长沙四郡,又如何北上襄阳,夺回季常的故乡?” “……”马良一时无言以对。知道刘备心意已决。而刘备心念着让他还于故土,他心下也极是感动。只听刘备朗声笑道:“凤兮凤兮归故乡!朕希望你回到故乡,替朕镇守荆州。立下大功,永为荆州之主!” “臣感陛下隆恩。”马良笑道:“臣这真是遨游四海求其皇了。得此明主,臣此生无憾。” “哎…朕这第一回见你啊,你就在抚琴。弹的就是那首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弹得令朕心摇神驰,如痴如狂。朕还以为真遇上司马长卿再世呢。” 马良笑道:“臣琴技单薄,不过从尊兄胡乱学了几年。” “胡说。”刘备笑:“季常琴音,可动人心,可移物情。指尖流转之际,轻易挑动人之喜怒哀乐。这肯定是师襄最杰出的弟子无疑了。” “臣当时年轻不懂事,随意胡闹玩笑,陛下还拿出来说。教臣情何以堪。”马良笑着。 刘备笑叹道:“季常真可谓名士风流。可朕知道,你不只有着司马相如的才情,更有着蔺相如的口才与胆略!得此当世俊杰青睐,愿为朕之臂膀,刘备何其幸也!” “陛下…”马良心下感动,长揖道:“陛下深恩,臣没齿难忘!愿陛下听臣一言,以克复荆南三郡。再行北伐,还于旧都,匡复汉室,君临天下!” 刘备笑而扶起马良:“来给朕说说,你想怎么做?” 马良道:“我如今与吴军隔着峡口大眼瞪小眼,他撼不得我,可我却也无奈何他。战况已入胶着。武陵蛮渠帅沙摩柯数次遣使来朝,请陛下发兵相助。而所来使者,多被吴人截杀。他们望陛下派人过去率领他们反吴兴汉,如婴儿之望父母,久旱之望甘霖。这一趟,臣必然是要走的。倘能策反武陵,则我可与陛下南北策应,牵制陆逊,卡占夷陵。夷陵乃江东门户,一旦被我军攻克,江东将无险可守。” 刘备听了不觉心潮澎湃:“昔光武有马援征五溪蛮,朕今有马良。岂非上天以季常赐我也!”他站起来,在帐内绕了半圈,思付片刻,回过头来望着马良:“季常你说!你要带多少兵马入武陵?朕一定给你!” 马良盯着刘备片刻,但见自家帝王眼中坚毅决然神色,不禁笑了起来:“若率兵众入荆州,必定引起吴军注意,沿路设防阻截。如此非率万人不能突破重重拦阻,进入武陵。陛下领兵四万,吴军足有五万。臣要是再带走一万人,陛下这里压力就更大了。” “子初能出奇谋,以少胜多…” 马良摇摇头:“凡是奇谋,多以险胜。臣怎能陷陛下于险境?尚书令抱病出征,劳心竭虑,良岂可再增加他的负担。” “…你想要如何?”刘备疑惑地问。 马良垂头片刻,复又抬头笑看着刘备,目光复杂,笑意温然,隐约带着几分眷恋不舍。直到刘备怀疑自己要被他这秋水似的目光看出一个洞来。 “你别尽看着朕,朕就在你面前,跑不掉。你这么望穿秋水做什么…”他一把抓住马良之手:“还是你想起孔明了?你学什么不好,学他“笑而不语”做什么…” “嗯,良要学尊兄一回,笑而不语。这就先不告诉陛下了。”马良笑道:“明天再跟陛下说。” “季常你是不是嘴馋想喝酒…朕现在就拿好酒来,咱们边喝边说…” “时辰已晚,不宜饮酒。”马良微笑:“而且这是在军中。不比从前。” 从前,诸葛亮在成都左将军府理事,马良为左将军掾。时时协助刘备与诸葛亮料理政事。傍晚日落时分,刘备常提一壶美酒而来,三人暂时放下繁忙公事,于府中小酌,共赏夕阳,便是那段岁月中最美好的风景之一了。 “唉…可是明天朕要设宴款待诸葛子瑜,当着他的面我们又不能说这个…”刘备烦恼道。 马良又是笑而不语地看着他。看刘备微微蹙起眉,看那已被岁月浸蚀出几丝皱纹,却依然刚毅英气的脸庞。再仔细瞧瞧,刘备之所以生得好看,多少是因为他那不甚明显的隆准鼻,使得面容看起来更加英挺。 高祖之风,英雄之器。 “陛下一定要设宴款待臣?那么…来日方长。”见刘备终于耐不住性子捏了捏他的手,马良终于笑道:“臣要陛下在洛阳上林苑宴请臣…” “马季常你好大的胆子!”刘备拍案大笑:“古来只有天子赐宴,你倒先主动要求蹭饭了!” “臣还要陛下亲手编织的剑穗…” “哈哈哈哈哈…朕现在就给你编一个!!” “臣还要陛下带着臣重游襄阳故居…” “好好好,朕都答应你…凡是朕答应过孔明的,都会照样答应你…”刘备大笑。 “良能得陛下厚爱,此生无憾。”马良微笑:“陛下,我们先说说入武陵之后如何招抚五溪蛮吧。” 不知不觉间,刘备给马良这一番说笑转移了注意力,就不再追问他如何入武陵的事情了。君臣二人细细商议起招抚五溪蛮,而后取零陵,桂阳,最后出长沙直捣黄龙。说着说着不觉已入深夜,刘备便邀马良同榻而眠。 刘备方洗漱完毕,回头只见马良已经在吩咐仆从,入冬天寒,该多加一床被子来。 自秦至汉,侍中一职,虽是丞相属官,也掌管拾遗补缺,赞导,陪乘,出而负玺以及照料皇帝日常生活,可自由出入宫禁。马良自是习于照顾刘备。然而刘备行伍出身,倒总觉得该是自己来照顾季常。 “季常怕朕跟你抢被子不成。”刘备笑道:“再说了,朕生长于北方。江南这点儿寒气算什么。” “是,是,陛下不怕冷,臣怕。”马良笑道。他心想刘备虽行伍出身,体格强壮,然而毕竟也是年已六十的人了。这话他自然不会当着刘备的面说出来。之前有谏阻刘备东征的,就拿刘备年事已高不宜亲征为由来劝说,引得刘备狠狠一眼刀瞪过来。当即把群臣吓得不敢再提这事了。说这话之人也是糊涂。且不言刘备贤名扬于四海,素以信义着称。自来大军远征,从来就是刘备挂帅带领,身先士卒,亲当矢石。积年以来,这位王者兼统率已服众心,得众望。 当下君臣二人躺下后,马良见刘备也没有倦意,便道: “…臣有一个疑问。” “嗯?” “陛下为何喜欢与人同榻而眠?” “啊…这是一个习惯。”刘备道:“朕少年时开始,即在军旅之中。随时担忧敌军前来夜袭,身边有兄弟睡着,总是比较安心…也可放心入睡。” 马良一听“兄弟”二字,想起了与刘备情同兄弟的关羽张飞,心下黯然。刘备虽不言说,可心下有多悲痛,自不言喻。马良也是有兄弟的人。从小相携相亲,一起长大。他自己也知道,如果自己三位兄长,抑或是马谡为人所害,还千里传首,他会有多悲痛愤恨。当下马良便笑着转移话题:“陛下,良与尊兄的年齿,怕做不得陛下的兄弟,而是做陛下的孩子更合适呢?” “哈哈…孩子。”刘备轻笑:“朕的第一个孩子,若能活下来,也有孔明这么大。但是,你们啊…年齿虽然当得朕的孩子,可又如师如友,令朕时时得聆德音。朕怎能真把你们当孩子?你啊…就是那…” 听得刘备忽然停下来,马良笑问:“是什么?” 刘备借着月光,翻身笑看着马良:“朕的爱卿。” 帐外偶然传来羽林军巡夜的哨卫声。刘备睁眼望着窗外,但见天上星河灿烂,月华光满,遍洒大地。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马良尝想,刘备是烈日,而诸葛亮有如皓月。那就让自己做一颗陪伴着他们的星辰吧。即便燃烧殆尽,也无怨无悔。 “陛下也喜欢观星?”马良问。 “嗯。朕小时候就爱看星星。但朕观星,没有你们那么多门道。对于天象,朕完全不懂。朕只知道事在人为。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不情感用事,对万物一视同仁。不论盛世还是乱世,星月之光都艮古照耀大地。那么治世之事,只有靠人来努力了。” 马良微笑:“陛下这话在理。臣也不信天命。” “哎,孔明与孝直也是。云长益德更加不信这些。我们哪,真是一群狂人,非要在这乱世群凶当道之际,讲仁义,扶汉室…也许在许多人看来可笑,但朕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有你们同我一起做尽狂事。” “得遇陛下,得与陛下洒脱癫狂一世,良之幸也。”马良轻笑:“可圣人李耳又说了: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陛下怎么说?” “啊…这个圣人,朕大概是做不到的。”刘备笑道。望着天际繁星,忽然唱起歌来:“孟冬寒气至, 北风何惨栗。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他唱着唱着,柔声道:“说起这圣人,朕觉得,朕的丞相,才是圣人。” “哦?尊兄?” “季常不觉得吗?你认识他比朕还要久,便没有这种想法?” “…尊兄对良,一直疼爱有加。并非像圣人那样不偏不倚,没有私心。良觉得,尊兄亦常人也。” 刘备叹了口气:“孔明焉能无情。只是,朕明白,他虽重情重义,与朕一般无二,但他绝不会为情所误,情感用事。他多是克制隐忍,严以律己。在做圣人这一道上,他比朕还要清醒。知道真正之道义乃是大公,而大公则无亲疏之别,无物我之分,其于大不偏,于小不遗,广慈博大,至诚不移。” “淮南子曰:权衡规矩,一定而不易,不为秦、楚变节,不为胡、越改容。一日法之,万世传之。”刘备道:“孔明极为重法。他告诉过朕,为惠者,尚布施也。无功而厚赏,无劳而高爵,则守职者懈于官,而游居者亟于进矣。这就是刘季玉当政时蜀中的弊端。所以,治世应以大德,不以小惠。” “所以啊,朕见不着他的时候,就看看星星,聊解思念。这星月之光,无比明亮,大公无私,照耀大地…便似朕的孔明一样。” “陛下,可是思念丞相。”马良笑道:“这才分别一个秋天…” “哎呀,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他是朕的萧何。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一个秋天,是几年啊?”刘备笑道。 马良笑道:“那臣去武陵的时候,陛下不要思念臣才好。” “怎么能不想你…”刘备笑道:“朕想好了。你少说也要带一万人去武陵。免得朕在这里替你日夜悬心…” 马良微笑:“陛下,时辰已晚,快睡吧…否则,良可要起来为陛下奏一曲镇魂调了。” “朕还是喜欢听你弹那曲凤求凰…不过,什么也比不上季常睡在朕身边来得安心。你别起来。朕睡就是。” 马良仰躺望着帐顶,嘴角弯了起来。耳听得身边刘备呼吸渐缓,沉沉睡去。他却是睁着眼睛睡不着。眼见帐外星汉灿烂,马良不禁回忆起了幼时在襄阳与诸葛亮同学之时。农忙时节,诸葛亮不能常来襄阳。马良就带着弟弟去找他。诸葛亮当时的琴艺已经出神入化,可感人心,可结物情。人们往往能从他的琴声中,听出旷然宁静之意境。马良内心感佩无比,便跑去隆中,缠着要学。 其实,马良出身世家,又怎会没有先生教他习琴。可他少年顽皮,不爱跟先生学,仍偷偷跑去找诸葛亮。母亲吩咐他照顾好弟弟,马谡也黏着他。马良不能扔下他不管,只好带着一起去。哪知道马谡小小年纪,也爱缠着诸葛亮问兵法。诸葛亮也是极喜爱他。 马谡人小腿短,走不快。两个孩子中午出发,直到天快黑了才走到隆中。正是夕阳晚照,山野蝉声不断。待得吃过饭,月上枝头,竹影摇曳,诸葛亮就带着马良在草庐前抚琴。连灯火都不用,只就着月光弹琴。弹的是一首《卿云歌》: “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那个时候,中原战乱,也只有荆楚之地,能够闻到这样的礼乐之声吧。 “阿良,但凡抚琴,必然要心有所感,意有所指,以七情入弦,方成妙曲。否则终是手上白弹。” 马良问:“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这是歌颂舜帝的诗句。但是当今之时,天下大乱,没有舜帝,尊兄抚琴,怎么能够有宁静歌颂之情呢?怎么能奏出舜帝治世的雅调呢?” “阿良怎知当今之世,没有舜帝?怎知乱世中,没有真正的明主?漫漫长夜,虽然黑暗,但也有星月之光。因为身处乱世,百姓们才更渴望明君的出现,就像久旱的土地渴望甘霖一样。这个时候,我们不奏这样的雅乐,又要弹什么呢?” “昔年前汉衰微之时,光武皇帝起于平民之中。他的德行才华,都堪与舜帝相比。在这汉室衰微的时候,或许也会有一位光武皇帝出现于草莽之中。” 马良又不禁想起,在新野之时,刘备也曾吟唱过《帝载歌》: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顺经,万姓允诚。 於予论乐,配天之灵。迁于贤善,莫不咸听。” “孔明是朕的知音,是圣人派来辅佐朕,陪伴朕的。一年四季遵守正道来对待百姓,百姓就会真心实意地拥戴归心。用美好的乐曲来教化人民,顺应着天意谱作德音。只要能启发人们的贤德与善性,没有谁不愿意顺从和聆听。孔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的与朕契合,因为他的愿望,也是朕的愿望。” 马良翻过身,借着月光,留恋地望着他的帝王。 “鼚乎鼓之,轩乎舞之,菁华已竭,褰裳去之。” “我将自己最好的一切都付出了,现在便撩起衣裳毫不眷恋地离去远行。”其实只是去武陵而已,为什么会升起这样的不舍之情呢?是因为臣即将不告而别,恐陛下担忧。是因为臣远行荆南,不能再陪伴照料陛下,是以牵挂。 陛下啊…请恕良不告而别之罪吧。 马良低叹了一口气,翻过身侧卧而眠,任一滴泪水落在枕上。他其时并不知道,他这一走,就再也没能回来。也不知道,在七年后诸葛亮北伐之前,也以同样的心情,流泪写下了这样几个字:“ 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 * * 诸葛瑾来到汉营时,已是午后。刘备正与诸将议事。只见一羽林郎前来禀报: “陛下,东吴诸葛子瑜候于营外求见!” “哦?”刘备笑道:“子瑜当真亲自来了。快请来让朕一见。”他说着,传令白毦军首领陈到:“要以重礼相待!让子瑜见我大汉军威,声势之壮!” 陈到笑而会意:“是!” 诸葛瑾步入辕门时,只闻擂鼓震天,玄甲耀日,铁戈银光,刀戟如林。汉军威整肃穆,皆着深红戎衣,玄色铁甲。虎狼之师,数有上千,皆列于两旁,迎接来使。好一番上国气派。若非自己也久经战阵,怕谁都要被这威势吓得腿软。至此他已然明白刘备不可能答应息战,然而他既然来了,便当不辱使命。 走至尽头,便见到了传闻中刘备的羽林军--白眊军。皆为精锐兵中最为勇猛的甲士组成。汉军红衣玄甲,而白眊兵则白裳、白髦、素甲、素羽之矰,望之若荼。所持刀戟更是精钢锻造,锋锐无双。诸葛瑾走过长长战戟林立的道路,见征西将军陈到一身戎装,于帐前拱手相迎,伴他入内。 入得帅帐。但见帐中诸将齐聚,刘备端坐帅案,见他来到,情不自禁站了起来,走下帅台相迎。诸将皆是好奇丞相兄长,细细看他。但见诸葛瑾长得跟诸葛亮倒有五分相似,也生得颇为俊雅。唯一美中不足,便是诸葛亮是瓜子脸,而这诸葛子瑜脸型有些过长,难怪会有人拿马脸来比喻…却也是太夸张刻薄了。 “丞相兄长竟然亲自来此。”刘备笑道:“朕当好好款待。” 诸葛瑾长揖为礼,微笑:“瑾以南郡太守身分而来。非为大汉丞相兄长。” 刘备笑而摇头:“血浓于水,子瑜岂可如此?说吧子瑜。孙权派你来说什么?” 诸葛瑾安然看着刘备:“非吴王派我来。是瑾自己想来的。瑾前日书中之言,还望陛下深思之。 陛下以关羽之亲,何如先帝?荆州大小,熟与海内?俱应仇疾,谁当先后?若审此数,易于反掌。” “子瑜不惜长途跋涉,前来就为了重复信中之言,真的太没有意思。”刘备微笑:“若一纸信签就能劝退刘备,你将大汉天子当成了什么?” “既然是大汉天子,瑾才望陛下明轻重,知进退。” 刘备盯着诸葛瑾片刻,冷笑一声,环视帐中诸将,最后目光停留在诸葛瑾身上,肃然道:“朕以庸蜀为关河,荆楚为维翰。关羽扬兵沔、汉,志陵上国,虽匡主定霸,功未可必,要为威声远震,有其经略。孙权潜包祸心,助魏除害,是为翦宗子勤王之师,行曹公移都之计,拯汉之规,于兹而止。义旗所指,宜其在孙氏矣。汝以大义责我,答之何患无辞!” “……” “子瑜啊…”刘备摇摇头:“我们不谈国事,免伤感情?只说说家事吧…子瑜知否?因为你主一时糊涂,使得令弟日夜忧劳…”刘备停了一下,笑道:“子瑜不心疼吗?” 诸葛瑾淡淡一笑:“孔明弃我而追随陛下,足见陛下待孔明恩重,远胜过在下。爱舍弟之心,也胜过我爱弟之情。孔明忧国成疾,陛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陛下与舍弟鱼水君臣,舍弟之心,即陛下之心,我怎能不知?” 刘备笑道:“子瑜是要说,朕心即孔明之心。所以你心疼朕,就跟心疼孔明一样?” 诸葛瑾笑而摇头:“我忠心事主,岂能一味心疼陛下?在下只心疼弟弟。替孔明着想罢了。” “没错,没错。”刘备笑着点头:“子瑜真会说话。你说替朕着想,朕定然不信。但你说替孔明着想,朕就不能不听了。你怎么就这么懂得朕的心思。” “那是因为在下爱弟之情,与陛下爱孔明之情一样罢了。”诸葛瑾微笑。 “啊…然也,然也。”刘备笑着握住诸葛瑾之手:“与子瑜相谈,如饮美酒…令人沉醉啊。” 一听刘备引用了程普夸赞周瑜之言,众将都笑了起来。刘备这是在戳东吴的脊梁骨,嘲笑他们死了周瑜,又死了吕蒙,已经没有大都督了呢… 诸葛瑾闻此,神色亦是一变。但见刘备盯着他,温声道:“你看,东吴已经没有大都督了。朕觉得子瑜有公瑾之风,名字还都一样…正可以胜任这大都督一职。朕即刻修书,劝孙权拜你为大都督如何?” 帐中诸将全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诸葛瑾神色平和直视刘备,等众人笑罢,方道:“陛下太高看我了。江东人才济济,所以才迟迟轮不到瑾当大都督。到时候我东吴临阵出现韩信,拔执戟郎为上将。陛下可就要当心了。” “哦?可是…朕有萧何,你们却没有啊。韩信跑掉了谁去追啊?”刘备笑道。众将又是哄然大笑起来。刘备笑完东吴没有大都督,又笑他们没有丞相。此般言语相讥,未知诸葛瑾如何应对。 只听众人笑罢,诸葛瑾平静道:“我知孔明是陛下的萧何。可他未必追过韩信?” “子瑜欲见韩信?”刘备微笑,回身走向刘巴,扶他起来,走到诸葛瑾面前,笑道:“来,子瑜,见过我的尚书令,刘君子初。他就是朕的韩信。这脑后也颇有些反骨。当初孔明数次千里传书唤他,就是不肯来归。若不是朕管得孔明太严,他就要亲自去追了。后来子初不得已投靠我帐下,还总给朕捣乱。都是孔明替他说情。但现在啊,他已诚心归汉,与朕有同袍偕作之情,死生不易之誓。” 诸葛瑾深深一揖,继而专注看着刘巴:“令君身体可康健?” 刘巴微微一笑:“偶染风寒,教将军见笑。” 诸葛瑾摇摇头:“恕我直言,令君此疾不似偶染风寒。还要多加调养保重才是。”他说着转向刘备:“陛下,骄兵必败。愚愿陛下思之慎之。孔明曾说江东国险而民付。您不听瑾之言,也想想孔明的话。” 刘备一面扶着刘巴回座,一面道:“孔明的话朕岂能不记得。想当年项羽不也是国险而民付,后来怎么样啦?” 众将大笑声中,冯习笑对诸葛瑾道:“将军别再跟陛下作口舌之争。你说不过陛下的。” “在下前来,自不是想与陛下作口舌之争。不过提醒陛下。”诸葛瑾平静道。 刘备笑而点头:“很好,很好。求和还可以如此气势逼人。子瑜真可谓国士无双,君子如玉,不卑不亢…跟孔明真像。可惜,这美玉被不懂爱惜之人掷于阵前,欲令其手足相残…想来和氏之璧,价值本来胜过蔺相如的头颅…” 众将闻此皆是一凛,心想这陛下到此也不忘讥讽离间孙权与诸葛瑾君臣之情。虽说是君子仁爱,可也是无毒不丈夫。况这自比秦王的霸气…当真也只有刘备能当之。 但见诸葛瑾摇头道:“我是自请驻防前线的。我就怕孔明亲自来了,别人下手不会手软。若我自己来,还会放心一些,又可兄弟相见。” “子瑜这话,朕不信。”刘备笑着摇摇头:“你们兄弟二人,忠心事主,屏弃私情。从来都是先公后私。别人我说不好,也许他们碍于你的情面,不肯杀孔明。但若两军阵前,让你射杀大汉丞相,你绝不手软。” 诸葛瑾一怔。但听刘备又笑:“朕怎么能让你们手足相残。何况你们两个,都是白璧无瑕世间稀。哪一个损坏了,朕都要心疼死的。” 诸葛瑾含笑一揖:“谢陛下爱惜之意。” 刘备逼近一步:“子瑜啊…依朕看来,孙权把美玉看得比蔺相如还重。你…别做蔺相如,做美玉吧。朕让孙权拿十五座城池,来换和氏璧。怎么样?” 众将皆惊。刘备此言,是要扣住诸葛瑾…?天啊,当真如此…还不知会如何。只怕南郡忽失主将,军心一乱,汉军可趁机攻打夷陵。真也不失为好计。可这诸葛子瑜… 但见诸葛瑾笑而摇头:“陛下怎这样高看瑾。孔明才是和氏之璧。我主定然愿意拿十五座城池换取孔明。” “不成不成。”刘备摇头道:“一百座城池给朕,朕也不换!” “瞧瞧。”诸葛瑾笑道:“七个瑾才抵一个孔明。陛下要我做什么嘛!” “朕一见你就喜爱,跟喜欢孔明是一样的。”刘备笑道:“都是美玉,朕不会厚此薄彼的。” 帐中所有人都大笑起来。纷纷嚷着诸葛瑾留下来。 诸葛瑾摇头微笑:“陛下,孔明当年至江东,我主虽喜爱他,也没有强留孔明。陛下安可以怨报德。” “朕这不教以怨报德。”刘备撇嘴:“朕这叫慧眼识金,高祖之风,知人之明。孙权没慧眼,项羽之风,又不识人。要朕来说他当初就该强留孔明。” “哈哈哈…”众将都是忍不住笑出来。心想陛下这强词夺理实在无人可及。 “……”诸葛瑾默然片刻,显然也有些被刘备的厚脸皮震撼了。半晌才道:“陛下,玩笑到此为止吧。瑾虽不才,还知古人忠义之道。既为白璧无瑕,岂有事二主之理。陛下必要强留,愚当效蔺相如,请以颈血溅王衣!” 诸葛瑾说罢,退开数步。手握剑柄,昂首望着刘备。众将皆大惊,纷纷拔剑在手。 …这诸葛子瑜是疯了么!一介文士,妄想刺杀行伍出身,勇武过人的刘备?!只怕近不得刘备之身,便得死于帐中众将万刃之下。 但见刘备站在那儿望着诸葛瑾,不为所动,也没有拔剑的意思,片刻后缓缓笑了:“孔明曾说,他会击剑,皆是兄长所教。朕也好奇,孔明剑术究竟如何?” 诸葛瑾冷然道:“陛下想看孔明剑术,愚现在就可让陛下一观。” 刘备温声道:“子瑜,莫逞匹夫之勇,大汉天子今日击杀南郡太守,绝无手软。”他转而望着帐中诸将:“都解下佩剑!无朕之命,不得出手!” “……!是!”众将虽骇然,但也皆领命解剑弃于地上,望着刘备以九五之尊,缓缓步向剑拔弩张的诸葛瑾。而诸葛瑾握剑的手已然发抖,额上冒出冷汗,一步一步退后。而刘备也不拔剑,只微笑着步步向前进逼。 张南再是忍不住,叫道:“陛下当心!拔剑啊!” 铮--!张南话音方落,转瞬白光乍现。诸葛瑾锋刃出鞘,整个人如风袭上,手中长剑亦迅雷不及掩耳朝刘备刺去。刘备侧身闪躲,迅疾无影。连让了诸葛瑾三招,方才拔剑出鞘。然而刘备虽有双剑,却只拔出一剑以招架诸葛瑾单剑。但听金戈相击之声不绝于耳。荆轲刺秦,专诸刺僚,惊心动魄,不过如是! 然刘备剑法精妙,且天生臂力过人,久战沙场。诸葛瑾虽会击剑,又哪里是刘备对手,只几招后就只能反攻为守。不过片刻又被刘备剑上传来的强横力道震得虎口生疼,几乎握不住剑。勉强又格挡了几回,见当真无望,索性回剑一抹,意欲自尽,免得受辱。 刘备见此亦是震惊。右手亦立时收剑,欺身而上,不惧自身心腹要害尽皆暴露,伸左手向前抓住诸葛瑾手腕用力一扭。诸葛瑾吃痛,登时握不住剑。长剑未能及颈便掉落在地,铿当声响不绝于帐中。彷佛义士之绝唱。 帐中诸人尽皆呆呆看着那二人。诸葛瑾以一国重臣,当众意图刺杀敌国之主,大汉天子。这几下兔起鹘落,教人震惊不已…而陛下不怕诸葛瑾趁自己心生怜悯,乘机回攻,反而当机立断,空手夺白刃,救下诸葛瑾一命。有胆有识,心存仁慈,莫过如是… 但见诸葛瑾仍被刘备捏着手腕,虽痛得冷汗直下,仍是惨然笑道:“…陛下若非要强留瑾于此。瑾就是碰壁而死,绝食而亡,也不能做陛下的人质。” 刘备凝望着他,终是叹了口气。放开了他手:“子瑜如此,朕还有何话说。” “……”诸葛瑾怔然看着刘备还剑入鞘,又俯身拾起地上长剑。方才不曾细看,此时刘备却为这把剑吸引住目光。他一辈子与剑为伍,自然极懂相剑。这可是一把不下于章武的,不出世的宝剑。当为孙权所赐。 他手抚剑身,轻笑:“孙仲谋赐子瑜这样一把宝剑,是要让你在汉营不能脱身之际,用它来自尽么?” “陛下喜欢,拿去就是。不必出此不逊之言。”诸葛瑾淡淡道。 刘备笑了笑,将宝剑插回诸葛瑾腰间鞘中,笑道:“今见孔明剑法,朕心愿已足。不会再为难子瑜了…让朕替你包扎吧。子瑜在这里用完晚膳,压压惊,再回去。” 诸葛瑾摇摇头:“瑾已然怕了陛下。还是早些走为好。” 刘备嗤笑了一声:“孔明半点也不怕我。你怎么反不如他。” “我原是不如孔明。不值陛下一顾。”诸葛瑾淡淡道。 “不。”刘备温颜看着他:“朕戏言耳。子瑜壮烈忠义,国士无双。便是要朕三顾请你,朕也愿意。” “……” 刘备即唤军医。握着诸葛瑾未受伤的左手,走回帅台,令诸葛瑾坐在帅位上,自己坐在旁边,卷起诸葛瑾袖子查看伤势,见腕上乌青一片,摇头道:“朕一时心急,下手重了。”取过医官手中敷料药布,亲自替诸葛瑾包扎。众将屏息而观,只见刘备替诸葛瑾包扎完毕,那诸葛子瑜便起身长揖:“陛下宜自珍重。瑾告辞了。” 刘备点了点头,亲自送诸葛瑾出帅帐。 6. 允文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乐府《白头吟》 诸葛瑾方走至汉营辕门,才要上车,只听身后一人高声吟诵:“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长河东流不复返,君子宁去不念吾?” 诸葛瑾回过头来,不禁一讶:“…季常?” 马良站在数尺外笑望着他,眼神却有些欲语还休的凄然。诸葛瑾怎能错认,这个孩子,小时候就生得清秀,眼角顾盼间自带几分风流,眉间白毛更是惹人注目。后来诸葛亮治理荆州,马良出使东吴,两人也曾多次会面。可后来入川一隔,竟有十年之久。眼见得马良人还年轻,眉毛已全白了。而自己…已是年将半百了啊! “季常,站在那儿做什么?过来啊。”诸葛瑾见马良倒似小时候一样怯生生了,不由笑起来,张开双臂。 若在二十年前,小小的马良会立刻跑上去,扑在诸葛瑾怀里。现下自然不行,然而他的眼睛当即亮了起来,快步上前握住诸葛瑾之手,眼角微带泪光:“不意在此,得与兄长再会。眼下两家兵戎相见,兄长走得如此匆忙,再会不知是何时…” “你呀…”诸葛瑾笑起来,细细打量起他。两人双手交握,彷佛浑然忘了这是在汉营,而他们此时本该是敌人。只看得一旁的羽林郎瞪大了眼瞧他二人,继而面面相觑。 诸葛瑾犹记得与马良初遇是在隆中。他远道而来,去探望弟妹。不料才到草庐前,就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慌慌张张跑出来,一头撞在他怀里,抱紧了他:“大哥,我再也不弹琴了!” 孩子将脸埋在他怀里,声音充满委屈,好像随时要哭出来。因为身量差不多,又年龄相仿,诸葛瑾差点以为这是自家幼弟诸葛钧了。一抬头间只见诸葛亮追了出来,神色颇有些恼火凌乱,手中还拿着一把…扫帚。 “这,你们这是…!!”诸葛瑾讶然。能把自家二弟惹恼成这样,不晓得是哪家顽皮孩子。 诸葛亮见是兄长来了,不由有些尴尬地放下扫帚。诸葛瑾摇头叹息,自家二弟才十七岁,还是一个大孩子,而眼前这个是一个还会错认兄长的小孩子,两人是闹了什么别扭气成这样?马良也终于查觉了哪里不对,抬起头来一看,他抱住的哪里是自家大哥马伯常。分明是一个不认识的青年,而且跟孔明尊兄长得有点像… 小小的马良知道认错了人,红着脸放开了诸葛瑾,还要再跑,却被诸葛瑾握住了小手,笑问:“你是哪家孩子?诸葛亮欺负你了?” “没,没有。我…求尊兄教我弹凤求凰,然后…”孩子低下了头,不肯再说了。 诸葛瑾哭笑不得,抬头看着诸葛亮,只见自家二弟也不愿多言,只道:“阿良是襄阳宜城马家第四子。” “襄阳马家?”这可是荆州世家大族。诸葛瑾不由又细细打量起这个眉目细致的孩子。牵着他入了草卢坐下后,柔声说:“琴会三才之粹、五行之精,尺寸之间效法天地,乃是君子必须修习的乐器。因此,琴还是要学的。” 马良怔怔看着他片刻,末了抓着他手轻轻摇晃,笑了起来:“兄长,你教我弹白头吟好不好?” “……”诸葛瑾一阵无语。他有些能理解为什么诸葛亮会着恼了。只见自家二弟坐在那儿蹙着眉:“阿良最近就是这个样子,还总要学这些不着调的曲子。我担心他长大之后…” 诸葛瑾摇头而笑,细看马良片刻,道:“不会的。这孩子是个好样的。”说着,他牵着马良,来到琴前坐下,手搭琴弦,彷佛毫不费力,数声浑厚之音自然流淌而出,铮然隐隐有金戈之声:“你看,琴为心声,胸中若有天下,七弦也作兵戈响。不要整天价让孔明教你这些不正经的,这凤求凰不学也罢,等你有了心仪女子自然就会了。君子练琴,不止拘于音律,更要借音乐砥砺性情,孕内心浩气。你要真想学琴,我教你公瑾新作的长河吟。” … … … 马良一垂首,注意到诸葛瑾半藏于袖中的手上似包有白布。诸葛瑾方要掩饰,马良抓住他手,一掀袖子,不由一惊:“这…兄长如何…” “车马颠簸,不慎碰伤。”诸葛瑾微微一笑。马良摇头:“这不是碰伤,兄长休要瞒我…” 他望向一旁,一青年羽林郎便躬身道:“方才陛下欲强留诸葛将军,将军拔剑欲自刎明志,被陛下阻止,是以…” “……!”马良眉头深皱,握住诸葛瑾之手:“陛下竟尔如此。兄长可还觉疼痛?” 诸葛瑾笑着摇摇头。马良低声道:“委屈兄长了,良在此,代陛下向兄长赔罪。” “这是什么话!”诸葛瑾笑道:“孔明与阿钧可还好?” “好。当了丞相,怎么能不好。就是最近忙些累些。有我照顾他,兄长勿忧。我不在了,还有幼常呢。阿钧还是跟以前一样,说我与幼常抢了他二哥。”马良笑道。诸葛瑾听了不由也笑起来,末了黯然低声道:“重任在身,兄不得不立刻回南郡。来日再与弟长叙。”说罢毅然转身便走。 “兄长!”马良唤道。抢上前去,攀住车辕:“刀兵阻隔…再见不知何日。请容弟送你一程吧!” 诸葛瑾方要上车,见马良含泪不舍地望着他,当是盛情难却。他又握住马良之手:“阿良,你已是一国之侍中,陪侍陛下,不可随意离营。” 马良望着一位白袍羽林郎:“君可替我代禀陛下。” 青年拱手:“侍中请少待,待属下禀过陛下,再行离营…” “若待你禀过陛下,岂不误了将军行程。” “属下…职责在身。况侍中亦不可无人随行…” “放肆。”马良冷然道:“我在成都,尚可自由出入禁省。今日不过离营片刻,你也敢阻拦吗?” 那羽林郎一怔,马侍中向来为人温和,语笑晏晏。如何今日竟尔动怒。他忙半跪于地,低头不敢作声。旁边的弟兄看得着急,忙上前拱手道:“侍中执意送行,属下愿为护卫。” 马良蹙眉无言望着他片刻,终于道:“好吧。” “兄长,我跟你一起。”另一位较年幼的羽林郎亦道,看着马良。 马良叹了口气,勉强应了。当下带着那羽林兄弟二人,便随诸葛瑾攀上了车。 “阿良,你…” “回头陛下责怪,看尊兄之面,也会宽恕良的。”马良笑道:“兄长,请容良相送十里吧!” * * * 羽林青年焦虑地望着诸葛瑾车马远去,忙往中军帅帐去禀报刘备。 “陛下!”那羽林青年入帐,只见刘备与刘巴二人正商议事情,即半跪于地:“陛下,侍中随诸葛子瑜离营而去。” “哦?”刘备看向刘巴:“这样迫不及待去给子瑜送行。都不先告诉朕一声。方才众将聚会,他也没来。这不像是季常的作风啊?” “这…属下也曾问侍中,是否先告知陛下再走,可他…竟出言斥责我等。属下怕…”青年越说,声音越低。也不敢抬头看刘备了。只惹得刘备哭笑不得:“怕什么啊?怕他跟着诸葛瑾跑了?” “…属下不敢!” “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刘巴拂然不悦:“退下吧!” “等等。”刘备问:“他带了几个人去?” “侍中一个随从也不带…我们不放心。安国与安民自请随行保护。侍中勉强答应了。随行就二人…” “什么!”刘备一拍几案:“出了大营,就是吴人地界!他送行回来,就只有两人保护…你们当他是什么?!万人敌的虎将吗?!?”备急得离坐而起,来到那羽林郎跟前,用力握住他双肩,只握得青年痛得皱眉,几乎要掉泪,又不敢呼喊。 “再派五十人,追上他!随行保护!迟了一步,朕拿你是问!”刘备喝道。 “…是!” “且慢!”刘巴沉声道,转身向刘备长揖:“陛下,派不得!” “怎么派不得!”刘备怒道。 “退下吧。”刘巴不答,反而转向那羽林郎:“无我命令,不许入帐。” 青年一脸惊愕,不知陛下与尚书令怎么回事,当下只好应了一声连忙退下。 而此时帐内刘巴沉声道:“陛下派人去,只能坏了季常大计。季常不会回来了。他要去武陵,此乃他对诸葛子瑜行的假途灭虢之计。” “就带着两个羽林郎,旁边还有诸葛子瑜与随行的数十名吴人侍卫!去武陵的路上到处有吴军关隘。你给朕开什么玩笑?季常才不干这种傻事!” “季常不干这种傻事,臣就干得。”刘巴也上来了性子,冷冷道:“此乃臣与季常共同定计。安国与他弟弟也与我二人密议好了。不曾事先禀报陛下,还望陛下恕臣等欺瞒之罪。” 刘备一怔,随即怒上心头,大吼:“刘,子,初!!!”似乎又觉得不能只骂他一人,转而看着马良那空空如也的位置。他指着坐席,彷佛马良人还在那里似的:“马季常!!!是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这样大的事情,自己定计而行,都不报与朕知道!” 刘巴看着刘备。大汉上下都知道陛下这种重情的性子。有时候事情报与他知道,反而做不成。因此从丞相带头,三公九卿多少都会独断专行,不会事事报与刘备知道。本来事情早成惯例,刘备事后也不会深究。可这次他担忧马良,话说得极重。刘巴心下也觉得委屈,执拗道:“陛下此言,臣受之不起。” “只带着两个羽林郎,千里奔袭,万一被吴人抓住了送给孙权,季常就受得起吗?!”刘备怒道。 “请陛下放心。”刘巴道:“季常不会有事。陛下方才已经帮了他许多。以季常之能,陛下还信不过他?” “我怎么…”刘备气得正要回嘴,又见刘巴病中形容疲倦,脸色灰败,他心中一疼,终究不忍再责问他。又想刘巴贵为尚书令,却愿意为了侍中甘受皇帝责备。可心中终是担忧,便低声问:“你给朕说说,他怎么能没事。朕又怎么帮他了。” “季常此计,首在以情打动诸葛子瑜,使其放松戒备,带着他假道南通武陵,以行假途灭虢之计。陛下方才险些要了诸葛子瑜的命,又扭伤了他手腕。而季常性情温柔,善抚人心,陛下此举便使得季常之计能更好的施展。若骗得过诸葛子瑜,这计谋就成功了一半。届时季常弄来吴国通行关文,入武陵自是易如反掌。” “……”刘备怔然。 刘巴又道:“臣方才看着陛下之举,心下便窃喜。不想陛下与季常心有灵犀,季常虽未与陛下言说他的计划,但陛下无意中已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 刘备急得在帐内踱步,绕了一个又一个圈子,又来到他面前,注视着他的眼睛,焦虑地问:“季常真能无事?” “臣愿以性命担保。” “……”刘备一时无言以对。子初季常的谋略自是高出他数倍。刘巴说得肯定,那马良必然会平安抵达武陵。可只带两个侍卫…凭着他武人的直觉,就是觉得不妥。他不禁回想起昨晚季常怎么说也只说去了武陵之后该如何招抚五溪蛮,如何领军出桂阳,零陵,然后直捣长沙。可当自己问起他怎么率军入武陵时,他却笑而不言。刘备其时没有多想。现在回想起来,马良当时望着他的目光中比平日更多了几番流连,甚至有几分诀别前的依依不舍…原来竟然是为了今日的不告而别!…季常!你为了我与三军甘冒此大险,朕当如何承受你此情此义! * * * 马良与诸葛瑾并肩坐在车上,双手交握,笑而注视对方。彷佛要把阔别十年未曾相见的,都在这短短几个时辰内看足了。最后诸葛瑾终于笑道:“季常,你眉毛全都白了。幸好头上尚未生白发。我记得季常今年,才只三十五岁。” 马良笑道:“兄长,你老啦。可生出了好多白发!” 诸葛瑾笑骂了一声放肆。两人都笑了起来。末了诸葛瑾叹道:“年已半百,安能不老。”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大抵如此。可以相逢一笑成知交,也可以成日对面不投机。当年诸葛亮在荆州与马良同窗共学时,诸葛瑾在江东,每得了休沐假期,就往荆州去探望弟妹。虽是大半年才得见一次,可自从小小的马良在隆中草庐外一头撞入诸葛瑾怀中,误认他为自家兄长开始,两人就结下了不解之缘。每逢诸葛瑾到了隆中,马良必定也要过来,缠他缠得没完没了。弄得最后诸葛瑾倒是陪着他的时间比较多。年方十三岁的马良拉着诸葛大哥满襄阳城的逛,说个不停,告诉给他襄阳城各处风景名胜,故事传奇。其中不少江湖逸事,是诸葛瑾都没听过的。他不禁心想,这个孩子到底读进了多少书,怎尽把时间花在收集这些民间逸闻上了。 于是诸葛瑾存着考较这孩子的心,拿经典问他。马良倒也一一答来,只是细节之处均不深究,答不上来还一撇嘴:“读那么详细有什么用?咬文嚼字,与兴邦立国毫无关系!” …所以就把时间花在市井逸闻,神怪传说上了?诸葛瑾哭笑不得。小马良这口气完全就是从诸葛亮那儿学来的。敢情都是自家二弟带坏了这孩子! 大街小巷走着走着,不觉有哪里不对。脂粉香气扑面而来,笙管丝竹声声入耳。当真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马良竟把他带来秦楼楚馆,烟花之地了。小小的少年还兀自言道:“听说京城有章台路,丝竹管弦,盛极一时。兄长一定去过,可能给良说说那里的盛况?” “……” 见诸葛瑾不言语,小马良又自己唱了起来:“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 唱得真是极好。诸葛瑾心想。小小年纪唱得有模有样,又有着如此好的歌喉。可他还是忍不住皱眉:“阿良,你平日就学这些?” “可惜学得不全。”小马良哀声叹息,一双明亮眼睛眨了眨,看着诸葛瑾,哀求似地:“听说这秦楼楚馆,多有妙曲。可我年纪太小,他们不让我进去。兄长你带我进去嘛~我就想听曲子…” “…………”诸葛瑾很是凌乱了一阵,才蹲下来,对着马良温声道:“阿良,这些曲子不学也罢。你若喜欢音乐,可听过吴地小曲?吴地村镇,水网纵横,烟雨中如诗如画。撑篙女子用那吴侬软语唱起小调,可好听了。” 马良的眼睛果然亮了起来:“兄长,快唱给我听!” 于是那一夜,诸葛瑾在隆中草庐外给马良唱了一晚上吴地小曲。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诸葛亮带着诸葛钧与马谡在一边习琴,看着那边唱歌的一大一小,当真无奈。马良从他习琴已有小成,又在他这儿把齐鲁歌谣都学全了,却嫌那梁父吟是送葬歌曲太过无趣,便总要学那些郑卫之风,乃至淫辞艳曲一概想听。如今得了诸葛瑾教他吴地歌谣,可是得遂心愿。 虽说诸葛亮与马良同窗共学,教学相长,少年交好,但在一起多是嬉闹拌嘴。至于诸葛瑾,便总是温厚的兄长那样爱护着他。每逢离别,马良就拉着诸葛瑾的袖子,含泪依依不舍。 后来马良出使东吴,孙权每回都派诸葛瑾去迎接并且送别马良。两人每每含泪而别,诸葛瑾总要问一句:阿良愿不愿随我留在江东呢? 马良笑着说:“良的父母兄长都在荆州,我怎好抛下他们?” … … … 此时一路上两人沉默了一阵,诸葛瑾方问:“乔儿…可还好?” “兄长总算还记得自家亲儿。”马良取笑道:“还是老样子。身子骨弱,时好时坏。秉儿也还是一样,没事了就往他那儿跑。两人比亲兄弟还亲…” 诸葛瑾叹息:“他得了这样一个狠心父亲,把他千里迢迢送去远方,必然怨我了。” “…兄长怎么这样说。乔儿…很想念你。” 且不说诸葛瑾与马良甚是投缘,堪称一见而成忘年知交。这份温厚的情谊也延续到了他们的下一代。当时诸葛亮因无子,求乔为饲。诸葛乔年方八岁,初来荆州,时常思念亲生父母,闷闷不乐。诸葛亮见此,便与马良商量,让马秉来陪伴诸葛乔。两个孩子朝夕相伴,亲爱有如兄弟,可比当年的诸葛瑾与马良。诸葛乔也日渐开朗起来,稚嫩小脸上有了笑容,整日价牵着马家弟弟到处跑。只看得诸葛亮与马良皆笑而叹息。 “孔明…也有四十二岁了。我多年没见他…不知他可生了白发?”诸葛瑾又问。 “说起尊兄,”马良摇头,笑望诸葛瑾:“尊兄很想念兄长…他闲暇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读读兄长的家书,给兄长写长长的回信…自从去年十月,尊兄迟迟没收到兄长家书,他还着急得总问家仆,兄长怎么没回信呢,老担忧你是不是生病了。” “……” “过不久他得知你从吕蒙袭荆州,尊兄三夜没有睡好,连连叹息。就是那时候良发现尊兄开始生白发了…” “我…对不住孔明。”诸葛瑾叹息。 “兄长,你可把我与尊兄都忘了。”马良半是埋怨地道:“孙将军与兄长再亲,能够亲过我们么?陛下也不计前嫌,央兄长来归。良恐兄长不能明白…” “阿良,你不明白。”诸葛瑾忽然打断他:“至尊…就像我另一个弟弟一样。” 马良怔然望着诸葛瑾,眼神中略带困惑。诸葛瑾见此,便微微一笑:“当时至尊兄长新亡,至尊尚年幼,只拉着我哭泣。那个模样…与小时候的孔明那么像…谁知张子布一把拉过他,说这不是哭的时候,便把他推上马,让他巡视军营去了…这么多年过去,至尊早不是当初那个无助的孩子了。即便成了一代雄主,我还放心不下他…” “…怪不得。良听说,孙将军性格固执,有时百官谁劝也不听。唯独会听兄长婉言劝说…” 诸葛瑾摇了摇头:“阿良说我狠心。却也不是冤枉了我。孔明都这样说过我呢…” “哎?”马良笑问:“尊兄那样温良克制的人,也会埋怨兄长?” “怎么不会。”诸葛瑾笑着回忆:“当年他出使江东,至尊对他喜欢得不得了,非要我留住他。我知道以孔明性子他绝对不肯。也给至尊说了这事情我办不到。可拗不过至尊再三央求,我还是去给孔明稍微提了一下。没想到,孔明当即给我拗起了脾气…你们外头都听孔明说什么“能贤亮而不能尽亮”,那都是借口。他真对着我,哪里说这种敷衍的话。” “…尊兄怎么对兄长发脾气的?”马良笑问:“他都没告诉我!” “那么丢人的事情他怎么会告诉你…”诸葛瑾笑道:“他一拉下脸来,就说:何其岁月荏苒,物是人非。小时候他跟我要天上的星星,我说没法摘给他。现在啊,至尊成了央我摘星星的孩子。他自己成了那天上星辰…” “哈哈哈…” 马良明白诸葛亮此言,可谓一语双关。士子之心,明如天上星辰,除非殒落,否则绝不会来投江东。 眼见前方驿站已到,趁着人马歇息饮水之际,诸葛瑾紧握着马良之手,含泪不舍道:“阿良,回去吧!好自珍重!替我照顾好孔明。” 马良默默不言,环顾四周,见树下草叶,便去采下一片,折起后便凑到嘴边吹奏起来。倾刻尖锐哀伤的曲调响彻旷野。诸葛瑾听得明白,那正是苏武李陵赠别之曲…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商。 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 惟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 “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 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 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离歌三迭,一重比一重更是缠绵凄恻。诸葛瑾忍不住相和而歌。随行的东吴侍卫与随马良而来的两位羽林郎皆是看怔了。惊讶于一小片叶子,竟能吹奏出如此动人曲调。二人彷佛回到了少年时期在隆中草庐外歌唱的时节。在旁人看来,此情此景,仿若回到旷古的北方草原,古人挚友远别,长歌当泣,远望当归,岂不催人泪下。 一曲方歇,诸葛瑾含泪笑道:“阿良,一片叶子竟也可让你吹出如许曲调,莫不也是孔明教你的。孔明那一双巧手,朽木在他手上,也能成为好用的器物。一片叶子,也可奏胡笳之声…” 马良笑道:“不然兄长以为,我与尊兄少时乡间嬉游,都做什么去了。”说罢,他黯然低叹:“我与尊兄可日日相见。但与兄长,一别不觉十年!这一生还有多少会面之日?良拼却回去受陛下责罚,也要与兄长再相聚片刻…” “兄长,请容良再送你一程吧…!” * * * “阿良,你太任性了。” 这是一个地近夷陵道的驿站客房,咫尺小屋将冬日寒风飘雪隔绝在外,马良正在拨弄炭火,闻此回头笑望诸葛瑾:“我能有尊兄小时候调皮任性么?” 诸葛瑾笑而摇头。马良说是给他送行,却依依不舍地送出了十里又十里,不肯回营。最后眼见天晚了,索性便跟着他来到了驿站,说是歇息一晚,又可同榻共语,待明日再回。 “孔明小时候可听话了。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哪像你这样。” “兄长休要唬我。”马良笑道:“尊兄少时,最喜欢捉弄我与幼常。” “是么?”诸葛瑾笑道:“阿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我好好一个弟弟,是被你带坏了。” “兄长诬赖人,须得拿出证据。”马良笑着放下火叉,来到诸葛瑾榻下坐着:“良哪有那么大本事,带得出一个大汉丞相来。良能有今日,皆是尊兄所教。” 只见诸葛瑾笑望着他:“我一直不明白。孔明小时候多么听话的孩子,怎么长大了变得固执得要命。你与孔明,是谁带坏了谁,真说不好。季常啊,你总劝我去投陛下。我还没跟要跟你要回我那听话的好弟弟呢。” “……”马良凝望着诸葛瑾。他心想这各为其主,也许是他们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了。若非各为其主,他们本当比兄弟更加亲密。此刻诸葛瑾笑意温然,全然是一个令人不觉想要亲近依靠的,温厚的长兄。可他却为了孙权抛下了诸葛亮与幼弟不顾…如此,遑论异姓的马良?他沉吟片刻,笑道:“想当年,尊兄离开襄阳城,去隆中躬耕。我问他,为什么非要离开呢?他告诉我,是我太调皮啦,缠得他受不了,所以要躲开我,去隆中清净清净。” “哈哈哈…阿良,莫说孔明。便是我每回只去四五天,都被你缠得受不了!”诸葛瑾笑起来。 马良回忆起少时,不由也含笑继续道:“后来先生给我们布置了作业,让大家回家观星,隔日要在课堂上辩论的。我就找了个借口,城中灯火通明,不好观星。就跑去隆中,找尊兄帮我。” “我在尊兄处睡了一夜,隔天早上出发回襄阳,可想而知,我迟到了。课堂上同学们正讨论得热烈,说什么帝星失位,天下大乱,天子失势啊。说什么蚩尤旗临空,荆州将有战事啊。先生问我的时候,我照着尊兄吩咐的,什么也没说,就交了一把油纸伞,说:‘ 以虚无的星象预测天下大势,都是胡编乱造骗人的!不如预测明日的天气来得实在!’” “哈哈哈…阿良你好大的胆子!” “唉。少时不懂事。尊兄怎么教,我就怎么说。可怜我被罚站在门外一个时辰,内心里把尊兄骂了千万遍…不料没多久,天上真开始阴云密布。不多时大雨倾盆而下,许多同学淋着雨回家。而先生撑着我那把油纸伞,亲自送我回家去。” “先生们后来都惯着我们,说尊兄是卧龙,我是马家的白眉最良…那时候元直也会来隆中,教我与尊兄击剑呢。” 诸葛瑾笑而叹息。在诸葛亮少年之时,他到底错过多少陪伴弟弟的机会。而诸葛亮又是如何成长,交了哪些朋友,受过哪些师长指导…他都一一错过了。 “兄长…”马良提起炭火上热着的酒壶,往酒盏中斟满,送到诸葛瑾面前,笑吟道:“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愿兄长沙场建功,来日官至卿相,寿与天齐。” 诸葛瑾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笑答:“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愿阿良往后亦一生平安,长伴陛下。” 马良微微一笑:“兄长,真知我心也…” “阿良之于陛下,义无二心,便如我之于至尊…兄都明白。”诸葛瑾叹息:“只是不知,他待阿良到底有多好?” 马良笑了一笑,却不答,替诸葛瑾挽起袖子,解下腕上伤布,以巾帕沾水擦拭。但见淤青越发上浮明显,他一皱眉,诸葛瑾便笑:“阿良勿忧,已经不痛了。” 马良随手将伤布扔入火炉,将药膏细细涂在新的干净伤布上,替诸葛瑾一圈圈缠上,微笑:“兄长,还怪不怪陛下?” “怎么能怪他。”诸葛瑾叹道:“若非他这一扭,为兄已是剑刃断喉,血溅汉营。” “人都以为陛下出身行伍,为人粗鄙。”马良温声道:“然良遇见他时,却不是如此。陛下雅爱音乐,能唱歌,甚至也可说是个极风雅的人。然而仅如此,还不足以让良倾心。陛下心地明朗,忠义刚直。更难得是识人之明,无人可及。他望你一眼,同你谈话片刻,便教人无所遁形。” “良以为音乐便当用以移风易俗,先定天下而礼乐兴,非神文圣武之人,不能为也…陛下,就是这样的人。他深知乱世中非征伐无以定天下,所以选择了投身行伍。可他雅爱音乐,便是希望最终定天下后能够以礼乐熏化万民…乐竟为章,止戈为武,终致河海晏清,人心安定,不再有战争。” “……” “兄长,你不也这样告诉过良吗?”马良坐在诸葛瑾膝下,仰头笑望着他:“如今又为什么不肯随良去汉营呢?你问陛下对良好不好。良便说一句极好,不足以明良之心也。士之处事,道不同,不相为谋。若遇一道同之明主,便不枉此生。” “……” 马良见诸葛瑾始终不言,便笑:“兄长勿怪,弟忘情了。” 诸葛瑾柔声道:“无妨。阿良继续说。” “…陛下是大儒卢中郎的得意门生。只听先生讲说,便已得圣人之心,不喜钻研于字句。因此卢中郎方才称赞他。这跟水镜先生称赞尊兄与我,是一样的道理。” “阿良,”诸葛瑾笑起来:“你真不怕臊!” 他含笑望着马良,他的弟弟。他常想自己对马良的疼爱一如对孔明,所以马良在他面前,并没有什么顾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有时还无赖地撒撒娇。这些都是已身为丞相的孔明早已不会做,也已不能做的事情。 阿良,你说的没错。我们分处两国,如今更兵戎相对。要再有相见的机会,恐怕也很困难了。人生忽焉数十载,你我兄弟,更有多少这样欢聚的光景呢? 他恍恍惚惚这样想着,却见马良又替他斟了一杯热酒,笑道:“兄长困了,喝了这碗酒暖暖身子,早些睡吧!” 诸葛瑾点点头,饮过了酒,二人躺在驿馆那张不算大的卧榻上。只是灭了灯烛后竟然睡意全无,遥望窗外落雪,想故人从此去,如何不感伤。 “阿良,明日便会到夷陵…你要随我去见见伯言吗?” 马良不答他方才所问,望着窗外远天孤月,良久方道:“如果良不是大汉的侍中,那今日又会是如何。” “……”各为其主啊…这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踰越的鸿沟。即便是血亲挚友。多说无益,徒增伤感。 马良叹道:“良这已是醉了。惹兄长伤心。兄长勿怪…” 诸葛瑾笑道:“才喝那么一些,怎么就醉了。” “不想,兄长还注意着我喝了多少。”马良坐起来,抱膝笑望着他:“良说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哦?”诸葛瑾也不起来,笑着翻身调整一个舒服些的姿势望着他。 马良也笑着凝视诸葛瑾:“远远看着,兄长好似一幅淡雅水墨,文静谦和。而孔明尊兄是胶漆彩画,光采耀人。可相处久了,便觉尊兄如茶,淡雅益清,交往越久,越觉如松柏岁寒而不凋,越发清醒。而兄长如酒…还是那种香甜的菊花酿,不像烈酒那样让人饮了几口便醉。而是不知不觉饮多了,连自己醉了也不知道。” “阿良,休得胡闹。”诸葛瑾笑望马良:“若睡不着…自从我在草庐外教你弹琴唱歌开始,也有二十年了。不知你琴艺长进得如何。” “兄长,想听相如抚琴吗?”马良笑道:“听完了,可得随我而去?” “混帐。”诸葛瑾笑道:“这样大人了,还总这般没正经。”他说着,掀被而起,取下了墙上挂着的七弦琴。 马良亦起身,下榻接过古琴,置于案上,修长手指弹拨间几声泛音流淌,微转动琴轸,便令五音齐正。又对诸葛瑾温声道:“请兄长安卧,听良抚琴一曲。” 诸葛瑾闭目聆听。只闻马良奏出几声低沉回荡的散音,有如夜半不寐之人之徘徊悲叹。倏忽停顿后,左手吟揉间,哀婉之音连绵不断,紧扣心弦。诸葛瑾暗叹马良之琴艺大有长进,竟是只短短几个音,也可于倾刻间深入人心。 马良和琴而歌: “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 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 微风吹闺闼,罗帷自飘扬。” 歌吟温柔低缓,如诉如怨。竟是一曲《伤歌行》?倒是符合他们二人此时情景。曲调一转,忽现凄凉之音: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 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 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 阿良…风雪之中,我们当离别。江南路何其遥远,兄即便舍不得你,亦当不顾反。你便想着,不如回到幼时的故乡,那个时候,草庐月下,抚琴低唱,还没有战争,我们也还不用各为其主,刀兵相见… 琴音在几声散奏后忽转高亢,于徵调上奏出慷慨悲歌,隐有征战杀伐之意。彷佛远方征夫的高歌: “烛烛晨明月,馥馥秋兰芳。 芬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 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 唉…这征夫,指的正是为兄吧!你我远别离,固然伤心不舍,可阿良念着的更多是刘备所在的故土啊…! “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 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 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 此去一别…当真是天各一方。俯瞰辽阔疆土,仰望苍茫浮云,不能不弃亲情而存道义。需知各自天涯永不再见,都好过骨肉相残。愿我们此生,不会有战场相见的一日… 曲调越发高亢凄清,马良眼中隐含泪光,含笑吟唱出最后一段: “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 嘉会难再遇,欢乐殊未央。 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琴音歌声悠远悲徊,萦绕直上九天,后于激昂的高音处嘠然而止! 二人默然相对,一时竟悲感不能语。不知何处传来失伴孤雁的悲鸣。风雪中越发凄清。 良久,诸葛瑾方微笑开口,语声却已哽咽:“阿良指间琴音,感物情,结人心,可轻易挑动听者之悲欢七情。虽伯牙之风雅,司马之情韵,何以过之。此绝非为兄可教。除阿良天资过人,孔明亦当有师襄之功。阿良你…真的长大了。” 马良手按琴身,摇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非良之琴歌可感人,而是兄长心中悲伤,方与此音声相应有感。本为抚琴求兄长指教,不想反引兄长伤心,良之过也。” “阿良啊!你便不能不惹我伤心么?”诸葛瑾笑道。 马良含笑望着他,心道兄长见谅,良恐怕…真是不能不为此了…… 于是他温声道:“良当奏一曲镇魂调,助兄长入眠。” 在安定心神,声声渐缓的曲调中,诸葛瑾终于沉沉睡去。马良左手的指尖停留在最后一个颤音上,已是被琴弦划出了血痕。他默然看着自己的手指,而后放入口中吸吮,淡淡血腥味弥漫开来。一如日前的秭归战场。 大汉侍中淡然一笑,缓缓起身,替东吴的绥南将军盖好被子。他凝望着兄长安详睡颜,低声道:“兄长,多年不见,你的酒量越发好了。听说性情温厚之人,酒量都好。可正因如此,你不疑有他。良替你斟的酒,皆一概饮下…饶是如此,不借着镇魂调,兄长还要因舍不得我,而迟迟不肯入睡…” “兄长啊!良在此,先向兄长请罪。来日匡复汉室,河海晏清,良愿随兄长归隐山林,常年侍奉左右,任兄长责罚,良绝无怨言。” 马良在榻前想着那美好的将来,而诸葛瑾在沉眠中,亦梦到了少时与阿良的点点滴滴。哪怕明日便是天地变色,战云四起。刀兵相见,永隔远津。 * * * 时近子夜,风雪之中,两位羽林郎牵马遥望马侍中抱琴而来,皆是眼前一亮。 “侍中还顺手牵羊…哦不,牵琴?” “怎么可以牵羊。侍中何等风雅,一曲能教吴人侍卫与诸葛将军都睡死了。只有你小时候才偷羊。” 马良看他们兄弟拌嘴,想起自己与诸葛瑾此去当为敌人,不免心下黯然,却仍笑骂:“尔等尚有闲心拌嘴。快快启程。” 两位羽林郎相对一笑,与马良一起翻身上马,朝武陵的方向疾驰而去。 数个时辰后的驿站,天已破晓。诸葛瑾醒转时,本以为身边会睡着那个当初在草庐睡着时会紧抓住他袖子,流得他袖上一滩口水的孩子。可睁眼一看榻侧哪有马良身影。环顾室内,也全然不见人。榻下碳火尚有余温,火光将熄未熄。 他翻身而起,甚至不及披衣。但见马良的行装也已不见。甚至几案上的琴…也被卷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镇纸压着的一纸留书。诸葛瑾拿起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良感兄惜别之情,当是不忍见吾告别而去。良心念故主,故此不告而别,以免伤怀。望兄长谅解。良甚喜此琴,见之如见兄面,想兄亦当不吝相赠。良得此琴,锦水汤汤,对之时时弹奏,纵使与君长绝,亦当无憾矣。书不尽言,望君加餐珍重,皓首为期。” “阿良…”诸葛瑾握着书信,怔然良久。在案前坐了片刻,方觉寒意袭来。他这才起身披衣。恰好外面侍者叩门,他应了一声,侍者推门而入,捧来热水巾帕。他知马良已离去,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只低声禀告车马已备妥,待将军准备好即可启程。 诸葛瑾暗道昨夜如何睡得这样熟,险些误了时辰。果然阿良的镇魂调已是出神入化,竟有如此功效。 他完全没有往昨夜饮下的酒去想。 匆匆用过早膳,他上车之时,侍者惯常提醒:“将军,印信可带齐了?” 诸葛瑾嗯了一声,出于谨慎的习惯,伸手在行装中摸了一下,却觉触手形状不对。他眉头一皱,掏了出来,打开锦囊,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一枚扁平的羊脂白玉。正是马良随身所佩。自己的印信则不翼而飞了。 阿良你…这玩笑开得太大了! 他一时还觉得是马良调皮戏耍他。把行囊几乎翻了个遍,只是没找到印信。 东吴绥南将军的印信有多重要?孙权雅敬诸葛瑾,此时他更领南郡太守,统兵在外,故所过关隘,见此印信,皆得放行。若无此印,他就是去了夷陵大营,也入不得辕门! 他猛然抬头,只见侍者此时正目瞪口呆。诸葛瑾急忙吩咐:“快派六人,追上马季常。务必讨回印信。” 六名侍卫跪地领命,有一年长的却低声问:“此去西方,有两条路。大路通秭归刘备大营,小路南通佷山,直达武陵。我等走哪条路?” 诸葛瑾瞬间寒毛直竖。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满以为马良定是回刘备大营去了。他能去武陵么?不…马良没有带兵。如何入得武陵。就算入得,也掀不起风浪。这也是之前他不曾怀疑过马良的原因。定是自己多想了…马良定只是一时调皮,拿他的印信开个小玩笑罢了…也许只是为了搏刘备一笑,免得受罚才这样做… 然而他还是道:“分为两路,快去!” “是!” 车轮辘辘,一路往夷陵而去。诸葛瑾一路上心烦意乱,两个时辰后,陆逊大营已遥遥在望。诸葛瑾来到辕门,因无印信,只好亲自下来,给守门将士说明原委。那辕门的执戟郎也是一脸愕然,迅速回转入营禀报陆逊。 过不多时,只见营中羽檄交驰。兵将调动,一片战前紧张气氛。诸葛瑾愕然之间,只见陆逊戎服临事,与随从乘马疾驰而来:“子瑜,你的印信被马良盗了?!” “伯言,我…” “你只回我一句,"陆逊打断他:“我已调兵五百,命他们往武陵阻截马良。若遇反抗,格杀勿论!只怕你舍不得,回头怪我狠心杀了你弟弟。你现只消告诉我一声,你准不准!” “伯言,事情何至于此!”诸葛瑾觉得陆逊真是紧张过度:“季常就带了两位羽林郎,如何入得武陵?” “不至于此?”陆逊冷笑一声:“子瑜,你太小看马季常了!你给他一支桨,他也能掀起大浪!” “他是我弟弟,我如何不知!”诸葛瑾心下一乱,不免急躁起来。 “时到如今你还把他当弟弟!”陆逊见他如此,也是急道:“子瑜,你醒醒!高祖可以把项羽当弟弟吗?你们那点儿情义,在两国相争之间能值个什么!不过被他用来设计,引你入彀。子瑜,你已为马季常所谋,还不自知吗?!” “他难道不是回秭归大营去了!” “不是!”陆逊斩钉截铁:“你派去武陵的那三人,必定有去无回!” “季常不会如此!”诸葛瑾几乎是失声大喊。 “你…!”陆逊见他如此,心下大急,道:“你还执迷不悟!他跟着你十里又十里,临了要到夷陵,他又跑什么?趁你睡着不告而别,就是不敢同你来见我!马季常这诡计,只好瞒子瑜这等温厚长者。若在我这,我旁观者清,他哪里还可对你用计!” “……”诸葛瑾哑口无言。他身形一晃,几乎要跌坐在地。 陆逊一把扶住诸葛瑾,牵着他手走入大营。吴军精锐个个看着他们,睁大了眼目不转睛。他们知道陆逊与诸葛瑾感情要好。诸葛瑾本来就以宽厚温良著称,而陆逊聪慧敏锐,年龄又与诸葛亮相仿。因此诸葛瑾也将陆逊当成自家弟弟似的。 陆逊拉着诸葛瑾入了大帐,将诸葛瑾安置在坐位上,自己坐在他对面,认真道:“子瑜,你不是为私情所误之人。但现在事发,马良拿着你的印信一路闯关,朝中会有更多人说你暗通刘备,企图归汉。至尊当不至信此流言,我亦会上表,奏明你绝无此事。” “……” “现在,你无论如何给我一句。你准是不准。” “万一他不走武陵…”诸葛瑾哑然开口。 “那自然无事!”陆逊一拍几案:“可他必是去了武陵!白眉最良名盛襄阳时,才只有十七岁。他还是诸葛亮提携教导上来的,最优秀的属下。深得刘备器重。多年磨练下来,他的智计胆略已经足以独当一面。你可不要以为他只是宫内的侍中!” “……” “我今派兵去,需保不得他性命。你想想你弟弟孔明,那固执的性子!还有关羽!他曾跟马季常同守荆州,也是忘年之交。后来刘备定成都,怕孔明思念义弟,自己也离不开这左右手,就召马良入川,随侍在侧。物以类聚,马良的性情可见一般。我推测他就算能够被生擒也不会活着来见你。” 诸葛瑾呆望了陆逊片刻,终于艰难开口:“…好吧。” 陆逊起身去帐外,将军令下,五百骑兵当即出发。他回入帐中,见诸葛瑾兀自发呆,便叹道:“八成是追不上了。晚了半夜又半日。以马良的精明,他不可能路上耽搁。你也不必太忧心了。那五百人去了也许只可亡羊补牢,助守一下武陵。” “……”诸葛瑾不知自己该开心还是难受。此时方觉头脑中一阵晕眩,起身时又晃了一晃。陆逊见此不放心,召了军医过来,给诸葛瑾把脉后,军医言道无妨,或只是中了安眠的药物。 “呵。”陆逊冷笑一声。 诸葛瑾怔怔望着他。伯言向有谋略,事情往往看得通透明白,不由得他不信。现在,连他自己被马良下了药,都不自知。而让局外的伯言先看出来。情之误人,可见一般。枉他与孔明都至公无私,退无私会,如今倒栽在马良头上。也是命运一场捉弄。 诸葛瑾方遭此大事,又药性未退,头脑昏沉。此时环顾帐内,才见帅位之后,赫然恭放着孙权所授之节。此节以竹为之,杖长八尺,以旄牛尾为毦三重。 一节之任,以建三军之威。此节诸葛瑾亦曾见周瑜,鲁肃,吕蒙手持。如何不识。莫非至尊已拜伯言为大都督,而自己日前在汉营,竟尔不知?! 他抬起头来,但见陆逊微笑望着他。那自信而让人安心的笑意,不觉让诸葛瑾放下心来:“伯言…不,大都督!至尊有识人之明,知君明睿有才略,能忍辱负重,故不以巫峡之失为意,敢委以重任。但恐诸将皆为贵戚故老,不肯服君…” “子瑜勿忧,”陆逊微笑:“我自有办法。” 诸葛瑾笑而点头,复叹了一口气,半跪于地:“大都督,瑾耽于私情,致使马良得入武陵…请大都督治瑾之罪!” “子瑜!”陆逊忙扶起诸葛瑾:“你这是做什么?我等如今要对付的是刘备。马良在武陵如何为乱,若是刘备一败,他也必被截断归路,无能为也!若刘备此时肯收兵,那就罢了。他非要做倾国之争,旷日持久,骄兵必堕,防范必疏。我军又占地利,怎怕找不到良方击溃蜀军!子瑜且放宽心,观我手段。早晚间定教它化为飞烟!” 诸葛瑾笑而点头:“如此,瑾先回南郡。祝愿君早日击败猾虏,凯旋而归!倘有调度,瑾万死不辞。” 陆逊紧握他手,笑道:“好,子瑜先回去吧。” 7. 武陵 先主称尊号,以良为侍中。 及东征吴,遣良入武陵招纳五溪蛮夷, 蛮夷渠帅皆受印号,咸如意指。 --《三国志.蜀书.董刘马陈董吕传》 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 刘备率领东征的四万将士在外,此时的成都也如车轮一般忙碌运转着。为支持前线的将士们,农业,水利,织锦需要照常运作。粮草集结,军需供给,均由这个国家的心脏—丞相府来征收调运。 宰相国之柱也,不可不强。辅弱则国弱。诸葛亮有如强韧的国之栋梁,每日沉稳如水,行走如风,尽管忙碌,仍极有条理法度地掌握着这一切,令留守的百官与百姓们可以安心依靠。 而四万汉军的军粮,主要来自天府之国的沃野千里。它的富庶,又是仰赖于都安堰的调节灌溉。自李冰父子修建都安堰,因岷江肆虐而旱涝无常的古蜀国摇身一变而为天府之土,所生产的粮食物资,为秦国一统天下创造了经济基础。诸葛亮与刘备也皆坚信,它是他们北定中原,匡复汉室最重要的国力来源。 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 天府之国,没有旱灾,没有水患。然而都安堰自建成以来,经过岁月风雨侵蚀,并非永远屹立不摇。必经过代代不断修缮维护。因此汉灵帝时设置“都水椽”和“都水长”负责维护堰首工程。刘备入主成都后,诸葛亮特别看重都安堰,因设堰官,并征丁一千二百人,日夜守护。这一千二百人,既是守卫的士兵,也是负责修缮的堰工。如此即保证了农作物与桑蚕织锦的生产。百姓的富庶,便可为北伐提供所需的物资财力。 此时的季汉丞相,虽然为筹备军粮而忙碌,亦不忘民生为本。都安堰如此重要,他必会隔一段时间便亲自巡视。都安堰本也自有都水长,后来成了堰官,每逢丞相到来,谈论起这大堰结构,修缮之法,都会惊奇于丞相对水利方面的精深理解。心道无怪乎刘备常赞诸葛亮为天下奇才。军事治国,水利匠作,竟没有一样是他不精通的。 此时,汉丞相与随行的马谡,费祎等随从正步行视察宝瓶口。路并非特别陡峭,然而向来步伐稳健的丞相却不知如何一下踩空,彷佛玉山将倾。马谡离得最近,慌忙扶住了他。诸葛亮将手搭在他肩上,稳住身形,却是微微皱眉,一时难以移步,显然已葳了脚。 “丞相…可要命医官前来?”马谡问。 诸葛亮笑而摇摇头:“无妨,歇一下便好。” 一时随从十数人都停了下来。以为丞相只是停下与堰官商议事情。那堰官看着诸葛亮,神色着急,却在诸葛亮冲他温和一笑之际放下心来。只听马谡打开了话匣子,笑道:“昔时在隆中,丞相带着我与兄长在田野间奔跑,兄长总是跑得气喘吁吁,也跑不过身长八尺的丞相。而我人小腿短,葳了脚,还是丞相把我抱回去的。” 而此时诸葛亮依然手按在他肩上,倚着马谡,笑道:“幼常,一会儿若真不行,得让你搀我回去了。” 费祎与堰官闻此不禁笑了起来。 几人沉默片刻,隐约闻得远处民家传来歌声…此起彼落,断了片刻,又有人续着唱起来: “予弟行役,夙夜必偕。 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这是百姓祈祷出征将士早日平安归来,莫要死在他乡的歌谣…显然是思念弟弟的兄长所歌。堰官本还想去阻止唱歌的百姓们。却被诸葛亮抬手阻止,静静闭目聆听。马谡坐在他身侧,亦是竖耳聆听。 “予子行役,夙夜无已。 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陛下啊…不知你此时到了哪里?在何处筹划军机,领军奋战?你可千万要谨慎啊…早日归来,不要无止境地与吴作倾国之争… “予季行役,夙夜无寐。 上慎旃哉,犹来!无弃…” 兄长…你现在随从陛下,到了哪里呢?是还在陛下身边,还是已入武陵?兄要入那蛮荒之地,弟甚担忧。怕你捐弃在外,不得归来… 费祎安静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想臣子思念君王,父母思念出征在外的儿子,妻子思念丈夫,兄长思念弟弟,全城百姓,有多少人入夜无寐,望天祈祷。 无怪乎长史杨颙每次劝丞相早些歇息,诸葛亮总是道:“出征将士,夙夜无寐,忠于王事,若遇开战,非死即伤。母唤儿,妻唤夫,痛断肝肠。吾尚不用受这军旅辛劳,只镇守成都,岂可不尽全力,以保三军将士衣食无虞,百姓安居乐业?” 费祎正自沉思着,只见远处一信使驰马奔来,下马后即来到诸葛亮面前,恭敬捧上书信。马谡见此信以青色五星锦囊封装,当是刘备书信。 诸葛亮当即拆信观看。片刻后将书信交与马谡,转身又继续往上走去。 “丞相,丞相…?”马谡来不及看信,急追上去:“你的脚不疼了?” “事已应验,自然不疼了。” “?!”马谡一脸惊愕,低头继续看信,才知汉军秭归大捷,自家兄长马良为入武陵,已用假途灭虢之计暗算了诸葛瑾。丞相所指,即手足相残之事。抬首但见丞相已然恢复健步如风,自如地与堰官交谈着修缮事项。 “……” 一直待得诸葛亮同堰官谈完话,马谡方才与诸葛亮一面步行,一面道:“丞相,陛下驻跸秭归,将与陆逊争夷陵。夷陵,江东之大门也,此刻吴军必定死守。陛下原意,必然是欲待攻下佷山县,再谴兄长领兵入武陵。可若攻佷山,不下夷陵或夷道,终难固守。我想兄长亦知此事,是以借着诸葛将军出使之时,对其用计,直入武陵。意在策反武陵蛮,摇动吴人军心,助陛下早日攻克夷陵。” 费祎不禁叹道:“陛下与马侍中君臣情深,各自都为彼此着想。但愿侍中此计得酬。” 诸葛亮点了点头:“陛下担忧实属多余,兄长宽厚,智计不如季常。故而季常此计必能成功。” 马谡皱眉:“我所虑者,乃是兄长未带兵粮金帛,若是蛮人不通王化,不识汉使,该当如何。” 诸葛亮微微一笑,看着马谡:“吾相信季常。” 看着诸葛亮如此肯定,马谡不禁也笑了,安下心来。马良曾为诸葛亮教导提拔,又是结拜兄弟,诸葛亮岂有不了解他之理。 只听诸葛亮接着问:“幼常,陆逊卡占夷陵,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陛下当想方设法诱其出战,方可取胜。但若对方坚守不出,又当如何?” 马谡沉思片刻,道:“若如此,非出奇兵不可胜。陛下可亲率主力南渡,攀荆门之险,直达猇亭。前锋径攻夷道。” “凡出奇兵,必多弄险。”诸葛亮叹道:“幼常可试言,陛下若为此举,险在何处。” “险在攀荆门之险以向夷道,江山相逼,通路狭窄,虽有锐师数万,启行不过千夫,更随时有为吴军夹江切断之险…如此则不得不连营呼应,组成联防态势,否则一处有失,全线堪虞。退路若断,覆败立至。” “连营…”诸葛亮微微蹙眉:“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连营之法,之所以为兵家所不取,乃是因其成长蛇之势,处处布防,非善守者不能为之。我所创八阵行营之法,关、张、赵、黄老将军皆甚得其法。惜关张黄老将军皆已亡故。子龙驻守江州。子初季常虽也得其阵精髓。然如今季常离开汉营,只剩子初…但愿他能妥为布阵安营,则我军无虞。” 二人说着说着,又见山下一小吏,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待得近来一看却是贼曹所属小吏,只见他神色紧张,在诸葛亮面前跪秉: “丞相,东吴诸葛恪率领随从二十人,不顾守将盘查,持剑直闯入市。贼曹已下命搜捕。然贼人流窜甚速,恐难即刻全数抓获…” 诸葛亮一皱眉,严声道:“增派百人入市搜捕!若遇吴人反抗,休得容情,当场击毙!将诸葛恪押至贼曹,交予廷尉!” 那贼曹小吏即刻领命而去。马谡心下震惊。现在正处两国交战之际,成都守将如此大意,怕难逃丞相重责。而自己身为成都令,只怕也难辞其咎了。抬眼果见诸葛亮面上如罩上一层严霜,薄唇紧抿,快步下山。他与随从忙紧随在后。下得山来即吩咐御者赶回丞相府。 * * * 待得入府,只见成都守将杨都尉已自伏地请罪。抬眼见得诸葛亮神色有如冰霜,不禁吓得浑身一凉。 只听诸葛亮冷然道:“城上守卫,皆为精兵,何以拦不住诸葛恪及其数十从人?” 杨都尉低头道:“诸葛恪及其从人,持剑硬闯。属下恐伤及公子…” “两国交战,岂念私情。若诸葛恪自取杀身之祸,吾亦不问罪于你。”诸葛亮严声道。 杨都尉大骇,跪伏于地:“属下…属下知罪!” "现即刻率人入市捕捉诸葛恪从人,切记不得惊扰百姓。而后自去决曹待罪。”诸葛亮一拂羽扇,转向马谡,那眼色冷得几乎可令这方圆内室结起严霜。马谡默然半跪于地:“谡为成都令,对下属有失督察,请与杨都尉同罪。” 诸葛亮点头:“幼常自去有司吧。杨都尉速回营中。” 马谡上前拉住杨都尉,狠狠瞪了他一眼:“怎胡涂成这样!”说罢拉着他出了相府。 府内蒋琬早已迎了出来,见马谡与杨都尉走后,即对诸葛亮禀道:“丞相,诸葛恪已自来府中,说道是奉命出使,并来看望自家叔父。” 诸葛亮微微一笑,拉住蒋琬之手:“吾亦多年未见爱侄矣!”然后拉着他快步入府。蒋琬一时只感到寒毛直竖,替诸葛恪捏一把冷汗。 入得丞相接待宾客的大厅,但见诸葛恪昂首而立,一脸的傲气。这孩子方才十八岁,看来已有七尺五寸,也比常人要高,堪堪赶上身长八尺,长身玉立的自家叔父了。诸葛亮上坐后,冷然瞧着他,眉目间如罩上一层严霜。若是常人见诸葛亮如此,早就吓得腿软,而这诸葛恪倒是丝毫不怕,反慢悠悠开口:“哎…我今日总算见识到大汉丞相之威了。” 蒋琬此时方细望诸葛恪,早闻诸葛瑾宽仁温厚,长者之风。怎地生出这一个目空一切的儿子来? 他转头看着诸葛亮,只见丞相也不恼,微微一笑,来到诸葛恪面前:“你,羡慕吗?” 诸葛恪一愕,想不到一下被看穿了心思,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不过他善于机辩,立刻便答:“叔父不懂得择主而事,虽官至高位,何足为羡。”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诸葛亮轻摇羽扇,缓步吟道。又回身笑望着自家侄儿:“恪儿可知,得遇明主,尽吾股肱之力以为相,叔父此生已无遗憾。但能与陛下相伴,驰骋天下,官高与否,我从不萦怀。” “……” 一旁蒋琬看着干瞪眼的诸葛恪,微笑:“公子不必讶异。丞相不是故意说给你听。他与陛下当着我们群臣的面也是如此。鱼水之情羡煞旁人。” “哼。”诸葛恪笑了一声:“父亲与至尊,亦有死生不易之誓。其神交非外人所能道也。然而叔父你终究有一事不明啊。” “何事?”诸葛亮笑问。 “至尊乃是孙武子之后。而孙子原是齐人,原为陈国宗室,后归齐国田完,即为齐国宗室。叔父,我们不也是齐国人?当我齐国强盛之时,那布衣亭长在何方?他出身卑贱,后代也免不了织席贩履,粗俗一世。”诸葛恪侃侃而谈,直视诸葛亮:“叔父为何要弃父母祖先于不顾,屈尊跟随于刘备?” “啊…魏国人也曾这样指责过亮,说我离弃父母之邦…然而,既要数典论祖,恪儿可知,就算孙仲谋真是孙武之后,那也与我诸葛家无关。”诸葛亮轻摇羽扇,语气幽然彷佛陷入远古回忆:“我诸葛氏原为伯夷后裔,葛伯之后。葛国国祚长达一千八百年。于春秋之时为宋国所灭后,我葛氏祖先遂流落四方。直至秦末天下土崩之时,有大将葛婴屡立战功,却被陈胜听信谗言杀害。幸有我大汉孝文皇帝封葛婴之孙为诸县侯,遂始以诸葛为姓…” 蒋琬在旁听得入神,只听诸葛亮继续说下去:“后我先祖诸葛丰更得孝元皇帝知遇之恩,为司隶校尉,执法严明,声振四方。由是我诸葛氏一族得以名扬天下。汉家先帝,对我诸葛氏族可谓恩深遇重。我等世受国恩,怎能不知报效?况舜帝出身垄亩而终成圣君。泗水亭长或织席贩履,又有何卑贱可言?再者,刘氏一族原为帝尧后裔,血统尊贵,故而后代多聪慧仁爱,有知人之明。自高祖皇帝以降,孝文、孝景、孝武、世祖皇帝乃至当今圣上,多能选贤任能,皆为圣君。有汉四百年以来,天下皆知。” “……”诸葛恪一时无言以对,只听诸葛亮严声道:“恪儿,此次出行,有没有经过你父同意?吴地通行关文从何而来?” “自然是经过至尊同意。关文也是至尊亲自交给我…” 诸葛亮脸色一沉,喝道:“你父若知你擅自出行,该有多担心?!不念自身安危,不告而别,惹你老父日夜忧虑,岂是人子之道!” “两国交战,公而忘私,岂念亲情?!” “呵。”诸葛亮冷笑:“汝以为我不得对东吴使臣加以刑罚。然你既是吾之侄子,你父教不得,我岂不能教你?” “我有什么错!”诸葛恪倔强道:“拿不出丞相的威势压我,就端叔父的架子!叔父倒是说说,我为国尽忠,错在何处!” “为国尽忠,就是疏于谋划,率性而行,赔掉自家二十个随从的性命?!”诸葛亮逼视着诸葛恪。 “什么!”诸葛恪大吼:“你要把我的随从都斩了?!” “全部于东市处斩示众。”诸葛亮冷然道:“此乃国法。敌国之人潜入市中造谣,岂能不捉住处斩。你若不来见我,随他们一起入市中,我也斩得你。” “你…!他们是我带来的!有胆你把我也斩了!” “放肆!”蒋琬亦忍耐不住,喝道:“竖子不晓轻重!真以为丞相不能斩你?!” “他就是不敢!”诸葛恪傲然。 “不敢…”诸葛亮微微一笑:“恪儿说的对。身为宰辅,有太多的不敢。有太多不想做的事情,却必得为之。有太多想做的事情,顾全大局,而不敢去做:若斩了你,你父必然恨我。汉吴两国,因关羽之故,势成水火,岂堪再次结仇…” 诸葛恪又是一愣。诸葛亮这一番话,说得毫不带感情。彷佛他不杀自己,完全是顾念着两国关系,而不是顾念着骨肉亲情…这是怎样一个心如铁石的人?自家父亲向来慈爱,哪里像诸葛亮这样如冰如霜。他忍不住从心底敬佩畏惧。但更多的却是不服。思及此,他又笑道:“叔父好生无情。弟弟怎就摊上这一个冷血的父亲。” 诸葛亮也微笑道:“我知你思念二弟。一会儿教他来见你。现下你先去后院领了家法,柴房中安卧几日吧。” “你…等等!”诸葛恪急道:“我有何错!赔掉他们二十人性命,但我等至少也为国立功了!” “立了何功?”诸葛亮笑摇羽扇,意味深长地望着诸葛恪:“让他们造谣,说吾要谋反,就是立功?恪儿以为,此等言语,陛下会信?” “哈…叔父果然料到。”诸葛恪笑道:“就算陛下不信,成都百姓军民若是信了呢?” 诸葛亮点头而笑:“恪儿聪明。懂得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可惜你煽动黄元进攻成都一计,也是白费心思。” 诸葛恪愕然。大军交战,道路不通。自己绕道从南中入蜀,若非黄元放行,便来不得成都…诸葛亮早就料到。且自己的计谋,亦一样也没逃出诸葛亮预料之中。诸葛恪不免又多生出一分敬佩,当下不露声色笑道:“我怎么白费心思了?黄元若攻成都,南中趁机动乱,一同杀来,包围成都,叔父想怎么处置?” “何必处置。”诸葛亮笑道:“隔山观虎,何等泰然。黄元素性凶暴,对百姓毫无恩义,南土怨之。他若进兵成都,高定必乘虚袭其后。他怎敢妄动?” “……”诸葛恪哑然无语。 “恪儿啊,造谣一事,不可率性,得要顺势而为。”诸葛亮摇着羽扇,笑望诸葛恪:“吾早已派人去南中与汉嘉搧风点火,加重两家猜疑矛盾。如今黄元顾虑其后尚来不及,怎有余力谋成都?” “……” “心服了?”诸葛亮又逼近自家侄儿一步,冷然道:“恪儿,且不言两国交战,吾对敌国潜入的奸细不能姑息。你谋划不周,擅作主张,赔掉自家随从性命在先。又不辞而别,惹父母担忧于后。于国法家法,吾都不能不处罚你。来人--" 外面两名相府随从应声而入,躬身等诸葛亮示下。 但听诸葛亮严声:“压下诸葛恪,杖责二十,后院柴房里养伤思过。” 随从对望一眼,心道乔公子幼时再调皮,也不曾被丞相如此重责过,当下应道:“是!” “你!如此逞威风,滥用私刑!算什么好汉--!”诸葛恪破口大骂。诸葛亮正回过身去,打算继续处理政事,闻此又回头,走到诸葛恪面前:“恪儿,还不知错?你聪敏善辩,更有才略,为孙权所喜爱,伴读世子,日后或可官至卿相。如此率性而为,侮上傲下,就不怕祸及满门吗?叔父今日多训诫于你,怕你也不会听。我只问你,你父为何给你起这名字?何为恪?何为元逊?说不出来,再加打十杖。” 蒋琬心想,这还会难答吗?丞相执法虽严,然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若诸葛恪肯认错悔过,丞相许会酌情减刑。简单不过两句话,这孩子不会硬气到连几个字也不肯答吧? 但见诸葛恪傲然盯着屋顶。任诸葛亮等他半晌,就是骄傲得不肯答一个字。 诸葛亮见此,终于徐徐道:“恪,有谨慎而恭敬之意。汝父望汝谋划深远,谨慎思虑。为人恭敬,少些轻慢。元逊之意,更明显不过,是要你学着谦逊,收敛这一身傲气。”说着他又吩咐随从:“杖责三十。不得打轻了。” “是!” “你!混帐!父亲尚没有如此责打过我,你怎敢—” 诸葛恪骂不绝口,被侍从拖拉着带下去后,蒋琬见诸葛亮虽神色尽力维持如常,可手中羽扇已自微微颤抖,足见是气得厉害了。蒋琬微愕,诸葛亮君子如玉,自来温和如风,稳重如山,几乎没见他发怒过。如今怎为一个后生小辈气成这样?他长揖道:“公子年幼不晓事,丞相何必为此动怒?” “我岂是为他而怒。”诸葛亮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方开口道:“兄长并非不会教养子弟,然恪儿不是他所能教导掌控的。每每要看在孙权喜爱这孩子的份上,留三分情面,不敢骂多了,打重了。他曾感叹恪儿虽然才高,然并非保家之子。我今日一见他,更觉兄长所言不差。只恐这孩子将来太过刚愎张扬,连累兄长一家。早知如此,我当初不该看乔儿乖巧,讨了他过来。若带着恪儿在身边教导,或许他还可成为可用之材…” “丞相…忧虑深远。”蒋琬低叹:“恪公子竟得丞相如此厚爱。属下实在羡慕他。” 诸葛亮笑意盈然,盯着他片刻。蒋琬若无其事弯腰抱起桌上诸葛亮批复完的公文,一溜烟走得没影了。留下诸葛亮摇头笑叹。 * * * 时近午夜,月华清辉遍洒大地,千里雪原上,三人纵马急驰。前方佷山漆黑山影遥遥在望。 为首的是一名身着深红华贵官服之人,头戴貂蝉冠,饰以貂尾与蝉羽。另外两位则为白冑白甲之羽林郎,盔缨上素羽如荼,与雪地相映成趣。 “侍中!吴人侍卫已追上来!”羽林郎安国喊道。 “必是诸葛瑾所派随从。”马良冷然道:“纵马疾驰!将其诱入佷山伏杀之!” “是!” 在他们身后百尺外,三名吴人卫兵乘马并驾,穷追不舍,逐渐逼近。直喊着马侍中且住,务必交还绥南将军印信。 前方三人只顾纵马奔驰,直入佷山。马良寻得两旁林木茂盛处,便勒马停下。两位羽林郎亦是训练有素,当下三人迅速分散,躲入两旁树丛暗影中埋伏。 不过片刻,诸葛瑾所派三名吴人侍卫亦驰马入山。来到这一处丛林,不见前方马良等三人身影,亦起了疑心,同时放缓了速度,正待聚首商议如何行事,只听两旁马蹄声传来,有人高声笑问:“侍中并没取走诸葛将军印信,尔等何以穷追不舍?” 当中一名吴人侍卫醒觉得快,当即拔剑。另外两名尚没反应过来,安国举剑疾驰而到,手起剑落,当即令一人身首异处。吴人大喝声中,安民亦刺中对方胁下。两名吴人盛怒之下,立刻杀红了眼,作起困兽之斗,双方四人拼死血战起来。 马良伏于树丛中,右手握紧腰间宝剑。 陛下啊,你以往常笑对臣言,要教臣习剑。臣今日,暗悔不听陛下之言。以至必得伏身暗处,助不得两位羽林郎。 双方激战中,刘备的白毦羽林毕竟为汉军精锐,诸葛瑾之侍卫如何是对手。不多时已身中数剑,落下马来。只人之将死,拼命求生力战,景况极其惨烈。两名羽林郎见二人伤重失血,再无反抗之力,便收剑来向马良躬身复命。 马良于树丛中走出,来到倒下的两名吴人面前,叹道:“放他二人在此不死,莫非等野狼貛类来啃啮之?”说着拔剑出鞘,顷刻间刺中二人心脏。 两名羽林郎怔然望着他,噤声不能言语。马良身上已溅洒鲜血,索性撩起衣裳,拭去佩剑上血迹。安国但见清冷月色下,马侍中那温雅柔和的脸庞竟平添几分冷硬的线条。他不敢再看下去,与弟弟忙搜取死去的吴人身上半章印,交与马良。 马良取来看了,笑而点头:“若是荆州得复,当表二位,同居首功。” 安国与弟弟对看一眼,笑道:“卑职不敢居功,只求侍中将手中宝剑,借我二人一观?” 马良爽朗一笑,将佩剑递给安国:“只许看一下。还要赶路。” 安国接剑细看,果觉冷光逼人。听说陛下用金牛山的铁矿铸造八把宝剑。各长三尺六寸。陛下自己佩带一把,其它七把宝剑分别赐给丞相、太子、梁王理、鲁王永、 关羽、张飞、赵云。这八把宝剑上的文字全是丞相亲自书写。八把宝剑为最上等精铁所铸,次又有六十四把,分赐文臣武将。而传说中此六十四宝剑中最精致锋锐的一把即为马侍中所佩,剑上文字却为刘备亲手所书。 他将宝剑翻来覆去地看。一旁安民笑道:“快看看这宝剑可有名字?” 马良伸手将剑取回。可安国还是就着明亮月光,看见剑柄上细小的两个字。 “—画眉?” “画,眉?”安民重复了一遍,忍不住笑起来:“好风雅奇特的名字!如此锋锐之剑,却有着温雅美好之名,正似侍中其人…”他说着望向马良,只见对方无奈地从怀中掏出一枚炭笔:“既然要取笑,只许你们取笑一次。我这白眉不能教吴人看出来。现在又没有镜子…麻烦你们了?” 安国与弟弟面面相觑片刻,忽然一齐大笑起来。安民当先冲上去。安国却拉住他:“你还没娶妻!不会画!要是涂坏了怎么办!让我来!” “……”马良看着那二人,简直无语凝咽。不愧是陛下身边的亲卫。都学陛下的油嘴滑舌学成这样了。 安民心不甘情不愿地看着兄长走上去接过马良手中碳笔,笑道:“今日何幸,得与侍中共享画眉之乐。” “放肆!”马良笑斥:“动作快些!还要赶路。” 于是,这荒山月下,英武的白袍羽林郎给眉清目秀的侍中画眉的景像,也就是安民得见了。他看着兄长细细给马良把白眉涂黑,忍不住道:“平日看兄长爽朗豪放,大大咧咧,没想到你也是会给嫂子画眉的。” 才说出了口忽觉不妥,果见马良一眼刀瞪了过来,忙歉意地笑了笑。片刻但见马良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了。赶路吧!” 兄弟二人笑应了一声,三人当即翻身上马。月下疾驰。 * * * 昔时关羽北上攻襄樊,吕蒙陆逊白衣渡江,席卷荆州。各郡县顷刻间传檄而定。汉之郡守长官,便有不愿降者,经吕蒙巧计诈之,缓语劝之,也纷纷迫于无奈归降东吴。唯有五溪蛮族,分布武陵,桂阳,零陵各郡。尤以武陵最多,向为难治之地。但因刘备诸葛亮南抚夷越之策,诸蛮唯服刘备。自吕蒙收荆州以来,诸蛮不甘沦为佣兵农奴,屡次起兵反抗,故惨遭屠戮。 蛮王沙摩柯闻得刘备东征,心下大悦,数次遣使请兵。奈何蜀中与武陵相距遥远,一时不得相接。唯有等待刘备兵进夷陵,打通佷山县,南通武陵方可与汉军会合。 他所没有料到的是,在刘备尚未攻打佷山县之时,马良会突出奇计,先独自前来武陵帮助他。 马良与两位羽林郎,乔装改扮,一路凭着诸葛瑾印信与死去的吴人随从身上搜来之半章印,通行无阻。便有地方官员起疑,盘查询问,马良因多次出使东吴,兼之有着绝佳口才与机敏,皆说得对方哑口无言,不能不信,只得放行。两位羽林郎只看得佩服无比,心道马侍中虽为文士,可这闯关的本事,当不下于当年过五关斩六将的关将军。也难怪素来高傲,轻视士子的关羽会愿与马良同守荆州,结为忘年之交。 三人一路奔驰,终于来到武陵五溪深处。雄溪、满溪、酉溪、潕溪、辰溪,五溪纵横,山明水秀。沙摩柯据守清浪滩北岸杨家寨。望楼上守军见马良等三人来到,立刻弯弓搭箭,喝问:“来人止步,报上姓名!” 马良高声答道:“侍中马良,奉大汉天子之命,来助尔等反吴归汉!” 此言一出,大寨上一片哗然。不多时,寨门打开。一带甲蛮将纵马而来,在马上拱手:“贵使前来,有失远迎。请随末将来。” 马良颔首,与两位羽林郎一同入寨。只见那蛮将脸上阴晴不定,并无喜色。领着马良三人延着村寨蜿蜒,一路行去。此刻骄阳高照,万里晴空。村寨景色秀丽,翠竹掩映。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因战争笼罩上紧张消沉的气氛。行至半路,马良温声问那蛮将:“将军,可否以姓名相告。” 那蛮将笑而回过头来:“足下可真是马侍中?我闻马氏五常,白眉最良。足下眉间并无白毛,莫要是吴人奸细。” 马良微微一笑:“良形貌特异,一路行来,恐吴人认出。今愿与将军坦承相对。”他说着,弯腰以袖浸入脚边溪水,拭去眉上碳粉。果见眉色皆白。 那蛮将不禁眼前一亮,愕然盯着马良半晌,片刻后含笑道:“你果真是马良。” 一个蛮寨小将,面对汉使,此语甚是失礼。两位羽林郎至此亦查觉不对,皆以手按剑。那蛮将见此,高声喝道:“来人!给我拿下了!” 一声令下,周围兵刃出鞘之声四起。十几名强壮蛮兵围了上来,将马良三人团团围住。安国安民愤怒之下齐齐拔剑,马良即刻抬手制止,温声道:“我来助尔反吴归汉,将军何以如此?” “天下有白眉之人多矣。大汉侍中印信也可伪造。你未带兵马,又无金钱蜀锦,莫要是吴人奸细?在查清你真实身分之前,我不能让你见大王!” “将军何以如此多疑,非要见蜀锦,才信吾为汉使?”马良反问。 “请马侍中见谅!吊脚楼上安住片刻吧。”那蛮将一拱手。 马良脸色一沉,厉声道:“如我所料不差,将军姓相。必为相单程后代。” 那蛮将一愕,随即笑道:“是又如何?” 马良沉声道:“往事已矣,先祖之事,大汉先帝之过失,望将军释怀。莫忘当今天子对尔等之恩德。良并非伏波将军马援后人。若尔执迷不悟,记私仇而误全族性命,非但对不起族人,九泉之下,也无颜去见相单程将军!” “……”那相姓蛮将皱眉沉思,显然陷入了两难之中。他并非真怀疑马良的身分,而是正因为来者是马良,他才如此介怀。 他的先祖,正是相单程。相单程于东汉建武年间被公推为五溪蛮王。建武二十三年,沅陵大旱,黎民生活无着,而朝廷征敛仍有增无减。相单程遂率领当地壮勇数万,夺关据县,惩治贪官污吏,开仓济贫。 光武帝遣伏波将军马援领兵四万征讨。次年二月,军至临沅,相单程趁马援行军日久,人困马乏之机,进行夜袭,中计陷入援军重围,被迫退守沅江清浪滩北岸。马援军驻扎沅江南岸壶头山一带。相单程凭清浪天险据守数月,马援望江兴叹,一筹莫展。 时值盛夏,天气酷热,汉军不服水土,军卒染疫疾死者大半,马援也病死军中。监军宋均恐军心浮动,假借皇帝诏令,任命司马吕种为沅陵长,持“诏令”与相单程谈判议和。相单程考虑到五溪黎民,同意罢战。和谈成功后,相单程被宋均设计诱杀。 此刻马良面前的蛮将,身为相单程后人,既失去先祖王位,亦对沙摩柯亲近汉帝之举不满。他与马援原是世仇,见了马良更是想起这代代流传的往事。只见他一举手,蛮兵簇拥而上,将马良三人又推又拽,往前方吊脚楼而去。两名羽林郎意欲拔剑抵抗,即被马良喝命阻止。 蛮兵们将马良三人关入吊脚楼,派人看守。堂堂汉使,此刻俨然成了阶下囚。 三人在室内怔然片刻,两个羽林郎颓丧地坐倒在地,然后抬眼绝望地望着马良。只见马良正推开窗户,让阳光照进来,而后指着窗外山头:“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山吗?” 兄弟二人摇了摇头。马良微微一笑:“马援征诸蛮,病死壶头山。那便是壶头山。” 马援为东汉开国功臣,助光武帝征战四方,平定天下。堪称最优秀的将才,被封为伏波将军,新息侯。可惜后因女儿当了皇后,马援身为外戚,竟不能位列光武帝云台二十八将。 马良望着窗外蓝天苍云:“马援当年觐见光武皇帝时,光武帝问他的志向如何?马援答:‘男儿当勇征四方,死以马革裹其尸而还矣!’” “良亦深为其壮语所感。而其老当益壮,年近七旬尚且为将征讨四方。曹孟德所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说的正是马援!” 羽林兄弟一听,不由心中豪气顿生。安国叹道:“我们二人虽是久战沙场,可这勇气胆略与一腔豪情竟不如身为文士的侍中。” 马良微笑道:“马援年已七十,尚且来征五溪。何况我等方当壮盛。” 安国笑而点头,又叹:“侍中真不是马援将军的后人?” 马良摇头:“马孟起将军方是马援后人。” 安民低声道:“如果马将军没有病倒,陛下一定会派他领兵跟侍中一起来。我们两个保护不了侍中…” 马良摇头:“是我陷你二人于险境。”他环顾室内,捡起弃置一角的弦鞀。这想来曾是有人居住的旧家,而今弃置于此。倒成了软禁俘虏的地方。连东西也胡乱堆放着不曾收走。弦鞀只有三弦,蛮人于庆典时用以歌舞弹唱。马良虽只习过七弦琴,然而天资聪敏,这弦鞀又幸而不曾毁坏,他弹拨几下,便摸准了各音位置,调好了弦,轻拢慢捻之间五音齐备。羽林兄弟困惑地望着马良,心想侍中此刻竟还有雅兴摆弄这蛮人乐器吗? 只见马良回头对他们一笑:“丞相曾对我说,不只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风云水火。即使一张瑶琴,运用得当,也可退千军。今蛮人不信汉使,我弄琴不如弄此弦鞀。” “……”您就糊弄我们吧。兄弟二人无奈地对看一眼。只见马良抱起弦鞀,走到窗前,面对着壶头山长跪于地,朗声道:“伏波将军在天有灵,请佑我大汉,助良此行成功收复武陵,以佐陛下匡扶汉室!”言罢深深叩首。 羽林兄弟惊讶之余,也一齐跪了下来,一同祝祷。 马良起身坐于窗边,拨动琴弦。欢愉而古老的曲调便流泻而出。羽林兄弟本来想着马良所奏之曲必然高深。不料弹的竟是众所周知的《下里巴人》。待得奏过一遍,曲调反复之时,马良便吟唱起来。可他二人竟一字也听不懂。 没有想到,马良非但能说蛮语。还能以蛮语吟唱五溪蛮的祖先—巴人的歌谣: 生活在五溪的人们啊。我听说你们是巴人的后代。 你们可知道先祖的故事吗? 你们原是伏羲氏的子孙。武王伐纣,前歌后舞,巴人帮助周武王,讨伐无道的商纣。 他们跳着巴渝舞,是善歌舞,骁勇善战而又睿智的民族。 周室衰微,巴人为楚国所逼不断西迁入蜀,就像东吴现在压迫你们一样。 秦国灭亡了巴国。从此巴国不复存在…然而巴人还在蜀中,世代繁衍。 我朝高皇帝入蜀,率领巴人灭了暴虐的秦国,击杀楚国的项羽。建立大汉王朝。 前汉二百年而倾覆,光武皇帝派遣马援前来, 而你们也诚心归顺,协助他中兴汉室。 后汉二百年而倾复,幸有汉左将军治理荆州,夷汉安乐。 他在蜀中称帝,恩泽两川。巴人与武陵的你们都受其恩育教化。 你们忘了先祖神文圣武,协助我大汉的功绩伟业吗? 你们忘了大汉列位圣明的先帝与当今陛下对你们的恩德吗? 为什么大汉天子派了使者前来,助你们反吴兴汉,你们却将他囚禁于此? 这一段歌词,是马良自己所作,以蛮语吟唱。羽林兄弟二人一字也没能听懂。只觉马良琴声动人,歌喉亦是悠扬清远。马良反复吟唱,顷刻间吊脚楼四邻左右的百姓都打开了窗户,或走出门来聆听。马良的蛮语咬字并不准确,甚至还因为久居成都,跟随巴人学习,而渗入了巴人的口音。 “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征,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 下里巴人,从战国时开始便是楚地家喻户晓的通俗民谣。在五溪蛮中更是如此。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巴人的后代。马良喜爱民间歌谣,他在蜀中弹琴而歌时,往往也有许多百姓相和而歌。刘备曾开玩笑,言道孔明所好,乃阳春白雪,大雅之音。而季常所喜,乃是下里巴人,郑卫之声。此言诚然不虚,然而马良之琴艺,乃诸葛亮所授。 “就像是屈原与宋玉。”刘备笑道。当时群臣在堂,商议庙堂乐舞之事,刘备笑望着马良,赞其有司马相如之才。而马良即笑而对诸葛亮一揖,叫了一声先生。引得大家都笑了。只见诸葛亮羽扇轻摇,笑道:“郑卫之声,为孔圣人所鄙。然究其被称为亡国之音的原因,乃因郑卫之地为商代遗民所居,其乐舞狂热欢愉,用以祭神娱人,故广为人所喜爱。亮亦非不喜郑卫之声,只是相较之下,更爱雅乐罢了,故一同教给了季常。季常非不能为雅乐也,只是相较之下,他更喜新乐。” “这跟孝直一样,是也不是?”刘备笑望一旁的法正:“孤听说,孝直曾去季常府上,只为一闻他所奏的郑卫之声。” “哈哈哈哈…”群臣皆笑了起来。 “那主公呢?”法正笑问刘备:“主公爱听什么?” 刘备笑道:“孤年轻时与季常一样,更喜新乐。但遇着孔明之后,他给孤讲解雅乐教化之寓意,几通圣人治国之道。所以啊,孤也学会了欣赏雅乐。”他说着,温和望向诸葛亮:“只要是军师所奏之曲,孤都爱听。” 诸葛亮笑叹:“雅乐之相较于新乐,并无高下之分。亮之所以好雅乐,乃取其教化之功,治乱之能。若世无战乱,百姓温饱知礼义,强不侵弱,天下大治,则日日欢歌宴舞,奏那郑卫之声,又有何不可呢?” 刘备笑望着诸葛亮,眉眼间满是暖意。天下太平,河海晏清,乃至一个再也不需尊雅乐,鄙郑声的世间,那是一个多么飘渺虚无的梦想。可有他的孔明在一旁,彷佛就不再遥远。诸葛亮便是有这样的坚定信念与绝世才华,要让这一切都一一实现。那是他们共同的梦想。 此刻壶头山脚下的百姓,聆听着马良的歌声,片刻后,纷纷相和而歌。没有多久,便传到了村寨长老耳中。 须发皆白的蛮族长老拄杖前来吊脚楼下,聆听了片刻,终于叹道:“这是真正的巴人口音。他是从蜀中来的,假不了。这是怎样一位使者啊!竟然熟悉我族古老的故事,还能吟唱出这样感人的曲调。” 他当即遣人飞报蛮王沙摩柯。马良停止弦歌,放下弦鞀,笑看二位羽林郎。兄弟二人只觉此刻马良盈盈笑意,耀眼有过于窗外艳阳。 但闻马良叹一声:“乐竟为章,止戈为武。礼乐可息兵戈,信矣!想良自幼随尊兄习琴,后亦以瑶琴一曲,初见陛下,得同奏管弦之至,牙旷之调,良…不枉此生!” * * * 马良一首蛮语吟唱的《下里巴人》惊动了全寨中的五溪百姓。在蛮兵打开吊脚楼之门,恭迎马良三人时,百姓们与长老皆围了过来,延颈观看这位特别的汉使。但见汉使一身汉家布衣,虽年轻而气度豁达,步履整肃,笑意温和。即使不持节,不捧剑,亦已显上国气度。 蛮王沙摩柯闻长老报信,此时早已乘马前来相迎。他虽生得魁梧雄壮,面如噀血,碧眼突出,不似汉民,然久慕王化,喜好汉朝风俗,远在马上望见马良,不由对左右叹道:“真国士也。” 他来至近前,下得马来,便上前亲热地握住马良之手,笑道:“汉使啊,你不持节,又不捧印。我便不以寻常礼节接待你了。你到我们寨中,就是我的客人。你不会介意吧?” 两位羽林郎皆是皱了眉。侍中何等尊贵,大汉国上下,敢这样直接拉马良的手的,也就是自家陛下与丞相。就是马家兄弟当着外人,因敬马良位尊,也都不敢过于亲密。 岂知马良不以为意,笑道:“陛下待人,亦不喜拘礼。大王若见陛下,定然投契。” 沙摩柯仰天大笑:“哈哈哈…汉使,请!” 沙摩柯将马良迎至寨中正厅坐定,出口便笑而诘问:“马侍中,为什么独自潜行来此?不但忘带兵马,连金银蜀锦也忘了带了。使得相将军认不出您为汉使,亏待了您。本王在此,替他表示歉意。” 两个羽林郎皆是有些愤愤然,一开口就要金银蜀锦,实在无礼之至…! 马良起身,步于室中:“大王从我要金银爵赏,可此时非我有求于大王,而是大王有求于我。我是来帮助大王的。” 沙摩柯一懔,诸蛮将也皆收回了笑意。心想这汉使虽容貌清秀,性情温和,可不卑不亢,三言两语间切入正题,竟教人不敢轻侮,不得不认真以对。 “大王试想,您此时困守此山间小寨,无数子民随时可沦落为佣兵农奴。再想要过山野间自由自在的日子,怕是不能了。大王今日会落到此地,不就是因为没有一个优秀的统帅,来协助你团结军队?也没有一个能言善辩的使者,来替你团结各部族的长老?” “这…”沙摩柯怔然看着马良。对方将他所烦恼的事情完全摊在台面上说出来,致使他不得不随着马良切入正题。 但听马良又道:“良此来,不带金银蜀锦,不带兵众。是违背了陛下本意。我汉军在秭归战场,只有四万。而吴人有五万军队,且内援不绝。当此时我再带走兵马,虽可自保,然窃为陛下不安,是以甘冒艰险独自来此。其二,大王,”马良看着沙摩柯:“良知道大王心慕王化,故而来此,不愿教大王违背先王之教:大汉子民无功不受禄。若大王能举兵北上佷山,与陛下声势相连,共讨凶逆,则必然可震摄陆逊,措动吴军锐气!则我收复荆州,令各部子民得免于吴人之暴,从此安居乐业。大王立下大功,受我大汉印授,拜将封侯,自当不在话下!” 沙摩柯激动起来,亦拍案起身:“好!可本王若率兵北上,谁来替我守这五溪?若吴人再来侵犯,百姓们要依靠谁?!” 马良微笑:“我留在此,为大王暂摄军事。此武陵,零陵,桂阳三郡多有大汉子民官吏迫于大势而降者,内心并不愿服事孙权。吾当说之令其复归陛下。至于零桂五溪各部族长老,也由我去说之,必当团结三郡之兵力,直捣长沙!后与陛下会师建业,共取孙权之首级!” 沙摩柯心潮澎湃,猛一击掌,转身望向厅中诸蛮将长老:“我带兵走后,由马侍中带领你们,你们可安心?” 长老们皆笑:“汉使会唱我们的歌谣,说我们的语言,就像我们自己的人一样。” 沙摩柯点了点头,心想难怪刘备派马良前来。这位马侍中,的确不简单啊。在说服他这个大王之前,竟然先已经令百姓与长老心服。 但他仍有一事不放心,转而问马良:“侍中,可否告知本王,陛下会给我多少赏赐?” 马良道:“陛下许你官封列侯,永远替他带领守护五溪百姓。至于金银蜀锦,当以军功而计。” “那你呢?”沙摩柯问道:“马侍中不惜身命,独自前来。又有何爵赏?” 马良垂目片刻,想起刘备曾出豪言壮语,许他永为荆州之主。天子无戏言,况是恩信着于四海的刘备。他沉思片刻,便对沙摩柯道:“陛下曾言,若我得策反荆南三郡,而后北上襄樊,当命我永为荆州之主。然而,大王何必曰利?但有仁义足矣。先圣孟子曾言: 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上下下互相争夺利益,国家就危险了。如果轻义而重利,则人人不夺取国君的地位和利益,绝不会满足。乱世将因此而不能终止,黎民无法免于倒悬之危。昔者五霸强,七雄出。今者天下大乱,四海不宁,不都是因为不尊天子,不讲仁义,士大夫各自只想到自己的利益?” 沙摩柯沉思片刻,缓缓点头。又笑而诘问:“若如马侍中所言,汉皇为何还要封你我以爵赏,诱我以金银?” 马良不慌不忙答道:“明赏罚,察善恶。擢有功之臣,黜有过之吏,此先圣治国之道也。若有功不举,有罪不罚,何以着威信于天下?再者,高皇帝曾作歌言: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倘圣君需我等为他治国理民,镇守疆土。你我志士,当在所不辞!” “好!好!”沙摩柯击掌大笑:“马侍中对答如流,不卑不亢,真国士无双!不只如此,你的琴声,竟可让我的百姓与长老们都倾心相服。荆楚之地,是如何养出这样的俊杰?” “良亦好奇,五溪之地,如何养育出大王与您的子民这样威武,率真而善良的民族。” “汉使,”沙摩柯笑道:“我们将以接待尊贵客人的方式,献上我们盛大的歌舞。但在这之前,本王想要听听马侍中的琴声。” 马良微笑:“良当以琴声,答大王之问。”即命安国将从诸葛瑾处带走的瑶琴拿来。他端坐原地,置琴膝上,几声叮咚泛音流泻,与潺潺溪水之声相映。五音齐正,他即抚弦高歌楚辞中屈原所作《橘颂》,曲调欢愉婉转,并巧妙地改动了词的内容,以蛮语重新诠释,: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天地孕育的五溪子民,生来就适应这方水土)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禀受了再不迁徙的使命,便永远生在南楚)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你扎根深固难以迁移,立志是多么地专一)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衣裳如叶儿碧绿花儿素洁,意态何其缤纷可喜)” 蛮王沙摩柯为其欢愉曲调所感,顺着曲调高声以汉语回唱: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马侍中啊!你的学识文采,是如此灿烂。 你少年成名,岂不令人惊喜于你出众的才华志向!” 马良立刻就明白了沙摩柯友好赞叹之意,心下也着实佩服蛮王竟然能以汉语吟唱楚歌,于是他继续唱道: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五溪的子民!你们独立于世不肯迁移,这志节岂不令人欣喜)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你们扎根深固难以移徙,开阔的胸怀无所欲求)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疏远浊世超然自立,横耸而出决不俯从俗流) 闭心自慎,不终失过兮 (你们坚守着純淨的心谨慎自重,何曾有什么罪愆过失)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无私的品行,恰可与天地相比相合) 原岁并谢,与长友兮! (我愿在众卉俱谢的岁寒,与你們长作坚贞的友人!)” 一曲终了,沙摩柯仰天大笑:“好!五溪子民,与汉皇陛下当永世交好,作为彼此坚贞的友人!” 马良起身,笑与蛮王击掌为誓。沙摩柯紧握着马良之手,笑道:“不知马侍中的老师是谁,竟教出你这样的俊材!” 马良笑道:“良的老师很多,襄阳水镜先生,陈元方,郑康成皆是我的恩师。然而良之琴艺为我的尊兄,当今大汉丞相所授。后为官出使,亦是他所提携。” 赤壁战后,诸葛亮总理荆州内政,不能再去东吴。此时出使东吴,协同两家之任就落到了马良身上。马良便请诸葛亮为他写一封介绍信给孙权:“今衔国命,协穆二家,幸为良介于孙将军。” 诸葛亮提携马良多年,此时存心考验他的能力,便笑道:“君试自为文。”马良提笔即刻起草:“寡君遣掾马良通聘继好,以绍昆吾、豕韦之勋。其人吉士,荆楚之令,鲜于造次之华,而有克终之美,原降心存纳,以慰将命。” 诸葛亮看了之后,大为赞赏:“季常措词不卑不亢,简短扼要,直指人心,又极雅致,亮竟不能加减一句,修改一字。”他笑望着马良:“阿良长大了,足以独当一面矣。” 其时,马良只有二十四岁。出使东吴时,孙权也极喜爱他,恭敬地接待了他。 “哦?!诸葛丞相?”沙摩柯大感好奇:“听闻他初次出使吴国,只有二十七岁!便成功连合两军,抗击曹操。之后由于治国有方,能励精图治,保国安民,当今陛下离不得他,于是不再派他往东吴。他为丞相,日理万机,琴艺竟然在马侍中之上?!” 马良微笑:“岂止琴艺?丞相之才华气度,谋略高远,皆非良所能望其项背。” 沙摩柯笑道:“那本王定要见他一见!” 马良于是微笑:“大王,去见得陛下,只管说明想见丞相,他一定会大喜答允,亲自带你去见他。” “哈哈哈哈哈!”沙摩柯大喜,回到王座,以掌击案:“明日开始,点齐一万兵马,本王要亲率大军,与汉天子会猎于秭归,共讨孙权!” 安国与安民看着马良,想之前他一句:“只要运用得当,一把瑶琴也可退千军。”他们犹自不信。没有想到马侍中真能以瑶琴调来一万蛮兵去相助陛下。而这五溪百姓,也诚心信服了他。 章武元年冬,刘备军次秭归,遣马良入武陵招纳五溪蛮夷,蛮夷渠帅皆受印号,咸如意指。武陵举郡反,不复为吴所有。 在不久之后,零陵,桂阳闻风群起响应,杀吴官员,皆听从马良号令。自此荆南四郡风声鹤唳,孙权只恐马良领军直捣长沙。故而急派步骘率万人驻守益阳。 自关羽毁败之后,荆南已复大半。刘备屯军秭归,与陆逊相持数月,闻得荆南三郡已复,汉军士气大振。而陆逊固守夷陵,听凭汉军如何挑战攻打,皆不应战。 他所不知道的是,汉军的尚书令刘巴正准备出奇计,抢占夷道,攻取夷陵。 8. 军争 二月,先主自秭归率诸将进军,缘山截岭,于夷道猇亭驻营, 自佷山通武陵,遣侍中马良安慰五溪蛮夷,咸相率响应。 镇北将军黄权督江北诸军,与吴军相拒于夷陵道。 --《三国志.蜀书.先主传》 武陵沦陷的消息传到南郡,身为南郡太守,绥南将军的诸葛瑾早已是坐不住。尤其近日更传来家中急报,长公子诸葛恪私自出行,取道南中,意图去成都散布流言,顺便拜访自家叔父。诸葛瑾闻知,更是日夜替自家性疏妄为的孩儿忧虑烦心。 他决心先回武昌,向孙权请罪。并请兵亲自去收复武陵。 自八月曹丕封孙权为吴王起,孙权便自公安移屯武昌,筑吴王城。待得诸葛瑾踏入王宫时,只见宫墙外江梅数枝,凌寒绽放,或映于池水照影,或倚傍楼阁台榭,更显闲静幽然。然宫内孙权君臣为了荆南三郡之事已乱成一锅粥,群臣议论纷纷。见得诸葛瑾叩拜于殿外,倒是一时都安静下来。 孙权本来正与辅军中郎将潘濬说话,见了诸葛瑾,忙道:“子瑜怎么回来了!快过来!” 诸葛瑾即起身长揖,趋前参见。他有些讶异于朝臣们望着他的目光,并无责怪,反而只有惊奇。本该镇守南郡的他,怎么这时候跑回来。诸葛瑾一转念即知陆逊与孙权将他中马良之计的事情给压了下来,保密不让众朝臣将军知晓。如此顾全他之名声,掩盖他的过失,更教他惭愧得无地自容。 孙权宣布今日议事到此,又亲自走下御坐,拉着诸葛瑾之手:“子瑜,我们与承明入内再谈!” 孙权携着诸葛瑾与潘濬走入偏殿的书房。诸葛瑾不禁望向潘濬。对方显然已经知道马良是因为偷走诸葛瑾印信,才得以顺利入武陵。但他面色上也毫无责怪轻视之意。毕竟他自己就是一个荆州降将,昔日曾经是刘备的治中从事。后来在关羽手下助守荆州。吕蒙袭夺荆州后,诸将吏迫于无奈皆投降归附,潘濬独称疾在家。孙权亲自来到,潘濬面着床席痛哭不止。孙权好言劝说安慰,又令亲近替他擦去泪水,潘濬这才下地拜谢。孙权立刻拔他为治中,凡荆州军事都要先咨询他。 诸葛瑾尝想,如潘濬这样的人,原来为刘备手下,迫于无奈而投降,肯忠心以事至尊,自然是国家之福。但枉食主多年俸禄,如今一朝投降敌国,就将荆州军情全都双手奉上…之前痛哭不肯事二主,又是做给谁看? 在关羽败亡,荆州初定时,武陵部从事樊伷曾诱导诸夷,图以武陵反属刘备。有人劝孙权,应该派一万兵马以讨之。孙权当即问潘濬的意见,潘濬竟说樊伷此人不能成事,派兵五千前去平定就足够了。后来也果真如此。 而今马良一举而策反武陵,摇荡零陵,桂阳二郡。孙权又请问潘濬。诸葛瑾默然在旁静听。 只听潘濬道:“若是马季常…择一良将率万人,仅可阻马良兵犯长沙。倘此时欲讨平马良与五溪诸蛮,非三万人围之不可。” “孤此时哪里还有三万兵马!”孙权愤而一捶几案:“好一个马季常!当初他来,就该让子瑜留下他!不肯留下也该早杀了…” 潘濬诸葛瑾二人对望一眼。诸葛瑾当即起身长揖:“恳请至尊允许瑾率众亲去讨平马良!” “子瑜,不要胡闹。”孙权道:“你不能再去,孤已经决定派子山领万人前往益阳,阻马良兵犯长沙。孤现在抽不出三万兵马去平定荆州,伯言也不会答应。” “……”诸葛瑾垂目良久,忽长跪于地:“瑾罪在不赦。但如今,瑾只想先戮马良,再回来于至尊身前领死,则无憾矣。” 孙权听了,一阵心疼,扶起了他:“孤不让你去,是因为马良诡诈,你性情温厚,又在气急上,更容易大意…损兵折将事小,你若再被他捉去,孤…” 诸葛瑾冷然道:“瑾之死,能让诸葛亮心乱,则蜀军军心必然动摇…” “不要感情用事!”孙权握紧了诸葛瑾之手:“你现在就回南郡!” 诸葛瑾默然点头,然而他岀了吴王城,依然只率十几个随从,往武陵的方向奔驰而去。 去往荆州的路上,本该处处受阻。可不论汉军与蛮兵,闻诸葛瑾之名,都笑而放行。他知道,这自是因为他为诸葛丞相兄长之故。汉军不愿,不敢,也不想抓他。 呵…阿良!真是好一条假途灭虢的毒计!今我愧疚得生而不得复仇,求死亦是不能。在吴国则无地自容。你让兄长连立身之地也无! 到得武陵城下,他勒马扬鞭,沙尘四起。城下北风凛冽。早有哨卫报与马良。只见马良已然换回大汉侍中赤色华美官服,头戴貂蝉冠,更显俊雅,见得诸葛瑾来到,便于城楼上深深一揖:“兄长,别来无恙。” 诸葛瑾仰头望着城头上的马良:“夜半盗走吾之印信,未料季常也做这鸡鸣狗盗之事。” 马良也不恼怒,反笑道:“良以为盗这印信,不比白衣渡江要阴狠。说起鸡鸣狗盗,良实不如陆伯言。将军可是过奖了。” 诸葛瑾一时无言以对。只听马良又道:“我盗将军印信,将军便恼火。将军从吕蒙袭我荆州,又待如何?” “……”诸葛瑾默默。若言口才,诸葛瑾本来不当在马良之下。然而他性情温厚,从不咄咄逼人。加之对着的是马良,他心中伤感,便更加不能出言了。 马良见他默默不语,便也放轻了语调:“日前将军出使我汉营,陛下不记将军从袭关将军之仇,反念着将军身为丞相与良之兄长,诚心央将军来归。其情之恳切,待将军之重,人所共睹。将军若来归汉,上可不负忠义之名,下可与丞相并良兄弟团聚。将军何以执迷不悟,随那盗匪之国,做尽鸡鸣狗盗之事?将军如此屈居孙权之下,良窃为兄长不值。” 马良一出此言,城上汉军皆暗暗点头。加之此一番话也极是厉害。直言刘备待诸葛瑾之厚,只会使江东之人对诸葛瑾疑心更重。马良早知诸葛瑾不可能降汉,出此语只不过为振汉军士气,动摇敌方军心。 但见诸葛瑾一甩袖,朗声道:“自古兵不厌诈,我忠心以事吴王,义无二心。马侍中不必多言。来日…疆场再见。”说罢便掉转马头欲去。只听马良笑道:“兄长且慢。” “尚有何事。”诸葛瑾应道,勒住了缰绳,却没有回头。 “兄长曾言,良之琴音,有司马之情韵。来日兄长孤城被围,四面楚歌之际,如闻良在城下抚琴,便下城来,随我而去吧!” 诸葛瑾默然不言。吴人个个愤慨,瞪视马良。而汉军士卒早哄笑起来。诸葛瑾微叹一声:“阿良,你以为兄只是为问罪而来?” 马良笑而望着他。 诸葛瑾沉默片刻,断然道:“马侍中,从今而后,你我不再是兄弟。他日疆场相逢,我必取你首级,以赎秭归不查之失,以报至尊不责之恩。” 马良亦默然片刻,叹道:“兄长何以如此绝情。” 诸葛瑾不再回答,挥动马鞭,绝尘而去。 * *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汉营天子帅帐内,刘备与刘巴议完作战规画,走出帐外,正面对银甲白冑,素羽如荼的陈到,刘备笑道:“叔至,朕想去公衡那里。他还没就寝吧?” “臣方才巡逻经过,黄将军的营帐还是亮着的。” 刘备接过侍从递来的缰绳,跨上马背便往黄权营帐而去。到得黄权帐前也不让执戟郎通报,直接入内。倒是将案前理事的黄权吓一跳,忙起身恭迎。 “怎么,这么晚还在忙营中之事?”刘备笑道:“先去洗洗,我们躺下再谈。” 黄权笑而点头,早在他谋划汉中一役之时,君臣二人就曾如此同榻而谈。只是当时刘备皆遵从他之谋划,今时则是他一开始便反对东征。且不知此刻刘备要与他谈什么事情? 君臣二人在卧榻上躺下后,刘备便直言道出:“公衡啊,我军与陆逊相持已有一月,季常那儿还音讯全无。我却也不能停滞于此。子初提出攀荆门之险,出奇兵,围夷道。然必得有一人领军往江北,牵制陆逊。朕观诸将,唯有公衡能胜此任。” “东有陆逊,北有曹丕。”黄权笑道:“陛下要把臣放在炭火上烤?” “怎么?不敢去?”刘备笑。 “不…只是心有不安。”黄权叹道:“臣还是那句话: 吴人悍战,又水军顺流,进易退难。臣请为先驱以尝寇,陛下宜为后镇。” “先为不可胜,后待敌可胜之机。”刘备笑道:“依公衡所谋,我军自无覆败之虞。然主力后拒,陆逊屯驻要道,公衡偏师攻之,势必兵力不足,难获大功。我军将坐困峡口,一筹莫展。” “那亦好过连营之法!”黄权摇头道:“陛下,攀荆门之险,则江山相逼。为保不让吴人切断我军后路,陛下势得连营以保退路。连营之法,难在于处处布防,稍有不慎,则授敌以火攻之机。” “子初精研连营布阵之法,我军亦教习良久,当不至于有此疏失。” “……” “怎么?” “陛下有命,臣当往行。”黄权低声道。 “公衡啊,这不是朕一人的想法。”刘备躺着,仰望帐顶:“是朕与子初谋划好的。” “此法甚险。”黄权摇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刘备笑道:“公衡过于谨慎了。” 黄权默然片刻,叹道:“陛下所言甚是。”他又沉思了一会儿,温声道:“权且当是臣舍不得陛下吧。若陛下真无人可派了,再派臣去。臣万死不敢辞。” “你怎么跟季常似的?”刘备笑起来:“他去武陵之前,虽没有明说,可那双眼睛里满是不舍。看得朕好生心疼。” 黄权微微一笑:“臣是非去不可了。当不负陛下重托。” “…公衡,朕倒有一计。可以让你不去。”刘备沉默片刻,忽道。 “什么好计。”黄权亦翻身笑道。 “火烧博望。”刘备笑道:“此是朕生平得意之作。” 黄权点头:“陆逊未必看不出。然他的部下忍不忍得住就难说了。陛下可以一试。” “公衡睡吧。”刘备笑道:“明日看朕点将发兵!” 黄权笑了一笑,安然闭上眼。心道陛下这是有几分孩子气的炫耀?当真是返老还童,越发纯真可爱了…但以他所知,刘备本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他曾为刘璋主簿,并谏阻主上不可让刘备入川。刘璋不听。后来诸葛亮等分定郡县,各郡县守将多望风归附,只有黄权闭城坚守。直到刘璋出降,黄权方开城投降。刘备钦佩黄权的气节,亲自迎接他,并拜他为偏将军。相处日久,黄权便发现刘备不只礼贤下士而已,他还带了些江湖豪气:身为一个君主本不当有所偏私,可当刘备钦佩一个人时,便抛却了自己君主的身分,认真地想与你交朋友。当他瞧不起一个人时,也是真会对此人嗤之以鼻。许靖即是一例。喜怒不形于色与爱憎分明,这本该是矛盾的两种性情,在刘备身上交融得恰到好处。有如龙鳞之坚硬与龙身之柔软灵动,可以同时并存。 他睁眼静静看身边征战半生的皇帝花白鬓发,心中亦默默祝愿他旗开得胜。尽管他不像诸葛亮,关羽,张飞,赵云,马良等人,对汉国,对刘备有着深入骨髓的情感。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为这位大汉天子所折服,这是值得他奉事的明主。 … … … 隔日清晨,天子亲登点将台,汉营内大纛赫赫,击鼓其镗。刘备身着明光铠,戎服临事。诸将并汉军精锐齐聚台下。刘巴头戴纶巾,坐于一侧,笑看主帅发号施令。 “元雄!” 吴班应声出列,拱手行军礼。 刘备道:“汝为先锋,率五千人屯驻夷陵平地,诱敌出战!” 吴班为吴皇后之族兄,以豪爽侠义著称。故而与刘备甚投契。他当即接令,朗声道:“得令!” “朕自率精锐八千,伏于山谷。接应元雄。” 吴班望着刘备眼中精光,笑而点头。君臣二人一笑之间,默契各归帅台将列。 点将毕,汉营内羽檄交驰,兵马调动。一片战前肃杀气氛。不多时大军开拔,刘备与吴班领军而去。领军冯习留守秭归大营,不多时便去找到刘巴,请问道:“兵不厌诈,陛下此举却是诈中无诈,光明正大。此是陛下本意,还是尚书令之计?” 刘巴微笑:“陛下身经百战,已晓用兵之法。此为陛下本谋。” 二人正说话间,忽听帐外四方传出惊喜欢呼之声。皆是留下的刘备亲卫白毦精锐所发出。刘巴激动得站起,喜道:“荆州有好消息来了!” 他虽在病中,仍快步出帐。冯习连忙相扶。到得帐外,果见银甲素羽的安民风尘仆仆,快步而来。虽然一身尘沙,犹掩盖不住羽林郎容光焕发,神色喜悦,向刘巴行军礼罢便禀道:“令君,马侍中已策反武陵,各部族纷纷响应,揭竿而起。蛮王沙摩柯领兵一万,两日后即到秭归!” “你兄长呢?” “兄长留在武陵,保护侍中。” “好,好!”刘巴大笑。 “令君,陛下呢?他若听见此消息,必然高兴…” 冯习握住安民之手,笑道:“陛下领兵出营了,不日便归。”他说着,便携羽林郎出帐,亲自带他回自己营中接风洗尘,并一路给他讲解当下军情。 安民听着,心中疑惑,不由问道:“将军,陛下何必以九五之尊,亲冒矢石?若要埋伏,何以不派一将前往即可?且军机不可泄漏,陛下何以在大庭广众之下,道破伏兵之意?” “安民啊,同样一计,却可千变万化,锦上添花,令敌不得不入圈套。”冯习笑而解释:“此是陛下昔日博望坡烧屯伪退,诱敌深入,再以伏兵歼敌之计。故技重施,难免敌人看出。不如一语道破:诱敌的是国舅,伏兵于山谷的是陛下。如此,吴人明知是计,也会因为想要擒住国舅,抓住陛下而忍不住出战。排香饵以钓鳌鱼,便是陆逊不想战,东吴众将也会逼他出战!” 安民恍然大悟,接道:“只要陆逊一出战,我等便有机会抢占夷陵!” 冯习笑着一拍他肩膀:“学会举一反三了!你若能多加历练,将来一眼看出陛下与令君的计谋,你也能当将军!” 安民笑而点头。他想,诸葛丞相正而有谋,治国有方。陛下勇武善战,尚书令更有奇计,马侍中临危不乱,不负重托,更有众位将军辅佐,何愁大汉不兴,天下不定呢?那一刻他没有想着当将军。他仔细想了想,还是希望像马良一样,与兄长常伴陛下左右,一家人平平安安,便已足够。 * * * 汉军一番调度,仅五千人屯驻夷陵平地挑战,已使得陆逊大营中骚乱纷纷。韩当,徐盛,潘璋等江东大将纷纷请战,而陆逊节制不许。东吴将领向以骄悍著称,三世老臣,皇亲国戚扎堆。而陆逊年轻,虽以往讨山越有功,然此时未服众望而以书生拜帅,手下将领多有不服,根本不惧怕他这个大都督。 “大都督!蜀军在外辱骂不止:江东鼠辈,不敢出洞!扬言要端了夷陵老巢。你没听到吗?!再不出战,莫非要等错失良机,再来一筹莫展?”潘璋大声道。 只听陆逊淡淡道:“刘备此举必有诈,诸位将军且观之。” “且观之且观之。从开战到此数月,大都督这话说了多少次?不如给我们一个准信,大都督什么时候才要出战?!”韩当三世老臣,对陆逊丝毫不假以颜色。 “大都督!你若不敢战,我自领兵三千去端了吴班大营!如若不胜,甘领罪责!”徐盛接腔道。他向来以勇气闻名,不久前孙权对魏称藩,魏派使臣来拜孙权为吴王,魏使态度十分骄傲,折辱孙权君臣。张昭,徐盛都愤怒不已。然而时值与蜀开战,又不得不暂时对魏称臣。如今陆逊连战连退,已经退守国门,仍不出战。如此令蜀军嘲笑折辱,徐盛等都深感忍耐已到了极限。 他说着,对陆逊一抱拳,就往帐外而去。看来是想要擅自行动。陆逊见此,站了起来,冷然道:“将军去作甚?” 徐盛头也不回:“我可以不出战,但我手下的弟兄们不容许我不出战!” 陆逊面若严霜,以手按剑道:“将军,刘备天下知名,连曹操都忌惮他。今在我境为强敌。诸君并受国恩,当相揖睦,共翦此虏,以报至尊待我等之厚。而今将帅不相顺从,如何一举战胜敌人?我虽书生,受命主上。国家之所以委屈诸君听从吾之号令,是因逊还有尺寸之才,能忍辱负重之故。” “……”帐中诸将冷然望着他。心道陆逊表面上号令起诸人有模有样,不晓得内心怕刘备怕成什么样了。 “诸君当各任其事,安抚劝奖手下士卒,岂复得辞!军令如山,不可犯矣!”陆逊一字一句,严厉道出。手按孙权所赐宝剑。意思已然很明显:不论尔等立过何等大功,或为老臣贵戚,只要犯法违令而行,我皆得以此剑斩之! 韩当冷笑一声:“大都督年纪轻,未服众望而担此大任,心中难免畏惧刘备老奸巨猾,蜀军声势太盛。您大可以说出来。大家好商量如何对敌。如此仗着主上所赐宝剑逞威风,也是为将之道?” 陆逊也不怒,安然看着韩当道:“老将军,陆逊若真畏惧强寇,则不敢担此重任。若真心有未决,自当不吝向诸位前辈请教。然逊已胸有成竹。军事机密,不可先道破。彼士气正旺,思虑精专,未可击也。拖延日久,战机自现。我军当可一战而歼之!” “我只知道,拖延日久,徒给刘备可乘之机!”潘璋冷笑:“大都督想拖下去,他们难道不会出奇计不断袭扰?未等你的战机来到,怕夷陵已先失守了!” “此正是我要诸君坚守夷陵之原因。”陆逊淡淡道。 “你…!”潘璋气结。只见旁边韩当悠悠道:“大都督自开战以来,多败少胜,连失巫峡,秭归。现在又被马良夺取了武陵。本该革职查办才是。未晓至尊何以反令尔为大都督,这岂非置国家于危险之中?” 正当帅帐中气氛紧张之时,只听门外执戟郎高声通报绥南将军到。几人回首见诸葛瑾风尘仆仆,快步进来后对陆逊行军礼:“大都督!恳请大都督允许瑾率兵前去讨平荆南,生擒马良!” 陆逊微叹一口气:“子瑜,连你也如此看不透?”他走下帅台,扶住诸葛瑾:“荆南之事不足虑也。若刘备兵败而退,马良势成孤军,平之并不难。如今子瑜当替我守住南郡,安定后方。助我一战而却刘备于国门之外!” 诸葛瑾抬头怔然凝望着他。只见陆逊对他轻轻摇头:“子瑜,不要意气用事。我与至尊,对你不曾有疑。只忧虑你的安危。” 诸葛瑾叹了口气,只觉胸中气闷。韩当已然看到诸葛瑾腰间佩剑为孙权所赠,便朗声道:“将军手中亦持有至尊所赐宝剑,何必听他调度?” 诸葛瑾默然片刻,解下腰间宝剑。正当诸将以为他要持此剑与陆逊对质时,却见他缓缓将剑交在陆逊手上,并朗声道:“吾知伯言向有谋略,必能持此剑为我复仇。一战而却敌于千里之外,将贼人逐出我境。” 帐中韩当,潘璋,徐盛等皆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陆逊怔然片刻。然而身为一个冷酷而不能偏私的主帅,他很快意识到他不能于此时流露感慨之情。于是他收下诸葛瑾之剑,淡淡道:“此吾份内之事,亦吾所以报至尊之重托也。子瑜此剑,吾当于战后代为上奉至尊。” “别要最后是献给刘备了。”韩当冷笑一声。 陆逊微微一笑:“到时自见分晓…诸位将军先请回营中吧。” 诸将忿忿然而去。韩当临走还不忘用力一甩帐门。弄出好大声响。诸葛瑾默然当地,片刻后方叹道:“伯言,辛苦你了。” 陆逊笑着摇摇头:“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他按着帐上挂着的地图,轻笑:“刘备与马良想要挫动我军气势,扰乱我的思考,甚至让我自己的部下来压制我的决心与信心。” “然而,子瑜!他恐怕并不知道,”陆逊笑而回头:“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我必得避开刘备气势最锐的时候,等到拖延日久,进入酷暑,蜀军必然松懈疲惫!蜀人又不服水土,必生疾病!有病则军心乱。而我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 诸葛瑾点头:“大都督,你已治好了瑾之心。” “治好你的忧国之心?”陆逊笑而上前,按着诸葛瑾肩头:“可我治不好你的郁结之气。” 诸葛瑾默然。他为马良所谋,致使他得入武陵,策反荆南三郡。如今荆州风声鹤唳,大半不复为吴所有。虽然孙权相信他,也并没有斥责于他。然他内心怎能不觉愧疚。再者,马良自来如他的幼弟那样,二人情好亲密,虽说两国交战不念私情,可马良的狠绝仍令他彻底寒心。三者,自家长子恪儿私自跑去成都,不曾知会家中,而是直接禀告孙权。这个刚愎自用的孩子!还要让他这老父操多少心…! “我们会胜,荆州会收复。恪儿会回来的。等他回来,我会好好教导他。”陆逊按着诸葛瑾肩头,坚定道:“至于马季常,望你能放下。” 诸葛瑾仰头看着他,终于绽开一丝温然笑意。于是陆逊笑道:“恪儿那掩不住的锋芒才气,倒是跟诸葛亮有些像。可你弟弟究竟不如你这般君子如玉。” “这…”诸葛瑾垂头一笑:“季常也这样说。” “……”陆逊沉默片刻,道:“子瑜,我即刻奏请至尊,调你回武昌。” “不。”诸葛瑾站了起来:“伯言!连你也不信我?!” “不是不信。”陆逊叹道:“子瑜是重情之人。” “两国交攻,岂念私情!” 陆逊意味深长地望着诸葛瑾良久,最后终于轻笑了出来:“子瑜温厚长者,对外言行如一。对自己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我身为大都督,为三军司命,但医不了子瑜心病。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这里备有庆功用的好酒,先开来与子瑜同饮了吧?” 9. 大火西流 乱山空北向,大火已西流。 遗恨三分国,英雄百尺楼。 --《元.陈孚.谒先主祠》 无垠夜色下,汉营中一团团的篝火,与天上繁星相映成趣。下弦之月高挂东方苍穹,彷佛在静静聆听营中此起彼落的悠扬歌声,与不时传来的汉军士卒与蛮兵欢声笑语。 沙摩柯所带领的一万蛮兵已于白日抵达秭归。顺便带来了一个令刘备君臣皆喜极而泣的人—廖化。他在累月的疲惫逃亡之后,此刻安卧在汉营帅帐,他的主君身边,享受劫后余生的安眠。 刘巴此时亦坐在帅帐中,陪伴他的君王。他犹记得白日里沙摩柯来到之时,刘备以庄重盛大的军容欢迎这位蛮王,并亲自至辕门迎接。自高帝以来,恐怕还没有任何一位蛮王,能受大汉天子如此礼遇。沙摩柯豪迈爽朗,语笑不羁,与宽容爱士,江湖豪气的刘备相谈甚欢。最后沙摩柯笑问:“陛下谈完戎事,口口声声只问你家马侍中,足见爱士之心。可知我还给陛下带来一个死而复生的至亲之人?” 刘备笑叹:“朕一生至此,历尽生死别恨。却有何亲人兄弟,再可复生?” 沙摩柯大手一挥,手下蛮兵即领命而去,不多时带来一人,身着蛮人衣衫,却束发着帽,形容憔悴。后面跟着的老妇亦着五溪妇女服饰,涕泪纵横。刘备一见,心神俱震,快步离坐下来,紧紧抓住那人双肩,盯着他半晌。一时帅帐中诸将屏息,静得连一根针落下也听得见。直到廖化爆发出一声兽类般粗砺的啜泣— “陛下…!!” 刘备紧紧拥住了身着蛮服,劫后余生的老友。汉天子苍老的脸上早流下两行泪。大力的拥抱使消瘦的廖化几乎喘不过气,但他仍用骨瘦如柴的手回抱着刘备,又哭又笑。君臣一时相拥而泣。 帐中诸将无不悲感,沙摩柯与诸蛮将亦看得惊讶不已。只见那二人好不容易止住泪水,刘备拉着廖化,坐在帅位上,细述别后之事。 廖化为关羽主簿。荆州失陷后,吕蒙迅速平定各县城。荆州汉置官员,或降或死,几乎无一得免。时已传出廖化死讯。不料他是诈死,由老母带着棺木,昼夜兼程逃往武陵。中间路途遥远,母子相依为命,历尽艰辛,东躲西藏,流落得与乞丐流民无异。最后终于在武陵等来了马良。马良曾与关羽同守荆州,更与廖化同乡,见了廖化亦是喜出望外,便与沙摩柯言说,使廖化随蛮军前去秭归。 刘巴此刻静静看着坐在榻侧的刘备。但见廖化梦中都还紧紧握着刘备之手不放,胡乱说着些梦话。刘备不禁叹道:“元俭这数月来,不知受了多少担忧恐惧。” “子初?”闻刘巴始终默然不语,刘备回首,见刘巴气色亦不甚佳,便上前欲探刘巴额头:“子初身体不适,还是早些服药歇下…” 刘巴摇头:“臣无事。只是心中忧虑。陛下请听--” 刘备伫立窗边,望向帐外,侧耳倾听,片刻后微笑道:“他们在唱季常教他们的曲子。”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原岁并谢,与长友兮!” “哈哈哈哈…小蛮子!你唱得不对!咱们楚歌啊,该这样唱…” “怎么不对啊?这是马侍中亲自教我们的!” “欸,你们马侍中弹琴唱歌真是好听!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跳舞?” “嘿!我听白毦羽林中的兄弟说,陛下在宫中宴请诸臣,曾令马侍中起舞。丞相还亲为其弟抚琴,那景象和乐融融,可惜我们小兵不能亲眼得见…” 汉军中多有荆州军民与川中蜀人。此刻与沙摩柯带来的蛮兵围着篝火,杂错而坐,唱歌跳舞无所不来。真可称得上一片夷汉安乐的景象了。刘备听闻着不禁笑起来:“不知是哪个小子说出去的!弄得三军皆知!” 刘巴叹道:“陛下…这五万大军,此起彼落,四面皆是楚歌。” “楚歌怎么了?”刘备回头,笑道:“高祖好楚声,宫中宴乐皆为楚歌楚舞。自项羽败亡,楚歌早已非不吉之声。何况这是我们自己兄弟所唱?” 刘巴叹道:“陛下是高祖,不是项羽。可臣方才听士卒笑语歌声,回想起季常宫中之舞,不知为何,眼前竟闪过美人舞剑之影。” “子初!”刘备闻此顿时震怒,喝道。 刘巴起身长揖:“臣死罪。” 刘备怒气未消,瞪着刘巴片刻,方沉声道:“元俭梦中说胡话,你也病胡涂了吗?” 龙有逆鳞,未可撄也。 君臣二人僵持片刻,终是刘备打破了沉默,上前扶着刘巴,叹道:“子初有话好说。” 刘巴便徐徐道:“实而备之,强而避之,卑而骄之。陛下可记得?” 刘备笑道:“陆逊早被朕吓破了狗胆!子初如今病得也没有了胆气吗?” “陛下!”刘巴闻此,更是着急起来:“陛下安知陆逊不是故意示弱,以培养陛下的骄气?善战者之胜也,无奇胜,无智名,无勇功。陆逊用兵,平平无奇,可撤退有方,大军实力未曾耗损。也没有犯兵家大忌。焉知他不是在静静等待我军露出破绽?” 眼见刘备沉默,刘巴又道:“丞相之言,陛下也忘了?” 刘备微微点头,回想起飞沙堰演习水军时诸葛亮之言: --夫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军队不可能永远强盛无敌。当它的兵势走到最高点时,必然反向而行。此时高明的对手,就会运用谋略,加速其衰弱。望陛下戒之慎之。 “子初,”刘备思虑片刻,回到榻侧坐下,道:“子初之言,朕记得了。” 刘巴心下稍安,道:“陛下,武陵已复。零桂二郡动荡。孙权已有求和之意,何不就此休兵息战,迫和孙权归还零桂二郡?如此不动一兵一卒,荆南可复。” 刘备冷笑:“子初,太小看孙权了。狼子野心,岂是如此无胆气之人?三郡说还就还?” “孙仲谋首鼠两端,安知他不会屈从?” “哼。”刘备怒道:“那么南郡呢?!让他把南郡一起还给朕!朕就收兵!” “……”南郡兵家要地,刘巴自然明白只取回荆南三郡并不足够。然而陛下…就不能徐徐图之? “子初,你真无计策拿下夷陵?”刘备又问。 “臣有一计,只是过于行险。还望陛下斟酌。”刘巴缓缓道。 “子初只管道来。” 刘巴微微一笑:“釜底抽薪,引陆逊决战。我攀荆门之险,进入围地。陆逊便不会为此设防。围地则谋。我于围地出奇谋,抢占夷道,困住江南孙桓一军。则有望攻下夷陵。” “此计甚善!”刘备喜道:“子初又有何虑?” 刘巴叹道:“荆门之险,夷道之危,江山相逼。我军若行于彼,势必得连营以保退路。否则时时有被吴人从中截断归路之虞。连营之法,为兵家所不推崇。是因行阵成长蛇之势,防守线亦随之拉长,必须处处布防。稍有疏失,则给敌人以火攻之机。”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子初,是否精研连营之法?”刘备问。 “众将皆不通连营之法。然臣可尽力而行。”刘巴道:“若丞相在此,则必可万无一失。” 刘备摇头一叹:“孔明远在千里之外。子初,你可得勉力为之!” “臣…领命。” 刘备点了点头,刘巴亦报以一笑。只见榻上廖化翻了个身,梦中呓语:“陛下…要为关将军报此仇啊…求陛下…替臣等取回荆州,还于故乡…” “元俭,你放心。”刘备低声道:“朕必报此仇,不负卿等之望。” 章武二年春二月,汉军突出奇兵,汉将黄权督江北诸军牵制陆逊。刘备自秭归率诸将南渡,攀荆门之险,缘山截岭,于夷道猇亭驻营,前锋径攻夷道。连营以保后路。此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置东吴大军于侧翼而不顾,兵行险着,避实击虚,显然大出陆逊意料。江南孙桓一军被围困数日,坐困夷道,唯呼相救。刘备又派将乘势攻取佷山县,南通武陵。一时武陵汉军蛮兵士气大振,马良率兵一举平定了零陵,桂阳二郡。随时准备进攻长沙,直捣黄龙。 汉军捷报频传,东吴连失数郡,陆逊困守夷陵道,荆州防守亦一路溃退至益阳一线。荆南已复大半。孙权在武昌宫已心焦得徒多生几根白发。东吴诸将无不大叹陆逊书生误国。 汉军不唱九歌橘颂,亦不唱下里巴人了。他们于大胜之余已然唱起了大风歌,歌颂着他们的帝王,等待着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 * * “大都督!孙安东公族也,被困夷道已有数月,已数次求援,奈何不救?!”东吴夷陵大营帅帐内,韩当不经通报,径直入帐,虽抱拳行军礼,却厉声质问陆逊。众将尾随在后,纷纷附和。 打从刘备攀荆门,占夷道,围困孙桓,陆逊即下令死守夷陵,已过数月。冬去春来,而今已入夏。众将怨声载道,恨陆逊坐失战机,不早出战。如今让刘备占了地利,东吴只得困守。夷陵大营有南郡,江陵在后,粮草兵员供应源源不断。可孙桓一军独在江南,被汉军团团包围,众寡不敌,只得呼陆逊相救。东吴众将皆明白,若不救孙桓,待得夷道彻底沦陷,被汉军攻取夷陵只是迟早之事。到时候谈何死守?! 陆逊缓缓起身,仍是不紧不慢的语气:“安东得士众心,城牢粮足,无可忧也。待吾计展,欲不救安东,安东自解。” “呵,什么好计?”潘璋冷笑:“大都督,我们等你的计谋已经等了大半年了。你仍是一筹莫展。” 陆逊微微一笑:“然也。今吾计得展。现在可以出战了。你们不是一直想打刘备?” 众将一听,愕然面面相觑。直觉陆逊将战争当儿戏。韩当沉声道:“大都督,请再说一遍。我没有听错?” “我说,”陆逊道:“出战的时间到了。” “恕末将直言,”潘璋大声道:“攻备当在初,大都督不早击之,今乃令其入地五六百里,相持经七八月,其善用连营之法,诸要害皆已固守,击之必无利矣。还是先救孙安东,再徐图良策。” “我等皆赞同潘将军之言!”东吴众将齐声赞同。 “诸要害皆已固守。”陆逊严声道:“正因为处处可守,则处处难守。备是猾虏,更尝事多,其军始集,思虑精专,未可干也。今住已久,不得我便,兵疲意沮,计不复生。犄角此寇,正在今日。我当先攻其一营…谁愿出战?” “……”帐中没有一人答应。韩当叹息一声:“今国家被此小儿所误矣。” “没有人愿意?”陆逊只当没听见,淡淡一笑:“好,请诸将替我守好大营。我自率军出战。” 领军出营之时,骑在马上的陆逊嘴角绽开一丝笑意。 …刘备的大营,刘子初亲自布下的连营之阵,玄妙无比。也只有逊亲自去看,才知道有无破绽! * * * 炎炎酷日下,汉军严密以连营之法占守各处险要。前锋更是不断对孙桓一军发起攻击,直有乌云压城城欲催之势。孙桓为东吴宗亲,若有闪失,干系不小。汉军攻其必救,扣住东吴命脉,又可诱陆逊来援,届时主客异势,大功可期。 然而陆逊下令死守,孙桓皇亲国戚,兼有将才,心高气傲,虽怨恨陆逊不发兵相救,却也绝不肯轻易弃守,于是苦苦撑持。两方对峙下来,攻防战竟长达半年之久。刘备数次亲临前线,激励汉军攻城。汉军每见天子亲临阵前,士气高涨,然总是在看似将要攻破城防之时,遭到吴军激烈反抗,为避免成蚁附之术,造成死伤惨重,不得不暂时收兵养息,来日再战。随着一天天炎热起来的天气,汉军不习水土,已开始有士卒病倒。致使休养时日不得不延长。刘备爱恤士卒,亲自巡营,含蓼问疾,安慰将士。得于如此统帅之爱护与激励,汉军方能凝聚士气,甘愿继续作战。 而不只各营将士,在他的中军帐中,还有一位全军最重要,却也病得最重的病人。 军医等候于天子帅位之前,直到傍晚刘备归来。他即刻向刘备禀告刘巴病况。 “陛下,”军医语气恭敬:“尚书令抱病出征,本已操劳过度。入夏天候日渐炎热,只会使其病情加重。若不速回成都休养,恐难以撑持。” “……”刘备点了点头。默然半晌,又道:“营中各将士,亦要劳烦大夫。” “属下当尽职责。”军医躬身告退。 刘备径入寝帐,只见刘巴卧病在床,见他到来,勉强撑起身:“陛下…” “子初!”刘备坐到榻前,扶起自家尚书令,叹道:“子初弃朕与三军于何地?” 刘巴摇了摇头:“陛下,臣想出去看看夜色,透透气。” 刘备闻此,便扶他起身。君臣二人来到帐外篝火旁。戎装的皇帝扶着病中的尚书令坐下,这才亦坐在一旁。晚风习习,仍带着几分闷热。但总不像白日那样,四地彷佛遍布流火,令人透不过气来。 刘巴缓缓开口:“数月来,巴承陛下日夜照顾,而仍不能好转…臣不胜受恩惭愧。我知陛下不肯因臣一人,而误三军大事。可臣还是请陛下听我一言。” “…子初说吧。” “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陛下,作战之时,先要让己方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寻求敌方的弱点击破之。可若敌方也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则我亦难以取胜。如今陆逊孙桓能够死守夷陵,令我寻不到弱点破之,则已是立于不败之地了。陛下,千万不能小看于东吴君臣啊。” “这么说来,子初已不能胜他?!”刘备问。 刘巴摇头:“凡是良将,能使我军立于不败之地。却不能在对方不露出弱点的情况下战胜敌国。巴仅能保陛下不败,不能保陛下必胜。” “……”刘备默然。他亦是统兵多年,如何不知刘巴所言在理。如此看来陆逊实在是个强劲的后起之秀。 “况且,战争的形势如今已转为不利于我军。一开始,我军倚仗地势顺流而下,而能有巫峡,秭归大胜。而今攀荆门之险,围夷道,可以往,难以返,是孙子所言之不利地形,故而不得不连营以保退路。彼吴军则是内线作战,兵粮补给不断,随时能寻找我军防守弱点而击破之。况而今已入盛夏,我军不耐酷暑,多生疾病。军势强弱转换,便使敌方有机可乘,有覆败之忧。我已不能立于不败之地,如何再去取胜?” “……” 但听刘巴续道:“且数万兵卒征战在外,日耗千金。战争军需,占去百姓所有生活开销的七成。破损的战马,甲冑,弓箭,刀枪剑戟,盾,辎车,亦占去国家财政十分之六。故孙子云兵贵胜,不贵久。宁拙速,不巧久。因战争耗费财力,所以一旦开战,就要素战速胜,否则民生受损不说,还要提防邻国乘虚而入。一旦到了这种内外交困的惨境,虽有孙武之谋,也不能挽狂澜于既倒了。今陛下出师已近一年,师老兵疲,内耗也必重。今已围孙桓,不如以此迫和孙权,归还荆南三郡,然后撤围,可保万无一失。” 刘备问道:“子初向有奇计。向者成都初定,朕以府库金银蜀锦分赐诸将,致国库空虚,军用不足。子初先前劝朕造直百五铢,以平物价。怎这次便没有了办法?” 刘巴叹道:“臣当时出这一个主意,是经过丞相同意的。造大钱必使得财多而货少,若非丞相之后殚精竭虑的治理安排,增加生产,使物资丰裕起来,则国家必乱。” 刘备默然。昔日曹魏因更易五铢,货币体制崩溃。因钱不再值钱,百姓便不再信任钱币,造成只得以帛易物的情况。东吴大泉五千亦造成物价飞涨。刘巴劝刘备造直百五铢大钱,因何没有造成吴魏的惨况,反而使得直百五铢得以流通天下,连吴魏都不得不使用直百五铢呢? 那是因为他的丞相理政有方,一连串的措施兴建,使得蜀中殷富,得以顺利降低大钱所带来的冲击。 他治官府,桥梁,道路,将来往的路途都打通,使各地互通有无。 他派二千士兵修缮保护都安堰,筑九里堤,休士劝农,以阜民财。 他亲临火井,改善火井煮盐之法。由是盐铁业大兴。 他设立锦官,大力推动蜀锦生产。而在当时以帛为市的曹魏,将大量购买成都的蜀锦。且不得不以直百五铢结算。如此一来,蜀中虽造大钱,但直百五铢与蜀锦却能流向吴魏两国,而两国物资财货进入汉国。如此则汉国民殷国富。百姓安居乐业。 以至于还能够支持他们的皇帝发动东征这样的大战争。 但听刘巴正色道:“陛下,当府库一空之时,造直百大钱,虽可解一时之患,终必使民贫国虚。如非有富国利民之法作为后盾,则此法万不可行。巴使民贫,而丞相日夜劳顿,力使民富:治官府,桥梁,道路,修都安堰,筑九里堤,休士劝农,改善火井煮盐之法,大兴盐铁。设立锦官,推动蜀锦买卖,皆是富国之法。” “而今陛下发动战争,大军在外,日耗千金。是使民贫。陛下亲征,固然劳顿,然丞相在内,必得殚精竭虑,力使国富以弥补此战带来的损耗。否则敌国未克,我国先溃。” “朕明白子初的意思。”刘备起身望着西方,彷佛透过千里之遥,能看见灯下他的丞相夙夜匪懈的身影。他是明白的,如今他拥有这一切,得归功于他那有着天下奇才,又为了汉国殚精竭虑的丞相。如此良相,虽管仲,萧何何以过之。 “子初要朕罢兵,也希望丞相与百姓能休息。然而此刻罢兵,真能换来永久的平静?”他猛然转身,直视刘巴:“孙权反复无常,汉吴还能有真正的盟约可言?届时我两面受敌,不断受北方与东面侵扰,国家还有安宁之日吗?” “这就是陛下要灭吴的原因?”刘巴也是摇摇晃晃拄杖站起:“彼君臣互信,良将统兵,文武揖穆,要灭吴谈何容易?!便是能侥幸灭之,我必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国力严重耗损之下,如何再与强大的北贼对抗?!” “向称能运筹帷幄,屡出奇谋的子初,现在也说此丧气之语?”刘备握住刘巴双肩:“朕与丞相如此信任你,而你竟先对自己失去信心了?” “纵有天下奇才,而无天时,地利之助,无能为也。即便明睿如陛下,天纵英才如丞相,抑或是巴…皆是如此。” “朕不信天命。”刘备断然道。 “圣人必知天命。”刘巴毫不退让。 刘备沉默片刻,仰头对着漆黑夜空,哈哈笑了起来。 “子初啊,朕已过耳顺之年。犹不知天命。恐怕至死,都不会明白何为天命。” “…陛下!” “若知天命,朕原为市井之民,便不会去与公侯出身的群雄争夺天下。若知天命,以我兵不满千,寄居景升幕下之时,如何还有抗击曹公之决心?!何况现在富有汉川巴蜀,劲旅五万!”刘备直视刘巴:“你总拿丞相来劝朕,当时孔明若非与朕一般狂狷不知天命,他怎会决心出山,与朕一起败于当阳长坂,一路随朕至今?!你怎知孔明不支持朕灭吴?!难道你比朕还要了解他?!” “臣…失言。臣死罪。”刘巴心内一寒,长揖谢罪。龙有逆鳞,刘备亦是如此。尽管为明主,亦有执拗不可劝之时。不知丞相在此,是否劝得住陛下… 然而诸葛亮在千里之外。当如何劝。 另外一位或能劝得陛下之人,法孝直,则已在九泉之下。 他刘巴,如今当真无能为也。始知在天命之前,一个人是如此渺小。即便是天子,亦不能改变天命。但身为大汉天子,刘备却勇于与天命抗衡。一如他那怀抱天下奇才的丞相。 刘巴深深意识到,也许这就是他与刘葛君臣二人最不同之处。他信天命,而刘备诸葛亮这一对执拗的君臣不信,至死都不信。所以他们二人生死相托,从不相疑,知己君臣,鱼水相得。 宁可因逆反天命而亡,因泉凅而相忘于江湖,他们也不会因为意见相左,而放弃彼此的相喣以湿,相濡以沫。刘葛君臣有若蛟龙腾空,海纳百川,而他刘巴,无能抗此大势。正如马良曾经感叹,陛下尊兄有若日月交辉,自己便如星辰列宿。倘能相伴,便已足够。 “然…臣还是要求陛下谨记一句。”刘巴最终仍是艰涩开口,一字一句:“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战争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臣若病重不起,不能巡营,则难保连营之法,不出破绽。陛下…若不退兵,必要加强固守,不能出半分差错!” “巴…唯愿陛下深思之。” * * * 然而刘备毕竟爱恤士卒,兼忧心刘巴病情,便下令全营停止进攻,皆固守险要。汉营也便迎来了长达十余日休养生息的安静日子。 “陆逊已经被吓破胆啦!哪敢虎口撩须。我们好生休息就是。来日等着陛下带我们一举拿下孙桓,攻取夷陵!敲开东吴国门,接下来入了江陵,必一马平川,畅行无阻。” “嘿,只剩这一个难关要过了,出来打仗也快一年…陛下说,夷陵若打下来,我们很快就可以衣锦还乡,告慰父老乡亲啦!” 汉军士卒这么纷纷议论着。这段时日里,白日里虽炎热,每天傍晚却有着异常奇丽的景象--火烧云。那虽已将落西山,然余威犹在的烈日将一团团白云烧成了灿烂的金黄色,彷佛蟠龙在天,迟疑着不肯变为晚霞。随着云气变幻,军民百姓们对着天上指指点点,这是龙首,那是龙尾,那是金龙五爪…是因为天子驻军在此,方有这祥瑞之兆。 夏六月,黄气见自秭归十余里中,广数十丈。 然后,金黄的火烧云,在燃烧殆尽后,转瞬化作漫天残阳如血,美得令人屏息。汉军都说,最艳丽的蜀锦,亦美不过这霞光。 过于凄美血红的残阳,往往预示着将起刀兵杀戮。 在汉军全军休养的时候,最需要休息的尚书令刘巴竟异常谨慎戒备起来。他坚持每日巡营,要求守卫将士严格依照行营之法防守巡逻,不得出半点差池。刘备见他如此,甚是不放心,总要他好好呆在帐中静养。认为他是病中担忧过度。 如果只是刘备一人如此认为还好…然而现在是领军冯习,张南,乃至各营诸将都认为他紧张过度。 刘巴临风长叹,仰望天上黄气。默默祈祷此天降祥瑞,佑我大汉天子。 臣…怕已撑持不了几日了。只可尽人事,听天命… 他离大营已远,已巡视到最偏远的一屯。辕门喧嚣起来,刘备骑着战马,正朝他挥手驰来。显然是要催促他回营歇息。刘巴微微一笑,心想如此英雄之器,仁慈之主,虽是固执了些,又怎能不胜。也许自己真多虑了? 漫天霞光中,他但觉天地一片旋转。天子的急声高呼中,尚书令微微晃了晃,倒卧黄土之中。他这一昏迷,便是整整两日夜。 * * * 陆逊领兵先攻汉军一营,不出众将所料,失利而归。 “险要都已被刘备占据,不过空杀几个蜀军罢了。” 面对众将议论纷纷,陆逊却是笑意盎然:“吾已晓破之之术。” 众将狐疑地盯着他。韩当冷哼一声,根本不信。以为陆逊仍在借言辞掩饰。待得误国误军,自有至尊降罪。他管不得了。 陆逊当即传令,使人回南郡唤诸葛瑾带兵前来。又细细叮嘱了一句兵贵神速,要尽快。然后,他整整花了一下午,给东吴诸将讲解连营弱点与火攻之要。说到最后,韩当竟也为之动容,奇道:“照这样说,大都督这一败,败得值得?” “太值了。”陆逊朗声大笑:“吾此生还没败得这样开心过!” “大都督,刘备连营向来布至周密,今夜怎会突然出现破绽?”潘璋问。 “不知道,”陆逊坦然承认,笑道:“天佑我江东。也许是刘子初病重,不能巡营布防。也许是冯习等轻敌,疏忽懈怠。时已入夏,蜀军不耐酷蜀,故而多病。是天时在我也。彼攀荆门之险,江山相逼,不得不乘高守险,步步为营,处处布防。是地利在我也。今我屡屡退却,使刘备以为我怯弱不敢出战,从而轻敌,疏于防守,是人和在我也!天时,地利,人和三利并具,我军安能不胜!” 众将此时方才恍然大悟。但想周瑜火攻成例在前,今日陆逊又要用火攻,且分析得有条有理,且不妨信他一次! 入夜之前,诸葛瑾自南郡率本部五千人来到夷陵大营。当即入帅帐参见陆逊。 “大都督,召瑾前来,有何要事?” 陆逊走下帅台,微笑:“子瑜率领南郡守军,进驻夷陵,替我守好大营。” “伯言已晓破敌之策,有把握一战成功?”诸葛瑾又惊又喜,焦急问道。 陆逊笑道:“打从这场战争开始,唯有你与至尊信我。如今你也怀疑,我可没有把握战胜刘备了。” “伯言何出此言,”诸葛瑾忙道:“我知你自多智计,思虑周详。但恐军机泄漏,故而不言。如今当是筹谋已久,蓄势待发。我怎会不信你!” 他话一出口,只见陆逊笑望着他,显然早已胸有成竹。哪里差他诸葛子瑜一句话?这才知道陆逊是以言语相戏。诸葛瑾醒悟过来,不免哭笑不得:“你…” “子瑜且放宽心,坐守大营!”陆逊大笑领着诸将出帐:“今夜,便教赤壁之漫天大火,重现于夷陵!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生能见几场大火?子瑜可要好好观赏!” 众将为陆逊豪情所激励,个个精神百倍,整装待发。各持柴草火把,只待一战成功。 * * * 刘巴醒来之时,已是入夜。守着他的侍从也已在榻边支颐打盹。闻得刘巴动静这才惊醒过来:“令君…您总算醒了!” 刘巴昏迷近两日,水米不进,早已是双唇干燥,口内有如火烧。但他顾不上侍从递上的水,只是急道:“我昏迷多久了?闲话莫讲,且说军情!” “您昏迷足有两日夜了。昨日陆逊亲率一军,攻我一营。已被我打得大败而退…” “巴倒宁愿他是战胜…”刘巴叹气:“陆逊这攻我一营,明显是佯攻诈败,其意在窥探我军营寨防守是否周密。恐怕他已窥见我军营垒布局…陛下呢?” “陛下去探望张南将军与他营中生病的士卒了。” “还来得及。”刘巴道:“备好车马,扶我出营巡视。” 侍从答应一声,即刻唤人出去吩咐。而刘巴颤抖着起身,拄着拐杖才好不容易站稳。他高烧未退,在这闷热夏夜,竟也感到阵阵寒意刺骨。他走到帐外,仰望天象。 起火有日,月在箕,壁,翼,轸也。凡起四宿者,风起之日也… 今夜,正是月在南箕! 刘巴脚下一软,险些跌倒。自己昏迷两日夜,万一诸将疏于防守,布阵失误。而陆逊恰好选在今夜放火…! “快!”刘巴当即吩咐帐外羽林郎:“速去唤陛下回营,号令全军做好撤退准备!” “令君,这…” “休得多言,快去!迟了一步,军法处置!” “是…!” 此时程畿所备车马也已来到,他扶着刘巴上车,皱眉道:“令君病重如此,安能巡营…” “事关三军存亡。”刘巴喝道:“勿再多言,出营!” 静夜沉沉,车轮辘辘。一队人马出营而去,沿着数十里营寨逐屯巡视。夜风吹来,使得刘巴也觉清醒不少。可巡视过了三屯,观看士兵行营方式,轮防替换情况,他越发心惊。他知道病倒的士卒不在少数。可冯习怎可如此自作主张,撤下本该值守的士卒。营垒表面上看似无妨,但若在精通行阵的兵家看来,这样大的防守间隔处处都可寻得破绽,伺机突破。 “速传冯习,张南将军,立刻令各屯增员固守!”刘巴当即下令。 “是!”三名羽林郎齐声答应。刘巴便命继续往前行去。到了汉军最前方五屯时,他只感头晕目眩,难以撑持。恍恍惚惚间,听身边的程畿叫道:“令君…那是不是火光…!” 刘巴强振精神,拄杖起身。他看清楚了。不只是他所指的第三屯。就连一二屯都皆已着火。营中传出救火的呼喊,乱成一片。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刘巴长叹一声,再撑持不住,从车上直倒下来,摔倒在地。程畿拉扯不及,慌忙下地查看,扶抱着刘巴:“令君!令君!!” 羽林郎纷纷围过来,只见火把微光照耀之下,刘巴脸色灰败,嘴角渗出鲜血。人已昏迷过去了。他们手忙脚乱将人抬上车,急急往回赶。而所经之诸屯,半数已经着火。四面转瞬已成火海。 “不知陛下大营…”程畿与十数名羽林郎面面相觑,都是担忧已极。值此半夜,吴人用火攻。大营若保得住,则全军当可无恙。若不能守… 他们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先原路折返。忧虑之时,时间过得特别慢,路显得特别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看到前方几匹战马奔来。来人手举火把,为首的正是刘备。身后五位羽林郎素羽如荼。 刘备下得战马,立刻上车查看刘巴情况。一见之下不由大惊,自己也险些跌落车下:“子初!!子初!!” 刘巴听闻皇帝呼唤,勉强睁开眼,叹道:“陛下,快撤退…快…大错已然铸成…无可挽回…臣之罪也。” “这不是商量罪不罪的时候。”刘备抱起自家尚书令,跨上战马:“朕与你一起撤!” 10. 国殇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楚辞.九歌.国殇》 永安宫更深夜静,深冬细雨绵绵,一如此时的季汉,风雨飘摇. 寝宫一片黑暗中,皇帝与他的禁卫军首领陈到躺在龙榻上.历来帝王多是高处不胜寒,若非自己在宽大的龙榻上独眠,就是搂着妃子睡觉.而刘备是个例外.少年时期开始的多年军旅生涯中,时常夜里担忧敌人前来夜袭,得时刻警醒.睡着时有兄弟在旁能安心许多.刘备也不例外.直到他逐渐显贵,乃至称王称帝,他都改不掉这个习惯. 因此很多时候他身边睡的是自己的文臣武将:关羽,张飞,陈到,赵云,诸葛亮,马良,庞统…甚至不习惯跟别人同榻而眠的法正也曾被他硬拉着睡了几晚.几日后刘备在清晨看着法正的黑眼圈,大笑起来:“孤夜里又打呼了吗?”之后才不舍地放法正自己回帐独眠. 刘备这大半辈子时常出征在外,而出征在外时最常与他同榻的,就是他的亲兵首领陈到.在伐吴之时就更是如此.而在火烧连营,仓皇败退,奔逃在山野之间时,陈到是无论何时都紧跟在他身边,夜里贴着皇帝的背睡觉.只要刘备一翻身,或只是略动一下,他就会立刻醒来. 大火之后,十几日的仓皇逃窜与浴血奋战,是陈到至今的噩梦.他们最终仅仅保全了刘备与数百士卒.四万大军伤亡过半,余下的都降了吴.相随刘备十数年的白毦羽林亦死伤大半.剩下的也满脸憔悴,雪白战袍与盔缨不是染满鲜血,就是被火熏得焦黑.已经看不出原来的素羽如荼. 吴军正在逼近,喊杀声只隔着一个山头.白毦的羽林兄弟们已经全数醒来,相互惊扰.而他白日奋战,入夜后倦极不小心睡沉了,方才醒来--- 陛下!陛下呢!??? “啊------!” 他高声大吼,蓦然坐起拔剑.却发现身边没了佩剑.他惊惶欲狂,心脏几乎要炸裂胸膛蹦出--! 下一刻他睁眼,见眼前一片黑暗,耳边雨声淅沥. 永安宫中静悄悄地,皇帝就躺在他身边.哪里有什么吴军. 还好…还好. 他尤自坐着惊魂未定,旁边的刘备也已经醒来,缓缓坐起:“叔至,又做噩梦了?” *** 噩梦?那是真实的噩梦.而最大的噩梦,莫过于数月前马鞍山的夜晚. 火烧连营之后,汉军一片大乱.刘备大营亦起火焚烧殆尽.冯习张南为守大营,先后战死.待得刘备好不容易重整兵马,本该立即撤退.可他却不顾刘巴劝阻,做了一个让汉军彻底溃败的决定—升马鞍山,陈兵自绕,企图固守最后一处险要.理由是大军若立刻撤退回白帝,马良在武陵反应不及,必定孤军被困.那等于直接害死马良. 其结果是,吴军四面合围,将马鞍山包围得铁桶一般.汉军水源断绝,死伤大半. 而他刘备,一夜之间从汉高祖变成了四面楚歌的项羽.在不久之后败退白帝,还要从光武皇帝变成公孙述. 这时不只是刘巴,连陈到都知道,只怕这马鞍山,系不住马良,却要将真龙天子给活活困死! 刘巴跪泣于地,苦劝君王.那一刻他多希望自己是法正...若是法正死谏,刘备安有不听之理! "你这是要朕弃季常性命不顾!"刘备怒喝.他一身战甲闪耀金光,使他看来真有如发怒的,苍老的五爪金龙.而只身着单衣的刘巴看起来是如此苍白瘦弱.他忽然微微一笑,起身昂起头来直视刘备. "陛下若自身战死,身首异处,辱于敌国,又要置丞相与大汉万民于何地!!" 古来龙有逆鳞.然而刘备的近臣,并不畏惧他的逆鳞.因为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明主. 刘备拔剑怒指刘巴: “朕征战沙场一生,岂畏死乎!” "士可杀,不可辱!何况陛下九五至尊!今欲为季常一人,辱没自身,更置万军于死地.当真枉为圣君!丞相若在此,亦不会为一人舍弃天下万民!" "呵...子初休用激将法.说得季常的性命无足轻重似的."刘备冷笑道. "是.比起陛下之命,比起大汉江山,季常的性命无足轻重."刘巴淡淡一笑,唇角沁出血丝,轻声道:"就像臣一样." 他再是撑持不住,倒了下来.刘备上前一把扶住他,看着怀中昏迷的尚书令:"说得好啊,子初.死有泰山之重,有鸿毛之轻.然若没有朕,便没有你们的泰山之重,鸿毛之轻.若非朕三顾草庐,何来卧龙翱翔九天.若非季常一曲凤求凰得朕知音,何来他马良鸣震荆楚!" 他咬牙一字一句:"尔等的生死,由朕决定!由不得你们!" *** 马鞍山一役,汉军再度被陆逊击败,彻底溃散殆尽.刘备突围而出,被吴军日夜追赶,仅得以保全性命.四万大军,车马器械丧失殆尽,塞江而下.然而入了白帝城后,刘备做的第一件事竟不是休息,而是重整白帝城与周围郡县聚集前来护驾的数千兵马,要杀回武陵! 白帝城外,上万吴军喊杀震天.幸而白帝城固若金汤,更有诸葛亮留下的上方阵法六十四垒.吴军攻不上来.而刘备竟失去理智,要自己打开城门杀出去. 这无异于送死.不但自己赴死,更是对敌军敞开季汉最后一道国门. 刘巴抱病仗剑,死守城门. “陛下若要出城,就让战马从臣身上踏过去!”他眼中充满血丝,怒喝. 的卢直立起来,嘶声长鸣.似乎也在劝阻他的主人.文武诸将齐齐跪地劝阻. “陛下难道不知道,以这数千兵马,杀退此刻城下吴军也不可能,怎能去武陵!?” 其实刘备也知道,但他受不了什么都不做.就如荆州失去,关羽亡故时,他也隐隐知道东征不妥,且群臣多谏阻.然而他为了已死的关羽尚且要复仇,何况叫他眼睁睁地看着马良被困至死!? “当初是你让他陷入险境,是你跟朕保证他会没事,如今你怎么说!”刘备怒喝. 刘巴彷佛没听见似地,只高声下令三军: “谁要是让陛下出去,就是灭我大汉!” 说罢,他便呕血昏迷过去.守城将领也不肯给皇帝开门,亦没有人敢跟着他出去.三军不发可奈何.刘备登上城楼,望着东面,捶胸顿足,气愤填膺.而远在荆州之臣,壮士断腕,视死如归. 刘巴这一次昏迷后便没有醒来.他在七日后的夜里,吴军撤围之后,咽下最后一口气,溃然长逝.时值章武二年夏末.刘备见此,悲痛愧恚交煎,当下吐血一病不起. 自此二月之中,武陵被吴军重重围困得铁桶也似.马良杳无音讯.在这期间更传来消息: 冯习,张南,程畿,傅彤等人战死之后,身首异处.首级被孙权送到北方献给曹丕.这只使得刘备之愤恨愧疚,无以复加.病情迅速恶化. 陈到深深忧心,若马良下场也是如此,这消息将会彻底击倒这位重情的大汉天子. 刘备把与天下英雄相交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重过妻小骨肉,重过江山社稷. 刘巴于白帝城死谏亡故之后,刘备万念俱灰之际,虽打消了回兵去救马良的念头,但仍手书数封圣旨,命令马良降吴.是知马良孤军被围,武陵四面都是吴军,又不能像黄权那样往北降魏.要保全他性命,只能出此下策. 可就连陈到也知道,以马良的性子,宁死也不会降吴. 在这漫长的两个月之中,白帝城上下度日如年.只盼望马良能有半点生机,或得突出重围,逃归白帝. *** “叔至,又做噩梦了?” 陈到在黑暗中没有回答,也没点头或者摇头,只是缓缓地,愧疚地把头埋在膝上.自败退回白帝城,这已数不清是第几次了.他控制不住,总是半夜惊醒皇帝.为此他曾经请求刘备让自己回营中去睡.而刘备没答应. “你没有惊醒我.”刘备这样说:“你做噩梦醒来的时候,朕也多半没睡着.” 这使得陈到拧起了眉,更加忧虑不已.他追问刘备是否夜夜无眠,而得来的总是皇帝的一口否定:“朕只会在丑时醒来.你也是.剩下的时间朕都睡着.” --明目张胆的撒谎. 陈到会为此又气又无奈.年老的皇帝如此几近孩子气的执拗,又不脸红的撒谎让性情耿直的他不知道如何揭穿.不过揭穿了又如何?他又不能阻止无尽的悲痛愧疚吞噬这条真龙天子的健康--日夜不停.他为此也日夜忧烦,恨极了没用的自己. "陛下,一直没睡?"陈到问. "什么叫一直没睡."刘备道:"不久前才醒来的." "陛下,对臣说实话."陈到沉声. "朕已经对你说实话." "臣要听陛下真正的实话." "你到底要朕说什么." 他们在重复以往无数个夜里的对话.最后的结果不是两人吵一架,就是各自生着闷气背对背躺下继续睡.没有结果.下一个夜晚再重来一遍一模一样的事情. "陛下让一下."陈到掀开了被子,作出要下床的动作.刘备睡在外侧,他不能直接跨过刘备下床. "干什么去."刘备问. "去茅厕."陈到毫不犹豫地撒谎.他如果说自己去找太医令来施针刘备一定会发怒.前几次他下床去让樊阿熬药,刘备三次打翻了药碗坚决不喝这什么安神宁心的汤药.然后陈到干脆让樊阿亲自来施针.其结果自然也是刘备拒绝配合,还对着陈到发怒.樊阿年已过百.敬重老者的刘备不会对他生气,只会礼遇有加.于是皇帝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在陈到身上.须发皆白的樊阿站在一旁看他俩吵架,静得彷佛一尊雕像.直到两人吵完,又默默告退,眼神无奈苍凉. “朕不允许.”刘备冷然道. “臣真的想小解.”陈到边说边爬起来:“陛下不允,臣就要跳了…” “……”刘备按住了他的手,默然片刻:“叔至,朕今日对你说实话吧.” “……!?”这倒是让陈到一讶.他点点头,安心坐下,看着刘备.尽管黑暗中只能隐约看见皇帝的侧影. 只听刘备道:“不许再去惊动樊太医.不让年过百岁的人好好睡觉,什么道理.” “……” “叔至,我也做噩梦了.”刘备道: “朕梦见季常了.” “……!” 刘备自来有过人的预感,这种预知能力也往往准确得骇人. 只听他缓缓道: “朕梦见未央宫夜宴…你可记得那一晚,群臣皆聚,朕酒酣之余,命季常起舞.他还不肯,非要朕给他击筑,丞相为他抚琴.于是我等君臣唱和,季常身着暗红锦袍,翩然起舞…哈…就是朕在襄阳楚馆初见他时,他穿的那一套.” “……”他怎么能不记得.那大概是关羽亡故后,东征之前他们最后一次欢愉的相聚.那个时候,他们还可以说死者已矣,生人当自勉.今夜群臣大会,必奖率三军,夺回荆州,灭吴后再行北伐,以复汉室. 季汉文武大宴,不似曹操那儿,于席间赋诗.但喜爱音乐的刘备倒是会在酒酣耳热之际高歌一曲,诸葛亮兴之所至,抚琴为伴.群臣相和,其乐融融.若张飞在日,还会把这幅升平景象画下来.可惜那一日蜀宫夜宴,张飞已亡.没有能画下皇帝击筑,丞相抚琴,侍中起舞的美景.刘备亲自解下腰间佩剑,诸葛亮亦笑解佩剑,二人将剑交在马良手中.其时只有少数几人知晓,刘备佩剑名止戈.诸葛亮之佩剑名乐竟.合起来即是章武双剑. “…季常持剑一舞,宫中舞伎童子,无有过之者.可他舞了一半,朕的筑便在敲击之下裂为两半.丞相之琴随之断弦,割伤了他的手指.朕上前查看之时,只见孔明指着季常.朕再回头一望,便见季常倒在地上,已化成一滩血水…” *** 章武二年秋,荆南三郡风声鹤唳,残阳如血,四面楚歌.刘备败退回白帝城之后,陆逊派东吴诸将逐亡败北,迅速平定长江两岸,收复失地.然武陵的大屠戮才方要开始. 刘备一撤,马良于荆州所统诸军随即失去外援.吴军派兵围剿,零陵,桂阳二郡汉军与蛮兵寡不敌众,犹坚守十数日方才城破.然蛮兵在马良统率下,逃入山野与吴军打起游击战,反抗起此彼落,令陆逊,步骘,诸葛瑾等人甚是头大.又收拾了月余,方将残兵皆赶至武陵.马良率最后残余军队退入城中固守,势与城同存亡.吴军四面合围,层层如铁网也似. 刘备所派传诏使者一路躲避战乱,辗转寻觅马良,最终来到武陵,进不去城中.反让吴军逮了个正着.吴人打开刘备诏书一看,竟是要马良降吴,晒笑一声,便放了使者驰马入城. 使者一路持节逃窜,直与难民无异.到得武陵早已神形憔悴,当他看见亲自出来迎接他的马良与他同样憔悴不堪时,不禁泪下.二人互不熟识,可于此国难城破之际,竟是一见如故. 马良跪听诏书已毕,却不接诏.他起身直视使者: “臣闻有亡国辱身者.而今大汉未亡,陛下尚在,而央臣降敌辱身,恕臣不解陛下之意.若投敌求生,则良虽生犹死.”他将诏书交还给使者,微微一笑: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望你回秉陛下,马良不能从命.” “侍中大人…”使者急得快哭出来:”突围吧!若是此时突围,或许还能冲出去,抄小路回西川…” “民困兵乏,再次突围,谈何容易.”马良平静道:”且君不见关将军前车之鉴.回西川之路早已有吴军半路埋伏拦截.” “……” “军事大要,能战则战.不能战,可降可走.不可降不可走者当死耳.”马良指着城上呐喊不休,负伤死战,誓守荆州的数千蛮兵:”你看.他们归顺我大汉,仰慕陛下,宣誓尽忠,若水之归海.他们宁死也不降吴,使父老妻子屈辱于孙权暴政之下,沦为奴隶.如今他们依靠我,盼我率领他们同吴军一决死战,哪怕玉石俱焚,也不愿受辱于贼!我若抛下他们不顾,失却民心,只会使陛下日后收复荆州更加困难.良一人生死事小,兴复汉室事大!” 使者闻此,知马良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非逞匹夫之勇.而是考虑到了自己身故后长远的将来,大汉江山与刘备的未来.他声泪俱下:“侍中大人…!陛下因令君大人与诸位将军之死,已悲恸病倒,您安忍令他再闻噩耗!” 马良摇头: “陛下当以国事为重.良即便在九泉之下,也会祈祷陛下还于旧都,一统四海.” 使者急切道: “…您想想丞相!丞相与您情同手足,听见您的噩耗他会悲伤欲绝的!若是突围半道遇上吴兵,或许他们看在诸葛子瑜情面,会放您回西川…” “放我便是纵虎归山.诸葛子瑜如何向孙权交代?况若不杀我,为私弃公,便算孙权不计较,他也有辱诸葛氏烈烈家风,子瑜必不为此.我马氏家族,更没有苟且逃跑之辈!”马良断然一字一句:“人生天地之间,所为何来?一不负家,二不负国.” *** 吴军日夜围攻之下,武陵城中粮食耗尽,刀枪摧折.马良最终开城,率三千残众出战.诸葛亮推演八阵,尚未完全.而马良只习得当中天覆,地载二阵.他自来不是出使东吴,就是跟随刘备与诸葛亮身边.自东征以来,他所习阵法方有用武之地. 吴军三万之师,严阵以待.步骘居中统兵,见马良亲自出战,即刻派人传令通知统领左军的诸葛瑾. 吴军一片安静,注视着这位只身入武陵,竟把荆南四郡搅得风起云涌的大汉侍中.没有想到他原来是一文士,何况长久领兵奔逃,早已身形瘦弱,不胜重甲.因而此刻只着轻铠出战.他立于战车之上,手执令旗.所统领的汉军与蛮兵大多疲倦带伤,然而他们个个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们的统帅.耳朵也都竖了起来,等待战鼓敲响. 诸葛瑾于左军,闻得马良亲自率兵出战,心下大震.他纵马驰来时,正好遥遥望见马良于战车之上,挥动令旗,布阵已毕.暗叹步骘没有及时发动攻击,给了敌方休整的时间.他策马来到中军步骘所在,叹道:“子山进攻就是!何必再叫我?” 步骘神色阴沉不安:“今观敌之形势,人人视死如归,求一死战.依吾之计,穷寇莫逐.” 诸葛瑾冷然道: “子山这是在为我考虑吗?马季常已非吾弟.” “……”步骘沉默了一会儿.他与诸葛瑾少年共同游学,本是故交.此刻只恐诸葛瑾对马良心存不忍之心,故以言语试探. 吴军忽然骚动起来.二人忙抬头往汉军方向望去,只见马良高举令旗,说了一些什么.战场相隔遥远,马良声音不大.他们无从闻之.只听得诸蛮兵高声呼应,愤慨激昂,声震云霄.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即便我死了,你们也要奋战到底!" 那是马良此生所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步骘与诸葛瑾虽不能听闻,但从汉军的反应,也可以想象马良说了什么.步骘转头望向诸葛瑾,沉声道:“请子瑜下令.” 诸葛瑾望向马良,只见他节制诸军,不令诸蛮盲目冲杀,而是静待吴军发动进攻.虽然必败,已存求一死战决心,仍固守八阵以守为攻的原则.邀敌先发动进攻,以求施展阵法之最大实力. 即便是赴死,也冷静无比,慷慨就义.这方是他的弟弟,也正是他无法留马良性命之原因--只要他在一刻,蛮兵将誓死不降.荆南诸郡,永无安宁之日. “发动进攻.”诸葛瑾接过步骘手中令旗,口中说着,挥动令旗.三万大军布阵齐整,层层旗浪翻涌如潮,战鼓隆隆敲响.诸葛瑾又一字一句下令:“弓弩手听令!待击溃敌方前军,见马季常,格杀勿论.”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倾刻之间,武陵城外的战场已成罗刹地狱. 旌旗蔽日,汉军与蛮兵面对乌云一样压来的众多吴军,没有一人后退.矢石交坠,士卒争先.马良居中,严阵指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便是诸葛孔明八阵中天覆地载阵之精要.在他马季常看来,就是天翻地覆,他也将守住大汉疆土.直到阵破人亡,直到己身不复存在. 诸葛瑾看见汉军极度疲惫之际,马良放下令旗,亲自登车击鼓,激励士气.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战场上数千蛮兵与汉军视死如归,早已杀得眼红.但他们都不忘记看着阵中央那宁静镇定地挥动令旗的身影,遵从他的指挥.马良也知自己将死于此战,但作为蛮兵与汉军唯一的依靠,他将陪着他们,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能杀多少吴军,便是多少!三千汉军与蛮兵,将如当年齐国田横与五百壮士,全数壮烈就义,奋战到最后一刻.生既勇武,死为鬼雄.埋骨青山,夜枕湘水.成为四面楚歌中最后一缕大汉英魂的绝唱. *** 武陵大战过后,哀鸿遍野.汉军,蛮兵与吴人皆死伤甚众.诸葛瑾亲自率人搜索战场. “大人,”校尉过来回报,对诸葛瑾躬身: “战场杂乱,属下等遍寻不得马季常.” “无妨.回营歇息去吧.”诸葛瑾淡淡道. 他缓缓步入武陵城中.在马良居室内发现了自己被偷走的七弦琴.他弯身抱起瑶琴之际,有亲随前来附耳密报,过不多时,抬入了一具以战袍严密附盖的尸身. 瑶琴掉落,断为两半.诸葛瑾颤抖着双手揭起战袍,只见斯人早已长逝,身上犹自插着十数枝箭矢. 他跪倒于担架旁,伸手将羽箭一枝一枝拔落.又亲自拭去马良脸上身上血污.最终将人放入预备好的棺木时,他终于抑制不住,悲泣不已. 入夜之后,侍从怔然看着诸葛瑾扶棺痛哭,往城外而去,直行入山林之中.他甚至不肯上车,就那样一步步蹒跚跌撞地往前走. 诸葛瑾秘密将马良安葬在武陵城外,无人之晓之处.人皆传言马良于武陵遇害,尸骨无存.他想象着诸葛亮接到噩耗时,会如何哀恸.可是身为一国丞相,为收拾败局,他的弟弟大概也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悲痛之中. 季常…那就让我为你再歌一曲! 回营的路上,他边行边泣,一边扯开嗓子,沙哑地唱了起来: 去君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魂魄啊!你为什么离开了驱体,漂泊在四方?为何舍弃了安乐的居处,而遭遇到那些不祥?魂兮归来!这东方不是你的归处!你的帝王已经撤兵,回到西方的白帝城… 与王趋梦兮,课后先. 君王亲发兮,惮青兕.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淹. 季常,你曾告诉我,此生之愿,就是常伴陛下左右. 在你的梦中,或曾见大汉一统,你与陛下欢笑驱驰在上林苑,以决先后. 君王亲自射猎,惊动青色的犀牛. 而今…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君自兰芳,而这泽畔兰花覆盖了径路,路已渐被淹没. 滚滚不断的江水东流,上有凄美红枫,如战士之鲜血… …目极千里兮,伤心悲. 魂兮归来,哀江南! 以楚之歌,祭楚地阵亡之魂. 诸葛瑾但愿这还是在隆中草庐之时,小小的马良还依偎在他身侧,听他唱吴地小曲,或者以七弦琴为他伴奏.诸葛亮在一旁笑看着他们. 可如今,他如何唱得撕心裂肺,那个人也不会醒来为他抚琴了. 11. 风雨 清晨的薄雾渐渐散去。屹立高崖的白帝城已宁静许久。然而陈到每天登上城楼时皆能看到瞿塘峡汹涌江流--滔滔不绝,凶猛绝情,又永无断绝之时。恰如身居城中的天子无止境的愤恨,悲伤与愧疚。 不久之前,一匹老马驼着一位从武陵来的老兵,带回了折断的瑶琴与马良身上的玉佩,还有诸葛瑾一封亲笔书信。 书信中言道,他找一个隐密的地方安葬了马良。没有立碑。马良安安静静沉睡了,没有人会找到他,没有人会打扰他的。 “…哈。子瑜真乃仁厚君子。”刘备阅罢书信,只说了这么一句。看着老泪纵横的老兵,从容地着人安排他去歇息。 这在陈到看来,只愈发心惊。需知关羽死讯传来,刘备悲恸不已,捶胸顿足。待得张飞噩耗传至,刘备早有预感,虽只是说了一句:“噫,飞死矣。”实则郁积在心。而今刘巴与诸将去世时,刘备痛愧呕血。今他夜梦马良,隔日清晨恶耗即传来,当是无以复加了。 于是其悲转淡,皇帝默然看着窗外百草凋零,严冬降临。他每日都会去灵堂中陪着阵亡将士的灵位坐一会儿。然后如常接见臣下,处理要务。将繁琐国事交给了李严处理,并拔他为尚书令。 夷陵之战大败后,巴西太守阎芝在众县征召五千人为补缺,派狐笃送往。刘备接见狐笃并和他谈话后,神情欣悦,言道:“虽亡黄权,复得狐笃,此为世不乏贤也。” 而东吴夷陵大克,得意忘形,再次与曹魏交战。却被杀得大败。刘备闻魏军大出,一封恫吓信寄与陆逊:“贼今已在江陵,吾将复东,将军谓其能然不?” 陆逊软硬不吃,作书回答:“但恐军新破,创痍未复,始求通亲,且当自补,未暇穷兵耳。若不惟算,欲复以倾覆之馀,远送以来者,无所逃命。” 刘备见此,淡淡道:“过不久孙权就会请和了。” 果然,不久孙权闻得刘备驻军白帝,此刻又与北兵交战失利,心下终是畏惧,遣使请和。刘备准许,派遣太中大夫宗玮前往报命。 在这个冬日里,他的病情始终没有好转。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即回成都。他若留镇白帝,则孙权畏惧,可威摄东吴。成都一切有诸葛亮主掌,众人放心。如此则成一暂时偏安局面。然赵云,陈到等人终是忧心他病情,多有相劝他唤诸葛亮前来探望。刘备却只说了一句不可。 陈到心下焦急,问道:“陛下难道愧见丞相?” 刘备笑了一声:“朕怎么会愧见他?朕愧见尔等文武群臣,唯独不愧见孔明。” 这一句话使得赵云与陈到面面相觑,猜不得帝王心思。只听刘备又接着道:“他的事情多,朕不当于此时搅扰他。” 约莫半月前,和成都近在咫尺的汉嘉太守黄元已有反迹,准备进攻成都。越嶲郡夷王高定紧接着反叛,逼近犍为郡。北方还有曹丕。在永安的文武都知道现下国内人心惶惶,成都危在旦夕,若非稳妥持重,素有威望的诸葛丞相勉力支撑,怕是早炸了锅。此时他前脚一走,后面立刻出事。成都一乱,国家灭亡,君臣二人也只有束手就擒。 陈到退至门外,正望见迎面而来的狐笃。他特意在宫门前停驻了一会儿,只听狐笃对刘备秉告:“建宁豪族雍闿反,太守张裔被抓,送往东吴。” 陈到怔然许久,忘了举步。他早知刘葛君臣二人如鱼之有水,心心相印。只不料他们这种于国事上互相感通的能力,完全不因为距离而有所阻隔。他无从知晓刘备给诸葛亮的信中都说了些什么。国事繁剧,也总非书信所能尽言。然而这君相二人,一在成都内患交煎,一在白帝防守国门,以无言的默契各自运作着。刘备此时做的一切,已不再以个人情感为主,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无不是在设法减轻诸葛亮的千斤重担。 李严为尚书令,尚且要每日对刘备回秉所处理之事。他身为刘备亲卫,也不能悉知帝王之心。然远在成都的诸葛亮,彷佛不必多问,刘备也不必多说。一切在不言中。二人相隔千里处理国事时,竟彷佛经年知交,风雨飘摇中携手执伞,并肩坚定前行。 此乃国家危难中之大幸也。陈到心中想着,微微叹了一口气,缓步离去。 12. 日落 早春二月来到之时,太医樊阿在清晨为皇帝把脉之后,望向刘备,良久不语。而刘备彷佛也知道他的意思,微微一笑:“大汉已不需要朕这个天子。但孔明还需要。” 樊阿惊痛之下,跪伏于地:“陛下何出此言?!” 可身为一代良医,华陀的弟子,他也知道他无法医治刘备的原因。病人自己放弃了生的希望,则神医也难治他。这方是皇帝之病的起因,也是他无法痊愈,反而一日日每况愈下的主因。 “尽管朕将所能做的一切都做了。大错终不能挽回。”刘备叹道:“现在,该是做最后一见事情的时候了。太医啊…”他无力起身,只得命樊阿站起,来到榻前。他握着百岁老人之手,微微一笑:“这最后一件事,就是扶起孔明,让他担起大汉基业。这是朕此生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了。朕与丞相经年不见,有很多话要跟他说…想跟他多相聚一些时日。你能尽力吗?” 樊阿流泪道:“臣当竭力施为。” “如此,刘备多谢太医。”刘备笑道。 “陛下,请恕臣直言,”樊阿尽管年过百岁,洞晓世事,终是医者之心,不愿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开口问道:“陛下年少时,亦几经蹉跌,失徐州之时,孤身依投袁绍,关张二将军杳无下落,生死不明。陛下可曾灰心丧志?曹公南下,陛下只率数骑奔亡,随时有生命之危,也没有立足之地,可曾感到绝望?为什么如今有国家基业,臣民百万,百官揖穆,而要陷自己于悲痛愧疚之中,无法自拔?” “太医啊…”刘备叹道:“昔时今日,有着天壤之别。当时朕只是不知他们的下落,而现在,朕清楚知道他们身首异处,魂赴九泉,再也不会醒来对朕笑一下,说一句话。他们的神武英勇,良平奇谋,都将永远消失于尘世。有什么是比这更悲哀,更令人绝望的?” 樊阿怔然看着刘备。他知道刘备惜才爱才。但他没有想过,刘备会将文武的才华,看得与自己的生命一样重要。每一位文臣武将的死亡,对他来说都是沉痛的打击。 “而这皆是朕举措失当所致…” “…陛下。” “是朕让他们不得成为开国功臣,名垂青史。”刘备继续一字一句:“而朕,也在一夕之间,从高祖变成了公孙述。就在这白帝城内。”他说着,哑声笑了起来:“哈,哈…多么巧合,多么可笑。彷佛天意安排。” “上天赋予人应有的寿命,陛下贵为天子,更受上苍眷顾,奈何自己放弃长生之希望?”樊阿契而不舍地,再次劝说。 “太医啊,生死有命,朕与你不一样。”刘备看着百岁老人:“朕之志在于河海晏清,天下太平。与朕的股肱文武,百姓万民同享歌舞升平。而不在于长命百岁,一世平安。” 樊阿怔然望着皇帝。他想,古来年过百岁的人瑞,或者成仙的王子乔,赤松子,无不是专注自身,辟谷吐纳,藏于山林,游离尘世之外,收敛七情六欲…如此方可保养自身精气,延年百岁。 可是刘备呢?他的情感炙热如火,且不说与自家兄弟关羽张飞,股肱诸葛亮,亲卫陈到,赵云等感情多深,他还深爱着这红尘俗世,父老百姓,三军将士。爱则不惜自身安危,也要携民渡江。恨则怒发冲冠,抽刀断水。箭如雨下也不能阻止他勇往直前,带头冲锋陷阵。 自古以来,哪有忧国忧民之人,可以长命百岁?平常之人,若这般多思多忧,注定不能长寿。更何况抱有绝世才华,胸怀天下者,会如火炬一样燃烧自己,照耀天下。直至身死灯灭,油尽灯枯。 如果刘备不将天下放在心中,或者也可以如他樊阿一样,长命百岁。 思及此,他不禁流下泪来:“陛下高志,臣所不能仰望…” “人生不过七十载,而朕已是暮年。”刘备望向窗外苍白天空:“故人也凋零殆尽,好比那滔滔逝水。他们不会再活灵活现地,奔踊雀跃,陪朕重来一遍…” “不,陛下!”樊阿忽然斩钉截铁,道:“还有丞相!丞相还年轻…” “啊…孔明。”刘备想起诸葛亮,微微一笑。他曾听说曹公曾以心腹谋臣中,郭嘉年齿最幼,打算以后事相托。他当时便想,他的孔明也是如此…待他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之时,孔明必当还是方当壮盛,风华正茂… 上天何其残忍,让他们创业维艰,中道分别。上天又何其仁慈,给予他将举国托付于孔明的机会。他做不到的事情,孔明会做到。他早已经看出来了,他的孔明羽翼已经成熟,即便没有他,也能率五万步卒,长驱祁山,威震天下。只是他没有给过卧龙一飞冲天的机会。 也许,现在正是时候了。 樊阿注视着刘备,不觉手中针袋顺着他的膝盖滑落到地面。他颤抖着去捡拾,却最终绝望地跪倒在地面,泣不成声。 “太医啊,今后,与朕一起搀扶孔明。你的责任,就是替朕照顾好他。这是朕的第一个嘱托。” 樊阿老泪纵横,叩首答应。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黎明之前,或许有最黑暗的风雨。但那恰是为旭日的东升而铺路。刘备含笑望着窗外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他想自己如日暮将殒,汉国亦风雨飘摇。然幸而这些都是暂时的。他的丞相秉绝世之才德,日月之明,定将助宣重光,光照万民,以安天下。他最后要做的,是将这颗闪耀着光芒的星月,推上浩渺苍穹。 13. 观星亭 以往随从陪侍皇帝的人,文为侍中,武为禁军首领。陈到觉得,自马良逝去,这侍中之任,似是落到了赵云身上。陈到每日依然戎服临事,执行保卫皇帝,统领白毦羽林的职责。而赵云,他的经年兄弟,与他同样勇猛英武的将军,却每日着文服进出。若不识得他的,还会以为他是个书生。 曾有一段征战的岁月,赵云与陈到形影不离,护卫着刘备与他的家小。刘备尝笑言,他两人之武艺将才,甚至身量容貌有如双生子般类似。性格却一刚一柔。陈到刚烈简率,寡言忠厚。赵云温和平顺,思虑深远。 这一日傍晚永安宫中,陈到见赵云前来,二人相视一笑,陈到便先自回营去了。赵云入得刘备寝殿,但见自家两个孩子一大一小,正在陪刘备说笑。赵广约莫十岁,见赵云来了,便跑过来扑在他怀里,笑道:“阿爷,陛下说要去观星亭走走,我们等你好久啦。” 赵云笑对刘备:“陛下,外面更深露重…” “已是入春了,朕还没虚弱到那个地步。常年鞍马的人整天呆在宫中才要闷死。”刘备道。 赵云笑而摇头,取了外袍兜帽来把刘备包了个严实,扶起他缓缓朝外行去。赵广欢呼一声,拉着哥哥赵统当先跑在前面,直奔观星亭而去。赵云刚喝了一声放肆,俩孩子早跑远了,哪里理他。刘备笑而摇头:“子龙别这样。要事事讲究那么多皇家礼数,朕也得闷死。朕就爱看孩子们活泼欢脱的样子。” 赵云笑而叹息,扶着刘备缓缓行去。幸而观星亭不太远,片刻已走到。但见赵统赵广已等在山脚下。只是这亭子建在高处,要上去还得爬一段阶梯。赵云正欲唤侍人抬座椅来,刘备却摇头:“朕能自己爬上去。哪里需要那个!” 刘备出身行伍,一身军人的傲骨硬气,是不会因为当了皇帝,或者生了病就减却半分的。十五岁的赵统见此,过来搀住刘备另一只手:“我跟阿爷一起搀陛下上去。” 赵云见此笑而点头。父子二人搀扶刘备缓缓而上。赵广跟在后头,只听自家兄长在前笑道:“陛下的手真的好长!” “放肆!”赵云笑骂。刘备亦是笑了,片刻后唱起歌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是行军时的军歌。兵士们唱来互相鼓舞,增进彼此情谊,激励士气。他并非没有听刘备唱过。只是此时此刻听一个将老将死之人唱来,尚是如此豪迈不息,不禁使他哽咽,亦开口唱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赵统在旁,亦高声唱:“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君臣父子四人遂一面唱着歌,一面往上而行。到得观星亭上,赵云扶着刘备坐下,刘备拉着他坐在自己身旁,遥望白帝夜景。皆想起在过去的数十年里,他们也尝无数次这样一起在孤城月下,谈论如何绝处逢生。在军营中一起盯着篝火,大口啃食硬得要命的干粮。甚至,在随处可见白骨的荒郊野外,一起望着惨绿的鬼火大笑。 “子龙,”刘备片刻后开口,道:“朕有一个不情之请。你与叔至,日后分别,大概经年不能相见了。” 赵云与陈到情如兄弟,闻此却爽朗一笑:“就似陛下与关将军那样?” 刘备点了点头:“叔至与我说好了,朕去后,他守卫这白帝城。你…跟着孔明北伐。” 赵广在旁,小声道:“丞相…要北伐?丞相会打仗么?” “怎么不会。”赵云笑对自家孩儿:“你当时还小。自是不曾得见丞相如何统兵作战,指挥阵前。甚至亲自率众攻城。这固若金汤的白帝城,当年就是他打下来的。” 赵广惊讶得睁大眼睛:“丞相竟然率兵攻城!” 赵云道:“时值乱世,军旅中不分文武,皆率众攻城。只不过,文士上阵,危险非常。他们就算不文弱,也并非久经沙场。矢石交攻之际,多半不知如何躲避自保。如非情势所逼,原不应为此。可若是必要时,他们从来不惧。” 刘备亦温声道:“广儿,岂不见季常叔父于荆州亲自统兵,血溅沙场。诸葛子瑜亦是文士,照样率众驻守前线。庞军师率众攻城,为流矢所中,捐躯阵前。” “……!” 眼见小小孩子圆睁双眼,后摇摇头,悲叹不已。刘备微笑道:“广儿,你与兄长,要练就一身好武艺,成为将才,保护丞相。随他北定中原,结束这乱世,令天下不再有战争。” 两个孩子齐声答应。赵广好奇地问:“丞相当年,是如何率众攻城呢?” 赵云笑看着幼子:“阿爷先问你:白帝城,是何许地方?” 赵广歪着头,想了想:“儿初来此地,只觉得景象雄伟壮观,峭壁急流,险峻非常…” “还有呢?”赵云笑问。 赵广又想了想:“嗯…此地背倚高山,三面环水。前临瞿塘峡…肯定是格外易守难攻…?” 赵云笑着点头。又问赵统:“统儿说说看?” 赵统笑道:“白帝城雄踞水路要津,当三峡门户,把渝东咽喉,此兵家要地若失,则东面之兵长驱直入蜀地。江州若再不保,则成都危矣。公孙述见此地易守难攻,便加固城池。后以城内井中有白雾升腾,便视为白龙献瑞,自称白帝,改城名为白帝城。” 赵云笑看刘备。只见刘备温颜笑看着两个孩子:“子龙教导有方…统儿广儿,将来必成媲美父亲的将才!” 赵云笑对两个儿子:“尔等莫学阿爷。要学就学丞相。当年阿爷打不下白帝城,却让丞相亲临阵前,几乎是用命换来这兵家要地。阿爷惭愧不已,当时都差点躲着不敢见他。” 赵统赵广好奇不已,都央赵云快说下去。 14.孔明灯 赵云缓缓道来:“当年我等入川分定郡县,多有望风而降者。就是有顽抗者,丞相略施小计,阿爷领兵攻打,也没有下不来的。我二人甚至还互相竟赛起来,看谁拿下的城池多一些。到得白帝城之时,倒打了个平分秋色。我对他说,这白帝城可抵十个郡县了。再让我打下来,军师就输定啦! 却不料,这白帝城如此险峻,易守难攻。我屡次率兵攻打,都无功而返。只好苦着脸去见丞相。丞相缓缓给我说了他的计策。我听完了担忧不已,说军师怎么可以不顾主公叮咛,冒险亲临阵前。而丞相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于是丞相下令三军,退避三舍。安营扎寨。过了几天,不出丞相所料,有十数名白帝城守兵官员前来投降。说是刘璋暗弱,不足以谋大事。他们仰慕陛下仁德之名,愿意效力。丞相设宴款待他们,厚相接纳。还以他们熟知西川山川地形,兵马钱粮情状,将他们之中数人安排在中军帐中,参知军事。 然而,其实丞相早就打探清楚,当时白帝城守将,忠于刘璋,而且御下极严。在城池尚固之时,哪里会如此疏忽,让人跑出来投降我军?丞相知道他们是诈降前来刺探军情,早跟我定下计谋。要我们驻兵于此,旷日持久。然后假装意见不合:丞相坚持进攻白帝,而我认为应该绕过白帝继续西上。我俩还要假装争执,我一怒之下,率领一半兵马溯江而去,留下丞相与另一半兵马在此。” “阿爷与丞相吵架?”赵统摇摇头:“阿爷与丞相情同兄弟,皆性情温和,不与人争…” 赵云笑道:“那确实是我第一次同他吵架,也许也是唯一一次了。要我昧着心跟他吵,真是不容易。为此丞相还给我模拟了几次。每次还没吵完我们俩都先笑了,还得忍笑继续吵,好不辛苦… 于是我与丞相按照计画,于中军帐争执。最后我带一半兵马离去,溯江西上,却没有走远。我命军士驻扎山林中,勿得显露行踪。每天夜晚,只等着丞相信号,相约攻城。 后来丞相那边,果然有投降的士卒逃回城中。丞相知计已成,领兵前驻白帝,佯作有疾,自坐四轮车,羽扇纶巾,带着少许兵马,去关前挑战。白帝城太守认为丞相兵马已失大半,还以为真的就剩下这一两千人了。又见丞相一介文弱之士,也敢领兵来攻。于是大开城门,杀了出来。 岂知丞相见此,弃了四轮小车,迅疾登车。令旗指处,鼓声震天。我方埋伏好的兵马尽皆杀出。丞相挥动羽扇,三军随其进止,皆按排演教习好的八阵而行。丞相统兵,因得章法,训练有素,虽率数千人,其所兴造,若数万之功。白帝城守军哪里见过这等阵势,被杀得大败而归。死守城池,再也不肯出来。 丞相首战挫其锐气。可接下来白帝城险峻异常,易守难攻的事实摆在那里。虽然战败之后兵马折损不少,若我等蚁战强攻,或可将城池拿下。然而这样我军损伤也必然严重。丞相爱惜将士,也绝不愿为此。” 赵统听得怔然:“那…可该怎么办?” 赵云笑道:“接下来,可就是谁也想不到的了。丞相说那叫做奇技淫巧,可阿爷认为只要能用之以下城池,就是深谋大略。 在我领兵溯江而上之后的一天夜里,终于看见了丞相信号。那是丞相少时自己设计制造的天灯。以竹木为框架,外包油纸。内放烛火。高约一丈。燃烧之时冉冉上升,夜里望去,光明如满月。又无别人使用,人多半会以为是百姓所放自娱,不知这是兵家信号。我见天灯,就领兵穿越山岭,回到白帝城。从高处望去,亦已见丞相领兵,于山下发动攻势。八阵如云,羽缴交驰,鼓声震天。丞相戎装亲临阵前,激励士卒攻城。数十座百尺井阑逐渐合围,其上弩箭如雨,射入城中。我军呼喊之势,盖过了滔滔江水之声。真是好不振奋人心!” 赵云说到此,停了下来看着赵统。而赵统听得心醉神驰,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半晌方歪着头想了想:“不对。这是在深夜。阿爷在远处,怎能将战况看得如此清楚。” 刘备笑而点头:“统儿思虑周详。” 赵云亦笑道:“然也。且这夜里攻城,有一大忌讳。那就是城上有灯火。而我军却不能在攻城时同时手执火把。必得摸黑而上。这样只会徒增我军伤亡。故而兵家多所不取。你们可知丞相如何克服了这一致命短处,于谁都没有料到的深夜,举兵鼓噪攻城,让白帝城守兵全无预料,只得半夜爬起来应战,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赵广睁大了眼睛:“儿愿闻其详!” 赵统歪头沉思,忽然一拍脑袋,叫道:“天灯!是不是天灯!” “统儿聪明!”赵云笑道:“正是如此!丞相放了数百盏天灯,照耀得整个白帝城亮如白昼。城中景况,被我军一览无馀!” 赵统惊叹:“百盏天灯?那是怎样壮丽的情景!除了八阵如云,百尺井阑,鼓声震天…尚有亲临阵前的丞相,与漫天的天灯!可想当时三军是如何士气大振!” 刘备欣喜得意之情溢于脸上,眼中亦有熠熠光芒:“人如其名,光照天地!羽扇挥处,三军振奋!竟使天灯自此之后被士卒百姓改唤作孔明灯!” 赵云亦微笑道:“是啊…那一战的壮观情景,怕是古来从所未有。我等印象深刻,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而我直到入了白帝城,才知道丞相在攻城至一半,我方阵形交替,防守稍懈之际,中了城上放的冷箭。幸好穿的铠甲够厚,未伤要害,他不欲人知,竟撑持着继续指挥,直到攻下白帝城。” 赵统倒吸了一口气。赵广亦是怔然。刘备叹道:“战场之上,矢石交攻。无人可保万全。统儿广儿,岂不见春秋时成公二年晋鞌之战。主帅必定亲掌旗鼓,激励士卒。阵形依旗而动,三军听鼓而行。旗鼓即是军心。当时晋国主帅与架车者都受了伤,却不敢停止击鼓。终于大克齐军。丞相与庞军师都深明此理。身为主帅,即使为流矢所中,他们也不会允许自己放下令旗,停止进攻。只是孔明当时比士元幸运一些,没有被射中要害。身为文士,他们不善于闪避格挡箭矢,可上战场时竟从不考虑这些。其勇不下于任何一位虎将。孔明指挥三军,极有章法,故勇而能斗,战则必克。朕不是不知。只是不愿他再冒此大险,才连年令他留镇成都,不得随军上阵。” 赵云道:“丞相入城休养时,常来此观星亭夜观星象,思考战略。还觉得八阵不够完善,致使阵形变换之际,防守露出破绽。所以又重新推演八阵,训练兵士,留下白帝城上方阵法六十四垒。”他说着,笑看刘备:“所以陛下思念丞相,也总爱去那里呆着。” 刘备笑而摇头。赵云继续说了下去:“且说当时攻城之时,既是深夜,百姓皆在家中躲避,不敢出来。后听得天灯之事,都好奇不已,想亲眼看看。丞相入城养伤,也不忘改革一些弊政,查整官吏,罢了几名贪官。白帝城百姓感念丞相,在丞相伤愈临别前夜,放了近百盏天灯,说是给丞相送行,对天祈福,祝丞相一路顺利,前往与陛下会师。就是那个时候,他们把天灯改叫做孔明灯。丞相直叹太破费了,要他们别这么说,要就替远方的陛下祈福吧!祝福陛下早日绥靖四海,匡扶汉室,再迎文景之治。” 15. 旭日 静夜沉沉,一轮明月高挂,星汉西流,早春微凉晚风吹拂,君臣父子四人的笑声和着江水声,四散在夜晚的观星亭中。 那一夜刘备高兴,先赶了两孩子回宫休息。自己拉着赵云在观星亭整晚不睡。直到天将破晓。 “陛下,”赵云笑问刘备:“陛下半年来皆是郁郁寡欢…何以近日竟如此欢喜?竟似回到了以前一样了。” “子龙啊…”刘备笑道:“人哪里能回去从前呢。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朕虽老死,但孔明还年轻啊。想到此,怎不令人欢喜雀跃?” 赵云一怔。 “此时,朕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刘备感慨道:“然上天还给了朕足够的时间,让朕做最后一件事情。或许亦是朕这辈子做过…最伟大的事情。” “是什么?” 刘备呵呵笑了起来:“子龙啊,你说我一世英雄。然朕就要死了。离开这个世间之前…”他望着长江万里,眉宇间英豪之气恍若当年:“朕要造就出另一位英雄给世人看看!朕要教他名垂千古,响震宇宙,胜过朕与古来任何一位帝王!” 赵云忽然便泪流满面。刘备此时一个将死之人,竟有如斯豪情壮志。一腔热血全由金石般坚固的情义镕炼而成,即便老了,虚弱了,仍不减半分。烧灼到了人的魂灵里,让人愿意为他生,为他死。 在这样一个冰冷刺骨的乱世,刘备有如一团烈火,令他们得见光明,重燃希望。当初在荆州随他渡江的数十万百姓何尝不是如此认为?如此君王,既是千载难逢。故他们愿以自己的浮生一世,去与他一起造就太平天下的沧海桑田。即便刘备因为用情过度而做了错误的决定,他们仍愿意做那飞蛾扑火。即便知道那烈火可能烧尽他们的一切,也还是忍不住要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只为了笑着看看彼此能不能浴火重生,再度携手! 诸葛亮如是…而他赵云亦如是! “陛下!”赵云向来性情坚毅,几乎无人见过他掉泪。然他此时却紧拥住刘备,满面泪痕:“陛下,您不可离开臣等…” “子龙可以为我而死。长阪坡七进七出,血染征袍。而成一世威名…”刘备轻抚着赵云之背,叹道:“朕要孔明做的,却是为我而生。你可知道,背负家国大任而生,却比赴义而死,要难上百倍!子龙…你会替朕守着他,照顾他吧?” 刘备推开赵云,握着他双臂,深深望进将军的眼里。 赵云含泪不停点头。 “子龙,从今日后,孔明便是朕的表率。你莫难过。朕去后,你依然会在他身上,看见朕的神灵。” 天边朝阳升起,仿佛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刘备笑看旭日东升:“朕既是天子,虽已年老,再无力匡扶大汉,也要令一位英雄与这朝阳一同诞生!孔明抱天下奇才,随朕磨练多年,其性情已成熟,羽翼已丰,威信已立,且正当盛年。其将光耀九州,震动天下乎!” 16. 射君到 射君到,说丞相叹卿智量,甚大增修,过于所望。 --《昭烈皇帝遗诏》 射援与陈震等随行官员来至永安宫中时,正是午后。一行人自成都赶来,下车后急匆匆入宫,来到永安宫后院刘备歇息处。 射援见礼毕,向刘备禀道:“丞相言道,此值春耕时节,他要巡视完都安堰方能动身。当晚半日。故先遣臣等而行。” “国事为重。”刘备笑道:“思念经年,当是不差半日。” 射援怔然看着皇帝。他犹记得丞相阅信之时,双手颤抖,后竟失手将信掉落在地。却很快收敛起心绪,开始忙碌布置成都的一切。这里刘备竟云淡风轻若此。 “来,射卿。”刘备微笑,召射援在榻旁席案前坐下:“你我亦久别经年。未曾好好叙话。” 射援闻此,不觉热泪盈眶。他与刘备在蜀中相识,二人年龄相仿,又皆性情忠义,心存汉室,一见如故。自是如多年好友一般。哪怕刘备是他的君主。后来更贵为帝王。他与众臣之旧情,也一直未曾改变。于是射援哽咽道:“陛下,丞相与太子,鲁王,梁王一切安好。陛下勿忧。太子习从师傅,更得丞相教导,于国事上多有领悟。丞相称其智量甚大增修,过于所望。” 刘备笑而摇头:“竖子能有几分能耐。不给孔明添乱,已是万幸。你且告诉朕,丞相每日几时起身,几时入眠?每日饭食多少?” 射援闻此,顿了一顿,答道:“丞相丑时方歇,卯至必起。食量较之前亦稍减…” 刘备摇摇头:“太过了。年轻不知道疲累,仗着生来强壮些,从不把自己当成四十岁的人。也从不把朕的叮嘱放在心上。射卿以后,还得替朕多提醒他。” 射援点头:“陛下勿忧,臣当尽职。另黄元于汉嘉,已有反迹,丞相派人暗中查证,言道若事发,当遣将军陈笏讨之。” 刘备冷笑一声:“朕还没死呢,就如此迫不及待了?竟以为以区区数千兵马,就能举事?也忒小看了朕的丞相!” 射援摇头道:“越嶲郡夷王高定逼近犍为郡。益州郡豪族雍闿反,太守张裔被擒,送往东吴。牂牁太守朱褒亦有反迹。大汉疆土大半已失控制。黄元便以为有机可乘。” “射卿,”刘备含笑:“你担忧孔明不成?你以为他不能平定这些风浪?” “…陛下!”射援长跪含泪:“若无陛下,不唯内患。曹丕孙权亦当同时交攻!陛下不可弃丞相,弃臣等而去!” “胡说。”刘备不悦道:“正因为朕还在此,孔明之才方不得完全施展。你看见的风雨飘摇,只是一时假象。朕告诉你,丞相不但可以安内,更可举兵北上,以定中原!羽扇指处,天下震动。卿等虽众,才华无有过之者。更俗眼所限,不辨大贤。” “…陛下!”射援震恐,伏地跪泣。刘备温声道:“射卿请起,告诉朕,尊夫人可还安好?” 射援少有名行,桓灵时太尉皇甫嵩贤其才,以女妻之。皇甫嵩既是忠臣名将,讨伐黄巾有功,更参与诛杀董卓,官至太尉。与刘备之师卢植为友。因了这一层关系,刘备与射援便多一分亲厚。射援也因此得至高官。 但听射援起身回答:“贱内一切都好。臣代她谢陛下挂念。” 刘备叹道:“射卿知否,如今大汉,如皇甫义真这样的文韬武略的忠臣,只有孔明了。然讨黄巾时,义真有朱隽,曹操帮助他。而孔明一人日后须独挑大梁…是朕之过失,未能替他留下大才相助。云长益德,惨遭不幸。士元孝直,盛年早夭。子初季常,受朕拖累而亡…” 刘备说着,不觉落泪。射援见此,亦心痛如绞:“…陛下!” 刘备摇了摇头,强抑悲恸,道:“卿等虽无良平大才,亦皆世之俊杰。唯有上下一心,共助丞相,则大业可期,汉室可兴。” 射援含泪点头:“臣记得了。”他知刘备已然在交代后事。将死之人,不虑自身,竟念念在为诸葛亮的未来担心难过。此情此景,更教他震撼感伤。 他于是又问:“陛下,欲令丞相北定中原?” 刘备叹道:“众卿,丞相久未统兵征战,是因朕不让他上阵。战场矢石交攻,瞬息万变,朕不能让他冒险。朕的萧何,不是拿来冲锋陷阵的。但而今,朕不再能护着他了。” 射援默然片刻,忽避席长跪道:“陛下,臣有一言,望陛下先恕臣言语逆乱之罪。” “射卿请讲。何需如此多礼!” 射援闻言,便道:“臣深知人之忠也,辟如鱼之有渊,鱼失水则死,人失忠则凶。援为汉臣,眼见社稷倾覆,苍生倒悬,实有锥心之痛,故知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然今曹魏势大,将相揖穆。而吴亦背盟…我大汉国小力弱,伐贼甚难。” 射援说到此,停了一下,但见刘备默默点头,方低声说下去:“纵有管乐之谋,孙吴奇才,然以一州之地抗衡九州,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陛下既心忧丞相劬劳,为何不令他暂守国偏安,自保可矣。” 刘备笑了起来:“卿以为,朕没有想过这一点?可是,孔明若不伐魏,守国自保,在他之后,可还有人亦具管、乐统兵治国之才,能以小国寡民,抗衡强国,北伐中原?想士元,孝直,皆良平之亚匹,云长,益德,汉升,孟起,皆不世之骁将,都是数十年之内所集合四方之俊杰,非一州之所有,而他们在短短几年内都先朕而去…剩下的只有孔明。” 射援闻此,不禁叹息。但听刘备又道:“孔明性情忠烈,他的子孙自当也如此。待他百年之后,国内无人可敌曹魏,一朝北兵南下,国亡城破之日,也是诸葛一家殉难之时…若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我若令他守国自保,岂不是害他?” 刘备语气平淡,然而射援已是听得毛骨悚然,失声道:“陛下!陛下莫要多想!大汉国祚当延续千年万载,与天地同寿! 刘备深深叹了一口气:“所以,朕有时想想,不如罢相,让他逍遥于山水之间。如此,可免他为国忧劳,又保全后代。” 射援与众臣闻刘备此言不禁心下震骇。只觉皇帝对丞相之情重,竟尔如此,古来未有。 但听刘备继续说了下去:“可是,孔明是卧龙,是翱翔九天的凤凰,必将一鸣惊人,名垂千古。朕怎能剪掉他的双翼?君子疾殁世而名不称焉!谁会忍心让胸怀千里之志的凤凰,不能展翅高飞,却要低伏终老于林泉之下……” 群臣面面相觑,他们昔日皆亲眼所见,陛下与丞相向来情好亲厚,只是不料鱼之有水,竟尔若此。彷佛之前静水流深,暗潮汹涌,他们不能得见。而今鱼跃水面,方见惊涛骇浪,至此而始。 眼见刘备说话许久,神色困倦。群臣起而告退,独留射援陪伴皇帝。 射援再与刘备叙了几句,但听刘备语声渐低,神色亦已疲困,他正想告退,让刘备休息,谁知老皇帝竟轻哼起歌来: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 腔调是荆襄之地纯正的楚声。皇帝久病昏黯的老眼中亦神色凄楚,好象望着不知名的远方,见到了旁人所看不见的美景,看到了山水间他所思慕之人… “乐躬耕于垄亩兮…吾爱吾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老人的歌声颤抖而无力,断断续续,却饱含着某种浑厚的,穿透人心的情愫。 “鹏奋飞于北溟兮,击水千里…展经纶于天下兮,开创镃基…” “救生灵于涂炭兮,到处平夷…立功名于金石兮,拂袖而归…” 射援想起来了,这首歌的上半阙,是流传于荆襄之地,诸葛亮躬耕隆中时所吟唱的歌。至于下半阙他却并没有听过。传闻诸葛亮有一副好歌喉,只是听过他唱歌的人很少。后来随刘备出山,忙于政事军务,亦再也没有人听过诸葛亮唱这首曲子。 昔日屈原赋离骚,思君王。而今日射援听来,竟是刘备这位帝王在思念他的臣子。如此之景,令他万分动容。他怔怔看着刘备不断重复吟唱,眼皮渐合,终于歌声渐低,不复听闻,沉沉睡去。 射援缓缓起身,躬身悄步而退。可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苍葱绿荫亭亭如盖,之间鸟语花香,枝头雀跃。午后柔和阳光丝丝透过浓密翠叶,洒在刘备那虽已老皱却仍不失英豪之气的脸上。皇帝的睡颜平静幸福,嘴角还带着微笑,嘴唇微启,停留在最后一音之上。他竟是丝毫没有病中愁苦的神情。彷佛是在睡梦中,期盼着不久之后那人的来到。 17. 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汉乐府民歌》 十六年前的江夏,月明如水霜满天。繁星缀饰的夜空广阔寂静。地上的军营中,庆功宴席上却是无比热闹欢腾。 赤壁之战大胜,刘备终于脱下战甲,身着淡金色华美锦袍,亲自在江岸迎候来归之人。过不多时见得赵云与诸葛亮乘一叶扁舟而来,而诸葛亮也早依他嘱咐,换上了深蓝色广袖华服。于飘逸出尘中更多一份端凝贵重。 刘备笑着亲自扶诸葛亮下船:“恭喜孔明,成功归来。今当为军师中郎将。可知孤命你着此华服之原因?” “主公美衣服,喜爱看亮如此着装。” “啊,只答对了一半。”刘备得意地笑:“你可把周郎心思皆料尽。但未必完全猜得孤之心思。” “恕亮愚钝。”诸葛亮含笑。 刘备附在他耳边,笑道:“若有一日,孤登九五之位,卿当为丞相。封侯万户,与孤共享天下。” 诸葛亮笑了起来。容光灿烂有如天上满月。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张飞一把拉了过去,往帐中酒席而去。 “哈哈哈哈哈…今日先生立得大功归来,诸人敬酒,不得再推辞!大哥也不得代饮!” “好!!好!!先生满饮!军师满饮!!”刘备帐下,不论文武,皆大笑起哄。刘备待要阻止,哪里来得及。只得在一旁干著急。只见张飞命人拿大壶酒来,来到诸葛亮面前,笑道:“请先生先受飞之敬礼。满饮三杯。” “将军,一杯足矣。”诸葛亮笑道。 “不,不。非三杯浊酒,不足以彰先生之功。”张飞大笑,自斟满一杯:“此杯贺先生出使江东,平安归来!” 诸葛亮接过,豪气地一饮而尽。 “二贺先生国士无双,成功说服吴侯与我主协力抗曹!”张飞又递了一杯过去。 诸葛亮笑而饮下。 “三贺先生与周郎一同定下妙计,成就大功!” 诸葛亮饮罢三杯,笑以空碗示诸将。众人齐声叫好,蜂拥而上,人人学着张飞,都要诸葛亮满饮三杯方罢。 刘备看着头大不已,拉了诸葛亮之手,往坐席走去:“空饮酒伤身,你们倒是让他先吃些菜?” 众人皆大笑起来。纷纷归坐,庆功宴开始,侍者陆续端上菜肴来。然而文武诸将方吃饱喝足,谁也没忘了再去给诸葛亮敬酒。毕竟他可是这庆功宴的主角! 而这个新上任的军师将军,也是豪迈。一反往日,来者不拒,一概饮下。真真好不令人欢喜。 张飞看着,乐不可支,对旁边关羽:“一会儿待得他醉了,我必把他的醉态画下来。” 只不过酒过三巡,仍不见诸葛亮有任何反常。端坐席上,衣冠齐整,杯箸不乱。而刘备眼看已经急坏了。当真是丞相不急,急死皇帝。 关羽见此,便问马良:“难道诸葛先生竟是海量。” 马良笑而摇头:“以往在隆中,少年相戏,他捉弄我与幼常,把我二人灌醉了,他还安然无事。怕真是海量。” “……”张飞颓丧地垂下头:“人算不如天算。” …然而始终不醉也绝非好事。众人见诸葛亮满饮多杯,竟毫无醉态,更加惊奇。纷纷要把他灌醉了方休。刘备见众人没完没了,再忍不住,终起身过去挡在诸葛亮席前,笑道:“今日之酒,全由孤代饮!” 众将大笑,纷纷喊着不服。刘备见此,便笑着回身,对诸葛亮道:“孔明啊,你该怎么答谢孤替你挡酒之情?” 诸葛亮笑了起来:“凡主公所好,亮当尽为主公为之。” 刘备大笑:“孤所好者,美衣服也。你已为孤穿上锦衣华服。” 关羽笑道:“大哥尚喜狗马。” “亮当效犬马之劳。”诸葛亮含笑。 马良在旁提醒:“主公还喜音乐。” “童子,取我琴来!” 众人爆发出一阵喝采,欢笑不已。 于是众人欢呼声中,诸葛亮首次于大庭广众,抚琴而歌,唱的便是隐居隆中时抱膝长吟的那一首待时歌: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 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 他笑望刘备,反复吟唱着这两句,歌声和缓绵延,带着邀约之意。后面的“乐躬耕于垄亩兮”却是不唱了。其时举众欢腾,都央刘备作歌和之。刘备大笑:“孤不读书,可没有曹孟德作《短歌行》那般风雅!然孔明相邀,孤当和之!” 于是在琴声相和下,刘备含笑望着诸葛亮,把盏唱道:“鹏奋飞于北溟兮,击水千里!展经纶于天下兮,开创镃基!” 众将击节叫好。诸葛亮聆听一遍后,便继而和缓以琴和之。琴声静雅沉淀如水,而刘备歌喉豪情万丈,高亢激越。二人琴歌相和,一人洋洋似流水,一人巍巍如高山。倾刻间竟似重现旷古之调,有高山流水之感。且别说那伯牙子期二人是山林渔樵,可刘葛二人胸怀天下,一时人杰。唱和起来,多一分辽阔高远,英雄气慨,直是荡气回肠。众将闻者,如痴如醉。但听诸葛亮又笑着即兴作歌相和: “救生灵于涂炭兮,到处平夷。立功名于金石兮,拂袖而归…” 当晚庆功宴席结束,二人携手而归。走在深夜军营中,晚风吹拂,格外神清气爽。刘备便问:“孔明,待孤霸业已成,你要学那张子房,拂袖而归于山林,寻仙访道去吗?” 诸葛亮点了点头。刘备有些着急,抓着他手:“你莫非不信孤?” “亮纵然舍不得主公,可仍爱那深山老林,闲云野鹤。” 刘备笑道:“如此,孤必邀你泛舟五湖!” 诸葛亮笑问:“古往今来可有君臣一同归隐的…?” “孔明,既然没有先例,我们就做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那一对吧!” “倘若天下有变?” “那么我们一样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刘备信誓旦旦:“无论天塌地倾,刘备誓不负今日与卿之约。” 诸葛亮含笑:“天覆地载,亮永为君之臣。” 而后诸葛亮推演八阵,遂以天覆,地载为首二阵之名。 18. 同乡 诸葛亮走来时,樊阿正坐在树荫下煎药,顺手捻去药炉边的一片落叶。他偶然抬头,只见年轻的大汉丞相在午后的阳光下穿花拂荫,踏羊肠小道而来。身形高挑,衣袂微扬,虽是略微急促的步伐,却依然让人感到清和肃穆。 樊阿起身长揖为礼。诸葛亮快步而来扶他:“太医令莫要如此,折煞亮了。” 话虽说得严肃,出口的却是徐州乡音。 樊阿抬起头来看着他,也以乡音微笑回道:“丞相。” 然而老人眼中却尽是年老长者看着孩子的慈爱神情。他师从华佗,深得养生之法,故如今虽年已过百,须发皆白,然体犹康健,如中年人一般。诸葛亮却与他的孙儿年纪相仿。 当年在徐州,他抱过那名叫阿亮的清秀孩子,抚过他高热的额头。如今这孩子,已是站在他面前的大汉丞相。 后来曹操屠戮了樊阿的故乡彭城,又杀了他的恩师华佗。他因而恨曹魏入骨,奔蜀誓报此仇。诸葛亮见他来到,亲自出府相迎,拉着他手,满脸喜色,眼中犹有泪光。二人一见面就直接以乡音交谈起来。刘备还笑着说,别以为孤听不懂。孤在徐州也是待过几年的。 忘年故人相见,只相视一笑,一切便尽在不言中。二人在树荫下便以乡言说起刘备的病情。旁边的两名药童皆是蜀人,只能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又一起看着向来不说徐州乡言的丞相与太医令口中吐出一串串流利而抑扬顿挫的语言。他们并不懂丞相与太医在说什么,只见两人说着说着,语调慢慢地缓了下来。丞相的颜色先是严肃,后转坚毅,一句一句沉稳铿然,像是询问。而太医也缓缓地耐心给他讲解。 二位小童早有听说,丞相博学多才,治国治军有方之外,兵车战阵,农务水利,乃至琴棋书画各项方技皆有所涉猎,且无一不精,真乃天下奇才。甚至于养生之道也可称极通晓的。莫不是此时竟与太医令辩论起医理来了。 然而只见最后,丞相话语间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终至无言,面露凄然之色。然而只有一瞬间,那威肃坚强的丞相便收敛了眼中所有情绪,对着太医令再次深深一揖。 樊阿肃然还礼。转为平日所用官话:“丞相,近日可是国务繁忙,饮食不调,夜里亦睡不足两个时辰?” 诸葛亮一怔,点了点头。 樊阿再次躬身而揖:“如今陛下龙体欠安。丞相荷国之重,更宜善自珍重。” 诸葛亮亦是深揖还礼:“多谢太医令叮嘱。亮明白。”又问:“陛下何时能醒?” 樊阿躬身道:“陛下方用完汤药,小憩片刻便能醒来。” 诸葛亮点了点头,便继续往林荫深处走去。樊阿目送着他的背影,良久,方轻叹了口气。 19. 计将安出 刘备醒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幅情景:他的丞相坐于树下石桌旁,竹简案牍间,因倦极而支颐小眠。经年未见,诸葛亮依然俊秀挺拔,只是瘦了。鬓角亦多了几根霜丝。落英缤纷,飘于他额角广袖,留恋片刻,终是滑落到了地面。唯有一只黄斑蝶停在了他肩上,一下一下扑扇着翅膀,迟迟不肯离去。 刘备只觉不忍惊动了他,便望着诸葛亮默不作声。然躺了许久,背后微觉僵硬,只是稍一挪动了身体,诸葛亮便已查觉,抬起头来望着他,面露欣喜之色。 “你终于醒了,”刘备笑叹:“害朕等了好久。” 诸葛亮怔然。因为这正是当年在隆中初见时,刘备对他所说的第一句话。 然而时移物换,同样的场景,在同样的春日晴朗,鸟语花香之际道出,他心底已不复当年单纯的喜悦。铺天而来的悲感远盖过欣喜,倾刻泪下而不自知。 但听刘备道出第二句话:“丞相为什么清减了?又把朕的叮嘱当耳边风。” 诸葛亮再忍不住,泪下如雨,叩拜于地:“臣诸葛亮,叩请陛下圣安。” 皇帝凝望着伏拜于地的丞相,亦是早已泪下,命侍者扶起诸葛亮,坐于榻侧。他举袖为诸葛亮拭去泪水,轻声道:“你会不会曾有哪怕一刻,希望自己辅佐的是高皇帝,或者光武皇帝?项羽与公孙述,会把你生生累垮。” “臣与陛下相知久矣,可不复相解。”诸葛亮心中一凉,冷然道:“陛下妄自菲薄,此言亦令臣寒心。” “朕戏言耳。”刘备笑道。 “天子无戏言。” “你…怎么器量还不如萧丞相。”刘备语气中带上一丝嫌弃:“高祖曾多次试探于他。他生气了没有?!朕今日略微试你一下,你就生气!” “臣死罪。”诸葛亮笑道:“臣原不如萧丞相。” “算是有自知之明。”刘备也笑道:“孔明,你不如萧何,是因为萧丞相时时把天下放在心中。而你,太把朕放在心中,看不到天下大势。身为宰辅,与皇帝犯同一个毛病!还不知悔改。” “…请陛下治臣之罪。” “还有,”刘备淡淡道:“人家萧何懂得揣摩高祖的心思。你就不懂。反说朕不了解你。当真胆大包天。为人臣子就该这么不谨慎,朕说什么你就信,不肯多加思索?” “……”诸葛亮微笑握着刘备之手:“臣早已思考过。且效萧相国,窃以己之心,度君王之腹:陛下既悔,又不后悔。陛下不悔举兵东征,只悔行止疏忽,布阵失察。” 刘备微一点头:“你又悔什么?” 诸葛亮道:“臣不悔支持陛下东行。然这数月来几经思索,隆中之略,占有荆州,益州之地,两路共伐中原。不曾思及荆州地处中原兵家必争之地,与曹魏东吴比邻接壤,极容易被两国入侵。而益州地处偏远,救援不及。同时占有荆,益,其实是不可能的…荆州之失,关将军之亡,臣难辞其咎。”他说着,摇头笑叹:“臣确实看不清天下大势。” 刘备沉默片刻,道:“孔明所说,有几分道理。然当时北方已为曹操据有,江东是孙吴之地。朕只有荆州益州可以攻取,除此之外并无他路。再者,丞相答朕一言:战国时之魏国何等强盛?当其衰弱后,张仪以何言恐吓魏哀王?” 诸葛亮轻声道:“此是臣之疏失,臣自当于陛下之前请罪。陛下何以反替亮辩解。” “丞相,回答朕。” 诸葛亮微一欠身,答道:“三晋处中原之地,当魏之强盛时,霸凌周围诸国。由于其处四通八达之地,要攻打哪一国皆得其便。南压韩楚,北摄燕赵,东扰齐国,西则攻秦。然自秦国崛起,魏国衰弱之后,张仪说魏王,以魏之弱,如不依附秦国,则周围诸国来攻,魏国地势无险可守,当成四分五裂之地,不免被诸国瓜分之下场。” “是啊,魏国地势条件,不就与荆州一样?”刘备道:“若主能强之,则是四通八达,用武之地。可成天下霸业。若其主不善用之,则四分五裂,为人所夺。荆州之不能守,是云长之过,怎么能怪你?况若鲁子敬尚在,孙权安能不识时务,袭杀云长?若非朕用兵无方,不听丞相与子初之言,安能有此覆败?丞相以此自责,不亦谬乎?” “……” 刘备接着叹道:“朕知道,你此刻最怕从朕口中听到悔愧二字。而朕,也正害怕听到你说不悔。可是,”他慨然长叹,凝视着自己的丞相:“朕,又是如此的期待。期待那朕应当许你的,又已不能亲眼所见的一切。” 诸葛亮闻此,一时悲不自胜,涕泣俱下。 “然而,丞相!你应知死亡并非终点。朕之神灵归于天地之间,永伴你之身侧。亦将与你一同载入史册。”刘备复又笑道:“一切都还没有结束。孔明,你应当为此欢喜!” 他说罢,静静看着他那平日稳重如山,不轻易流露悲喜的丞相思索片刻,终于破涕为笑。于是他笑道:“你知道吗?看着你这样一个英雄为朕而泣,为朕而笑,朕方觉不枉此生。江山秀丽,美人多娇,不及丞相万一。” “……”诸葛亮无言片刻,随即笑道:“乐以天下,忧以天下。臣为天下而悲喜,非为陛下。” “朕是天子。朕就是天下。”刘备慢悠悠道:“再说了,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丞相,朕不是你的王吗?” 诸葛亮微笑:“陛下是臣之天,臣之君王。”他复又叹道:“天之将倾,宁不震惧。” 刘备笑道:“丞相当效女娲补天。” “……” “朕引喻失义,丞相莫怪?”刘备笑道:“然而天皇伏羲,地皇女娲,皆为人王。”他指指诸葛亮心口:“王就在你心中。若你做不到。朕可立即加尔九锡。” “不。”诸葛亮断然道:“大汉子民无功不受禄。若臣兵进长安,洛阳,还于故都,使四海康宁,天下归一,虽十命可受,况于九耶!” “好!”刘备精神一振,强撑起身,紧握住诸葛亮之手:“壮哉!孔明!” 他即命诸葛亮回到案前安坐,自己亦在侍者扶持下,来到几案对面坐下,倚靠扶手。君臣二人相对促膝而坐,一如当年隆中草庐。诸葛亮羽扇轻摇,望着他的帝王微笑。而刘备肃然开口:“先生,孤创业未半而将不久于人世…今天下三分,曹魏在北,其势既大,而吴更违盟,荆州已失,复有秭归蹉跌…然孤志犹未已!”他停顿了一下,笑道:“君谓计将安出?” 诸葛亮坦然而答:“自我大汉与吴息战,江北烽烟数起。孙权比之曹丕,则名微而众寡,然终能全身而退者…” 刘备忍笑不住:“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 诸葛亮笑着摇摇头,继续刚才的话:“然终能全身而退者…不过是因为一场大疫!” “哈哈哈哈哈…”君臣二人相对大笑。 但见两人笑过,诸葛亮收敛了神色,冷然道:“孙权与人为盟反复无常,自猇亭一胜,便自以为得意,对曹魏停止进贡,惹恼了曹丕。可谓自作孽。不思踞有荆州后不得不全防长江,兵力分散数千里布防以拒北军,岂能自保。上次被打得火烧眉毛,危如累卵,若非一场大疫迫使曹丕退兵,如今还不知是如何。” 刘备叹息:“这荆州原当我所踞有,方可长久。巴蜀天险,易守难攻,北兵不得越秦岭而入川。故云长可多持兵众协助东吴于长江布防。鲁子敬深明此理,故一向主张孙刘联盟。岂料孙权吕蒙短视近利如此,当真一谋兴邦,一谋丧邦!拖累得我大汉如今亦危如累卵。”   “陛下,为什么不生气了?此刻陛下思绪清明,考虑周全,英明睿智,浑不似抱有深仇大恨之人。”诸葛亮微笑问。   刘备温颜笑望自家丞相:“见了孔明,朕高兴都来不及,还生什么气?” 诸葛亮摇头:“陛下,见到臣,可以高兴得忘了一切?忘了骨肉之痛,切齿深仇?” 刘备微笑:“朕担当身前事,而身后自当忘却。如今朕眼中心上,唯丞相一人。” 诸葛亮心中一沉,刘备此言,令他仿佛落入无尽深渊,心头为恐惧哀伤所牢牢攉住。他默然片刻,道:“陛下曾许臣策马天下,来日一统中原时,定携臣之手,指点江山。此约陛下难道也已忘却?” “…孔明。”刘备沉默片刻,凝视着诸葛亮:“丞相曾言,自当阳一败,死里逃生。梦里梦外,唯朕一人。更竭股肱之力,呕心沥血。朕不知何以答卿此情此义,唯有此刻,与卿念念相系,举国相托,心神无二。方不负你我一世知音。往事如水,一去不返。然牙旷之调,永垂千古。唯愿丞相,暂息悲哀,志存高远,莫负朕意。” “…好。”诸葛亮强抑悲恸,缓缓道:“请陛下回思臣草庐之对:而今荆州已失,与益州之师左右策应共伐中原之谋已不可行。然我汉国小力弱,不能独力以抗曹魏。势必仍得与吴结盟。”   刘备道:“向者孙权被曹丕打得大败,忧朕复举兵东向与曹丕共灭其国,故遣使请和,朕已许之。然吴人险诈,贪得无厌,反复无常。更兼才与我结下新仇不久,复盟可行?” 诸葛亮开口便提及与吴复盟,见刘备丝毫没有怒意,反而冷静分析,如在谈论别家之事,这简直让他的心更沉了下去。怔忡片刻,方答:“孙权数失信于曹魏。曹子桓再如何无谋,也不会再相信他了。东吴更与我结仇,此时两面受敌,必惴惴不安。忧来年曹丕再度举兵南下,于长江数千里布防,苦苦支撑之事又要重演。到时候若无大疫,他们可就有灭国之危了。” 刘备笑而点头,等他说下去。但听诸葛亮道:“孙权亦想取蜀以壮大自己。然白帝城易守难攻,固若金汤。且我大汉国力尚在,将相揖穆。他也知道撼我不得。我与吴复盟,则无需忧虑川东门户。如此便可于平定南方之后,屯兵汉中,伺机出秦川北伐。而吴于东策应,使曹魏之兵不得尽西。” 刘备点头含笑:“…来年丞相励精图治,教兵讲武,待天下有变,即兵出关中,天下震动,各郡倒戈,百姓谁能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自此孔明羽扇指处,势如破竹,直抵长安!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诸葛亮闻此却是怔然看着刘备。不意草庐之对,在这永安宫重演。只是光阴移换,他心中虽仍有豪情壮志,却无当年喜悦之情。心中忧虑悲伤,不知如何能解。他一时忘情,猛然倾身,握住了刘备之手:“我愿随将军举兵北上,以图大事!将军三顾之恩,知遇之重,亮当效犬马以报!” 刘备叹道:“朕的管仲,朕的萧何,朕之子房!如今真要连着乐毅与韩信的活一块揽上!我知孔明自许管乐,自然做得到。可如此操劳,朕于心何忍!丞相!不如朕放你归于山野之中,莫报燕王,也忘了我这个汉王吧!” 诸葛亮亦是哽咽:“陛下是何言也。陛下知我惜我,厚待恩遇,远逾燕王。全心信我,视亮如骨肉,委以重任,不曾疑我半分,亦远胜高帝。此情此义,已入骨血,刻骨铭心,如何能忘?陛下将臣罢归乡里,亮岂不成一孤魂?宁效屈子赋离骚,歌渔父,自沉锦江乎!” “…休得胡言。”刘备淡淡道:“自上次你与曹植为文对论,魏人多说你文采不艳。连曹子建都比不上,不要提跟屈原比。既不能留下传世之文,岂可不建盖世功业?功业未建,自沉锦江,岂不可惜?我看你不会甘心,也做不到。” “…………”知臣者,陛下也。诸葛亮决定不再跟刘备作口舌之争,默默地在心中第无数次下了这一个结论。 20.长相思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古诗十九首》 当晚,诸葛亮方抵达白帝,国事忙碌,夜里尚要陪伴皇帝。不得已命人将公文都抱回到刘备寝殿批阅。他踏入寝殿时,正看到刘备歪在榻上翻阅一些书信。见他来了,便望着他笑。 诸葛亮亦微笑坐定,批阅公文。片刻后觉自己始终被一目光盯着,抬头才看见刘备在默默注视着他。 他见此,便笑问:“陛下方才在看什么?怎么不看了?” 刘备道:“方才看的是丞相。现在看的也是丞相。常说字如其人,但是看字怎比得上看人。” 诸葛亮闻言,放下笔起身坐到皇帝榻侧,望着刘备几案上摊开来的书信。 那是自己于二个月前,深冬之际所书之信。于简略交代国事之后,另书有一诗: 孟冬寒气至 北风何惨栗 愁多知夜长 仰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 四五蟾兔缺 客从远方来 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 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 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 惧君不识察 章草极尽精妙,字迹虽草而不乱,于刚劲中透出缠绵苦思之意。是他于思念中耗费了不少心思书就。 彼时他夜不能寐,披衣起身在庭中仰望成都月夜。百姓安睡,万家灯火俱寂,还醒着的怕亦只有思念丈夫的妇人。百姓们怎知,那日理万机,为他们抚平战后疮痍,再度带来太平春的丞相,在夜里还要因为思念在远方的皇帝而愁不能眠?闻得刘备改鱼腹为永安,此生欲终于此之意已然明了。他知刘备至深。岂能不明白这一点。然月缺月圆,时光飞逝,眼看相聚时间日短,而与君已经年不见,只能把书信常置袖中,思念时拿出来看看罢了… 他抬头之际,只听皇帝温声道:“孔明,经年不见。白日里尽谈国事,朕还没有来得及与你诉离别之情。” 诸葛亮微笑道:“臣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耳!” 经年的思念,只简单化作一句短诗。刘备欣然而笑:“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 诸葛亮笑答:“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诸葛亮笑接道。 “噗…”刘备忍俊不住。君臣二人相对笑起来。当是一笑解千愁。末了刘备抚着自家丞相之背:“不对,不对。你这卧龙,怎能没有双翼?你将来可是要一飞冲天,一鸣惊人。朕忧心的,只是怕你不会’努力加餐饭,随时爱景光。’” “…陛下过虑了。” 刘备摇头道:“丞相近日多有劳累,是为朕所累。朕不当责怪你没有保重身体。但以后你独当大任,忙碌只会有增无减。还要如此折腾下去吗?孔明教朕读书观其大略,怎么自己做起事情来这样巨细靡遗?这样岂能不过于劳累?” 诸葛亮笑道:“陛下,读书与理政不一样。” 刘备叹息:“庶事精炼,物理其本,是孔明为政一贯的作风。只是造福了百姓,累着了丞相。为了国家长治久安,丞相焉能不保重自己?如此纵用心力,不是养生之道。教朕益发担忧起你来。” “……” “你听着,这是朕叮嘱你的第一件事。”刘备认真地望向他。 “臣谨闻圣教。” “事情虽多,你也不可不分巨细,审查入微。时不时还要亲自查阅校理簿书。你让属下脸上心里怎么过得去。他们不笨,恰恰是你太聪明。一个家的主人,便应让仆从掌车马,妾婢主洒扫炊事。犬守夜,鸡司晨。你只需发号施令便可。不宜亲自去做他们全部的事情。” “……”诸葛亮见刘备一脸认真,便殷殷握着皇帝的手,含笑答应。 “听进去了?”刘备笑道:“那么好。今晚那些公文都交给他们处理去。你我早些躺下歇息。” 诸葛亮笑着依命而行。让侍者搬走公文簿书,君臣二人洗漱毕,同榻而卧。 然而他当晚在皇帝身畔,极为浅眠。天明之前,便轻轻起身,前往他在永安宫中理事之处,命侍者研墨毕,自己则执笔宁思。 …周公为周文王少子。有圣德,辅其兄武王伐商,定周八百年天下。武王病,周公为册文告天,愿以身代。藏其册于金匮,无人知之… …后武王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抱成王于膝,以朝诸候。有庶兄管叔、蔡叔将谋不轨,心忌周公,反布散流言,说周公欺侮幼主,不久篡位。成王疑之。周公辞相位,避居东国,心怀恐惧。 …一日,天降大风疾雷,击开金匮,成王见了册文,方知周公之忠,迎归相位,诛管叔、蔡叔,周室危而复安。 诸葛亮心想,他没有为刘备延寿之法,但作册文告天,却是他可以做到之事。 …何不仿效周公? 他向来行文惯用章草,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但这一封祈告上天之文,他先反复酌思,存了腹稿。再以篆书写就,字字如刀刻,力透纸背。 “…倘上天垂怜,使今汉天子得以康复,转危为安,诸葛孔明愿以身代。” 待得最后一行字写毕,抬眼见天方蒙蒙亮,便屏退随从,独自一人往白帝城最高处行去。 山风猎猎,峡谷波涛汹涌。汉丞相跪拜于地,对天祈祷。他朗声诵读册文,反复三次,但愿上达天听。 然后,他将册文付之一炬。看着冉冉烟尘上升,他心底稍安。彷佛如此便能让上苍看到这册文… 周公将册文藏于金匮,也许上天不知。而世人知晓了。他诸葛孔明总要做些不一样的。如此世人不知,但上苍可能会看到吧… 21. 与君同罪 清晨,诸葛亮于东征阵亡将士灵堂祭拜之后,即于侍从伴随下前往议事厅。 这是丞相来到白帝城之后,头一次会见群臣。身为百官之首,群臣皆想听诸葛亮如何评价检讨东征之失,以及大汉的未来--他们该如何在风雨飘摇中走下去。 议事厅中,中间上首为皇帝之位。左侧首席为丞相之位。其下群臣文武依班次坐定。李严,赵云,陈到,马谡,陈震,向宠,向朗,宗预,廖化,吴壹,吴班,吕乂,王连,杨洪,张翼,许慈,来敏等人皆已就坐。只待丞相入席,会议开始。 只见诸葛亮片刻即到,于左上首席坐下后,肃然道:“自与吴开战至此,战事初歇,两国稍安。我等宜归整战败之因,引以为戒,以期日后共扶陛下,以复国力,振兴大汉。” 群臣纷纷拱手答应。诸葛亮又道:“请诸公各抒己见。” 廖化张翼等曾将兵之人,对望片刻,即起身道:“丞相,愚以为连营之法,多有不妥。亦予敌以火攻之机。” 许慈见此,亦起身道:“在下闻曹丕言,岂有七百里连营而可拒敌者?苞原隰险,阻而为军者,为敌所禽,此兵忌也。” 马谡向许慈道:“猇亭之败,非连营之过。” “为何?” “陛下伐吴,屡用奇兵。虽一时得利,然江山相逼,大军施展不开,不得不连营以保退路。东吴拥水军之利,位处侧后,时时可以选择突袭点,切断我军主力退路。如此我军覆败立至。” 向宠亦道:“陛下步步为营,因地制宜,原来无可指摘。且全军五十余屯,有四十余屯位于主战场。足见陛下明轻重,未曾分散兵力。连营之失,不在连营之法,而在疏于防守。尚书令病重,不能巡营。致使行阵布防失误,予敌可乘之机。” 群臣闻此,皆暗暗点头。诸葛亮亦点头嘉许:“巨违所言是也。连营之法,并非万全,却是江山相逼时不得不行之法。然连营之道,以虑相备,强弱相攻,勇怯相助,前后相赴,左右相趋,如常山之蛇,首尾俱到。必得通晓行阵之大将方能为之,否则稍有不慎,大祸立至。” “时值酷暑,子初病重,不能为陛下运筹帷幄。而自我大汉建国之后,法孝直亡故。诸大将如关,张,黄老将军,马孟起等亦于数月内相继去世。国内已无大将。致使冯习之辈统军,一遇长期对峙,便难以胜任,非但不通连营之法,更盲目轻敌,授陆逊以可乘之机。” 群臣默然,皆暗暗赞同诸葛亮所言。只见马谡又道:“陛下本应听丞相与刘令君之言,收复荆南便收兵息战。而陛下必要灭吴,致使战事旷日持久,冬去夏来,草木生发,触火即燃,极易助涨火势。” 诸葛亮点头道:“诚然,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然火攻之计,亦非名将不能用。吾亦没有料到东吴继周公瑾之后,尚有如此后起之秀。他一开始连连战败,谁能料他竟有此谋?陛下之败,盖天不佑我大汉邪?” 马谡默然。丞相总是如此,替陛下说话,并掩盖陛下一切疏过。他记得诸葛亮曾对他说,幼常,叔孙通说的没错啊!人主没有过失。孝惠皇帝尚且没有过失,何况主公明如高帝。 马谡心想,他从来没有真正明白诸葛亮这话。 不过,古来贤相都是如此。贤相者,不是不会跟主上争辩,而是争过吵过,生完气回过头来又尽心尽力给陛下筹办粮草,说服文武百官,使上下齐心,共同对外一战。战时为陛下提心吊胆,战败后心甘情愿不辞劳苦收拾烂摊子… 丞相…您这么做,都没想过以后史家要如何评论您。指责您没有尽匡矫之力。 难怪,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而刘备的丞相,非诸葛亮不可。纵观大汉上下,除了诸葛亮,谁有这等才德器量? 事君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只听诸葛亮又道:“曹丕之言,不足为取。彼未曾率兵征战,焉有资格评论身经百战的陛下?况其不趁乱取吴,坐失良机,不谙伐谋伐交之道。倘其趁我举国东征之时,亦起兵攻吴,则吴必亡,我得其内,魏得其外。天下三分不复存,而北贼益强,我难以独力抗之,天下大势可知矣…这便是曹操原意:先取吴,后攻我,而得天下。陛下每称操为能。而曹丕即位,一改乃父之政,不可谓孝,亦甚为不智。” 群臣闻此,皆暗暗点头。只听诸葛亮又道:“陛下之过,亦不在于伐吴。若坐视荆州失去而不顾,则我国小力弱,日益疲敝,北伐难以全功。” “夷陵之失,罪在冯习,张南二将骄兵轻敌。既不精研行阵,更疏于防守,遂陷全军于危险之境。” 马谡望向诸葛亮,心道丞相真会说话,一下子把罪责全推死人身上了。陛下派将任选无方,就一点没有过失?丞相啊,你想再如何替陛下掩盖过失? 然而诸葛亮接下来的话,令他更是吃惊-- “而选将任能之时,我等未曾详思人选,佐谏陛下,致使陛下行于险径…你我亦有过失,怎可不思尽力弥补,挽回大汉国力!” 诸葛亮字字铿锵有力,敲入厅中每一人心中。群臣虽然皆知刘备当时执意东行,派选将领之时,也独断专行。可群臣明知冯张二将并非统兵有方之良将,也未尽匡谏劝说之职,满以为陛下已经身经百战,又有尚书令刘巴在旁,就算不胜也可以不致大败… 但听诸葛亮说了下去:“此中过错最大者,莫过于亮。”他沉声道:“孝直殁后,吾不审此。又不虑子初抱病,强令其随军出征。吾更留镇成都,未肯随陛下出征。如此置陛下于险境,几至倾覆…亮之罪过大矣!” 群臣见此皆讶然,纷纷劝道:“丞相何出此言!南中未曾安定,北贼亦时时可能入寇,若无丞相镇国,如何能安?” 马谡见此,暗暗叹息。诸葛亮这是要将皇帝的过失全揽在自己身上。夷陵之败,首先错在战因。今汉吴两国皆弱,两弱相争,百损无利。本不应先置北方篡汉之贼,先与东吴开战。倘若陛下能先取雍凉,以充军实,增强国力,到时再去攻吴,岂不是更有把握? 再者,冯张二人之能如何,有识人之明的刘备必然清楚。何以还要用二人为上将?然这却也不能怪刘备。当时五虎上将关张黄忠皆亡,马超病重。赵云总督江州,魏延镇守汉中。哪里还有上将可用?于是致使平庸之才,督掌中军。这原来也并无太大问题,因为尚有运筹帷幄的刘巴在。 可怎料刘巴病情忽然恶化,竟在营中一病不起,昏迷数日。致使连营之阵出现防守漏洞,使得陆逊得以趁虚而入。 一切彷佛天命所定。 然后诸葛亮义无反顾想把一切罪责揽下。弄得群臣也皆感到内疚起来。 就在群臣默然看着引咎自责的丞相之时,却听见偏殿脚步声。 刘备由侍者搀扶,缓缓走来。群臣连忙起身恭迎。诸葛亮亦即起身,长跪于地:“…请陛下治臣之罪!” 刘备惨然笑望着他:“丞相,朕治国理民,全要靠你。你引咎谢罪,是要朕罢相,让朕再失去左膀右臂,股肱之臣?丞相,你要置大汉基业于何地?” 诸葛亮默然片刻,严声道:“陛下当对臣施以重刑。臣绝无怨言。” “刑不上大夫。” “请陛下罚臣之俸…” 刘备冷冷道:“正方,替朕搀起丞相。” 李严应声而起,上前去扶起诸葛亮。而刘备则在侍者搀扶下,来到议事厅正中,皇帝之位前,却不就坐。只命诸葛亮仍回左侧丞相之位安坐。 诸葛亮与群臣皆不敢坐,纷纷请刘备坐下。然而刘备却道:“朕如今向众卿,丞相以及大汉子民,皇天后土,引躬谢罪。这些话,朕必须站着说。请众卿安坐,听朕一言。” 群臣闻此皆是惶恐,默然不言。在刘备严声命令下,诸葛亮先回丞相之位坐下来,大家才都不安地坐下了。 但听刘备道:“向者丞相所言,取回荆州,方可北伐。并非绝对之论。诚如孝直与子龙所言,两弱相争,百损无利。不应置北贼,先与吴开战。朕不顾丞相与诸位爱卿劝阻,执意东征。更忘却孙子之言,以怒而兴师。故有此败。此朕罪一也。” “陛下!” 刘备环顾群臣,继续说了下去:“冯张二将,固有过失。然而究其罪责,在于朕派将无方,未能选贤任能。置子龙于江州,放公衡于江北。子初抱病,朕却强要他随军出征。朕,枉称有知人之明,却犯此愚行。致使四万士卒,命丧他乡。父母妻子,悲痛哀嚎。更使国力大损,拯汉之业,至此弥艰。此朕罪二也。” “…朕虽万死,难赎其过!愧对万民,愧对大汉诸位先帝,更愧对尔等!你们…随朕多年,或披甲负创,战场拼杀。或殚精竭虑,日夜忧劳。却因朕之过失,使你们迟迟未能与朕同升显贵,共享太平。” 刘备一字一句,清晰坚定,悔愧引咎之情,溢于言表。这是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威严肃穆的他不曾有过的。群臣一时怔然看着他。但见刘备推开侍者,而后摇摇晃晃地躬身长揖。 面对群臣,面对天地,抱病的皇帝,撑起全身力气,以最深的悔愧,引咎谢罪。 群臣大惊。李严与诸葛亮慌忙起身上前相扶。刘备坚定握着诸葛亮之手,轻声道:“丞相,你何用自责。” 诸葛亮坚定道:“臣有失察与不谏之责,请陛下责罚臣。” 刘备凝望着他,片刻微笑道:“丞相一向固执…好,既然你如此坚持,朕会罚你的。丞相,朕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全要你来收拾。今后,众卿吃饭,你不得吃。众卿睡觉,你不能眠。成都入夜万家灯火,必是丞相府最后熄灭。丞相夙夜忧国,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唯思保汉安民,以靖天下。这个处罚,够不够重?” 诸葛亮内心百感交集,眼眶一红,道:“此臣份内之责,陛下因何言此?” “丞相,你与朕同罪,可好?”刘备放轻语调,声音虽不大,殿内群臣却也听得一清二楚。 “……”马谡心下知道,刘备是故意要让众臣听见他说的话。而之前诸葛亮也是故意引咎自责,然后引得刘备出来,一同引咎,与群臣开诚布公,共同认错,昭告天下。群臣皆是聪慧之人,虽早知刘葛君臣故意为此,可见此景,仍不由心下触动感慨:如此君臣相敬,主明臣贤,纵有过错,又何难挽回呢?纵有蹉跌,又何愁不能复兴呢? 想到此,群臣不由心下振奋,彷佛于风雨飘摇之间,燃起了一盞希望之灯。而诸葛亮此时眼中更有如星火燎原,他慨然落泪,道:“陛下,臣敢不与陛下同担罪责,竭股肱之力,死而后已!” 刘备轻叹:“丞相方当壮盛,何以言死?你负担大汉基业,天下之重,任重而道远,岂可不善保身体,延年千秋。” 诸葛亮含泪点头。 于是,群臣只见丞相搀着病中的皇帝,而皇帝紧握着丞相之手:“众卿!朕罪滔天,自招天罚,行将就木。太子幼弱,大汉基业,必赖丞相撑持。丞相荷朕之托,担天下之重,望众卿全力以佐丞相,则朕九泉之下,方能心安。” 群臣皆起身答应,并劝刘备善保龙体,延寿万年。 于是刘备在侍者搀扶下,缓缓走回寝宫。诸葛亮,李严与群臣起身相送。 22. 有美人兮 当晚,诸葛亮处理完国事,回到刘备寝殿。只见皇帝已经半卧在榻上,笑着等他:“丞相,今日议事,好一通胡说!歪的也让你掰成正的!说得好像朕没有半点过失。丞相唇舌可敌千军,朕复有何忧!” 诸葛亮摇摇头:“陛下知人善任,有高帝之明。然这英雄气魄,重情然诺,更似项羽。集两位英雄最可贵的气概于一身。是以士民诚服,爱敬陛下,思效死力。焉能以区区一败,责怪陛下。” “哟!这话你可不能在他们面前说。当着外人,你可从来只骂项羽。”刘备笑道:“丞相雅爱项王,又会击剑,可从来不肯舞剑给朕看…孔明,你把章武放哪了?” “……”诸葛亮深知于这开玩笑上面他从来说不过自家陛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他。于是去取了笔砚镇纸,打算继续抄写要给刘禅的韩非子。 只是抄着抄着,思绪却不由自主神游物外。往日在新野时,他清晨早起,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观看刘备练剑。身姿雄健的中年将军手持双剑,将院内舞得一片落英缤纷。诸葛亮总是在旁观看,百看不厌。久而久之,刘备知道他是懂剑之人,便笑道:“先生原来会剑,孤可有幸一观?” “亮安敢于主公面前,班门弄斧?” “哦?”刘备闻此,更加来了兴致:“以往都是先生教我行军布阵,治国之法。孤从没教过你什么。”他喜孜孜地:“今日就让孤好为人师一下。” 诸葛亮哭笑不得之间,刘备已将手中一剑塞入他手中。 “……?” 刘备笑道:“丞相是使单剑之人。” 诸葛亮一愕:“主公说什么?” 刘备笑道:“若有一日,孤登九五之位,卿当为丞相。你我二人双剑合璧,共看锦绣河山!” 诸葛亮有些恍惚,当即手挽剑花,脚踏微步。风吹落花瓣,流连于他素白纶巾之上,持剑之人剑法身姿如行云流水,俊逸雅致,虽比将军们的剑势少几分刚猛之气,反多了慷慨名士之风,观之令人心醉。 刘备笑依着他剑势顺势舞之,双剑轻相击,碰出清脆声响。两三招过后,诸葛亮忽收了剑,问道:“亮荒于习练,剑法早已生疏,主公怎不指点于我?” 刘备亦收剑,笑而摇头:“丞相治国,孤不愿多加干预,孔明放手去舞便是。孤一舞以震天下,孔明当为我一舞而安天下。况孔明之舞,美不胜收,我竟不能多加指点一句,修改一步。” … … … 诸葛亮思忆往事,早已走神,笔下自然停了。过了半晌,问道:“陛下,忘了在新野时的往事?” “怎么会忘?”刘备笑道:“我知丞相老成持重,年轻的时候还是布衣,舞之无妨。当了丞相,官职在身,就不肯了。然而,丞相为我一舞而安天下,此舞比之昔日,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光芒照耀了两川百姓。今后,你更要代朕一舞以震天下,惜者朕无法亲见了。” 诸葛亮以笔蘸墨,微笑道:“臣只想一直观看陛下舞剑。” 刘备笑骂:“丞相大胆!” “臣死罪。”诸葛亮笑着,开始一字字细心书写,抄过原文后,更详加批注。刘备怔然看着自家丞相缓缓研墨毕,斜阳下眉目专注静好,令人不忍将目光移开。只盼时光就此停驻。 只见诸葛亮静静书写片刻,终于轻声道:“且不提这项王。陛下若能无情一些,怕就真成高帝了。” 刘备摇头道:“朕做高帝,你做萧何?拾人牙慧有什么意思?要做就做跟他们不一样,就做前无古人!朕要这样,朕的孔明也要这样!” 诸葛亮微笑抬头:“陛下想要怎么做,又想要臣怎么做呢?” “…朕会慢慢告诉你的。” 诸葛亮微笑:“臣洗耳恭听。” 然而接下来两人皆没有再说下去。一个振笔疾书,一个倚榻观看。窗外鸟语花香,子规啼叫。夕阳晚照下,君臣二人默默相守。室内光线渐渐昏暗,直到侍者进来添灯烛,看见那相对无言,岁月静好的陛下与丞相,心底默默叹息。 “孔明啊,”刘备望着窗外即将隐没在远山后的夕阳:“你有没有想过,千年以后,这座宫殿不在了,你我也不在了。可是就在这个地方,在千万年后的野村古庙里,还留有你我的雕像,与烩炙人口的传说。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陛下累了就睡一会儿。”诸葛亮没有抬头。 “哼…你当朕在说梦话。”刘备朗然一笑:“你等着瞧,朕定不让你失望。” “陛下…从来没有令臣失望过。”诸葛亮微笑。 “孔明…”刘备亦觉得自己是真的困了,他闭着眼,轻声道:“朕贵为帝王,然不曾见过妙弋舞剑,也不能得见西子如何倾城倾国,助越灭吴,功高盖世…这是朕的遗憾…” 诸葛亮手下书写不停:“陛下,有话便直说吧。臣听着。” “知我者,丞相也…”刘备依旧闭着眼,呢喃:“妙弋…止戈…孔明以后,当封武侯。以止戈为名。朕要教你手持章武,一舞以震天下…” “……” “夷光,孔明…你与美人的名字,是如此像。便是朕负了你泛舟五湖之约,也要教你功高盖世,死后名垂青史…” “……”诸葛亮放下笔,上前倾身附在皇帝耳边,轻声道:“陛下今日喝醉了。如此将臣比作西施与虞姬,就不怕臣着恼。” “朕没偷喝酒…你别去罚他们。孔明执法最是严厉,你眉毛一挑,他们就吓得发抖…” 诸葛亮微笑起来:“臣执法公正,安能处罚无辜内侍。臣相信陛下就是。” “可朕确实醉了…都是你害的…朕得罚你…” “…臣都还没有着恼。还没怪陛下引喻失义。臣有何罪,陛下竟要处罚臣?” “孔明…你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你要逆天而行…你的罪可重了。”皇帝呢喃,声音越来越低。 “……” “可就是这样的孔明,令朕沉醉…孔明啊…再加上灌醉了天子这一条罪,你该不该受罚?我知孔明不怕死。朕罚你,得要用比死刑更重的刑罚才行…” 诸葛亮沉默片刻,低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况陛下暖如昭阳,臣乐于领受,臣甘心领受。” 刘备闻此,眼睛又亮了起来,笑道:“你曾说,此生最开心之事,就是成为朕的丞相,与朕一起名垂青史。然孔明可知,朕此生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成为你的雷霆雨露。” “…………” 见得自家丞相着恼,刘备哈哈大笑起来。待得笑过,又叹:“说好了罚你。可是…朕终究不忍。” “陛下有什么不忍。”诸葛亮冷冷道。 刘备低叹:“朕担心你啊。行刑之际,你当真不会害怕,不会哭给朕看…?” 诸葛亮拾起羽扇轻摇:“臣又不是三岁稚子,怕什么。陛下…睡吧。” “孔明就是嘴硬…”刘备呢喃着,安心地沉沉睡去。然而诸葛亮分明看见年老皇帝眼角沁出一低泪水,流过深刻的皱纹纹路,滴落在枕上。他轻轻以衣袖替皇帝拭去泪痕。 陛下…十七年来,冒天下之大不韪,逆天而行…臣不害怕,是因为有陛下在臣身边。 若是…若是陛下一朝不在… 他知道,当那一刻到来,他会恐惧忧怖,他会哭泣。他的帝王如此坚强,必然会微笑着面对死亡,离开人世。而身为他的丞相,就算没有皇帝那样坚韧,他也要勉力为之,担当起他们生前身后之事,以答一世知己。 23. 昭烈 这一日刘备午睡醒来,翻了个身,看见自家丞相在旁认真批阅公文,便盯着看了好一会儿。阳光照在孔明身着的银灰色蜀锦上,更显得他背影挺拔颀秀,耀世无双。他记得在新野那一段日子,年轻的孔明总是一身粗布白衣,也难掩自然流露的名士之风…但穿上这一身自己亲自替他挑选的蜀锦,更代表着丞相高贵的身分。 想到此,刘备又闭上眼,慢慢地,抑扬顿挫地吟起诗来:“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诸葛亮回过头来,笑看着他:“陛下睡醒了?” 刘备翻身侧躺看着自家丞相,笑而不言。 午后暖阳细细投射在两人之间,竹影摇曳。岁月静好,两人便这样对看着微笑不语。 直到诸葛亮终于笑问:“陛下笑什么?” “朕心里痛快。” “陛下,没有偷喝酒?” 刘备笑道:“与孔明交,如饮美酒。朕何必偷喝酒?” 早有侍者见陛下醒来,去端了药来。诸葛亮接过,自己先尝了一口,便上前去坐在刘备榻边。舀起汤药吹了吹,送到刘备嘴边。 刘备很配合地就着勺子喝了一口,然后笑看着自家丞相:“你知道朕心底为何痛快?” 诸葛亮微笑:“必是觉得身上好些了。” 刘备摇了摇头:“那不是。朕是感叹呀,当初我在你草庐外站了半个时辰等你醒来,现在却是这个家伙,在我榻边候我醒转,还亲奉汤药…” “陛下,”诸葛亮笑道:“药要凉了…陛下先把药喝了…” 刘备笑着摇摇头,缓缓吟道:“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诸葛亮知刘备以泰山之竹比喻,赞扬生于泰山的自己。便将勺子放回碗里,将碗摆在腿上,笑接道:“与君为君臣,兔丝附女萝。” “兔丝生有时,君臣会有宜。千里远相结,悠悠隔山陂。”刘备笑接:“既然现在如此与朕难解难分,为什么当初要躲在山里,让朕好找!” 诸葛亮叹息:“臣那是在等陛下啊。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念彼当世杰,含英扬光辉!” 刘备噗嗤笑出来:“丞相过奖。不过…二十六岁!哪里老了!真那么仰慕朕,怎还躲着两次不见?哼…岂不知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人主亦何为?”  “陛下…”诸葛亮哭笑不得:“先把汤药喝了,臣再向陛下顿首请罪。” 刘备大笑起来。 罢了,罢了…看来今天陛下心情确实很好呢… 一旁的老内侍隔得远了,听不清君臣二人说什么。只见有丞相在,陛下真是比之前开心许多。也许,真是过不久龙体就能好转起来呢。 刘备用完药后会在园中由人搀扶着活动一下。侍人们看见丞相放下药碗,接过巾帕替陛下擦拭嘴角,而后便搀起了陛下。刘备行伍出身,身形本来也是英武挺拔,然自从病后清减不少。诸葛亮原来比他高些,且正当壮年力盛。侍从们看着他们高大的丞相稳稳搀着陛下,倒似一点也不费力。而刘备亦安心地将全身的重量倚靠在诸葛亮身上。 “丞相啊…”刘备叹道:“朕自得丞相,尽卿管乐之谋,股肱之力,幸成帝业。尔来十有七年矣…直至寿终之日,尚得孔明守于榻前,日夜相伴,朕复有何憾。” 诸葛亮心中一痛,几乎落泪。但觉刘备抓着他的手微微紧了紧:“望丞相亦不要哀伤…且与朕说说,你给朕起了个什么谥号?” 诸葛亮闻此,暂抑悲伤,略一思索,答道:“陛下自涿郡起兵,豪杰争付,贤士渴仰,若水之归海。其后策马天下,亲提三尺之剑,不畏矢石,讨贼定疆,终中兴我大汉基业,成世祖之功。况曹操也得了魏武之号。陛下怎么也得一个”武”字。” 刘备闻此,摇了摇头:“朕哪里有世祖之功。大汉如今偏安一隅,讨贼大任未竟。北定中原,还于两都之事,还要孔明来替朕完成。朕以后事,托于丞相。以后孔明荷国之重,亲秉旄钺,统率三军,这才该当一个”武”字。”他说着,又叹:“可惜,朕看不到孔明手持节杖,登将台号令三军的模样了。那必当有如天神下凡。” “陛下…” 刘备道:“孔明是一定要封侯的。克定祸乱曰武。以兵征,故能定。刑民克服曰武,法以正民,能使服。这不就是说孔明吗?” “……” 刘备执拗起来,向来不好劝。而这时皇帝好像是打定了主义,非要把这个“武”字给他的丞相做封号。当下诸葛亮只好重新想一个相近的字。但听刘备又道:“孔明提起世祖武皇帝,我倒想起,他就是在新野时,遇到了光烈阴皇后。”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是光武皇帝的名言。刘秀在新野时,还是个布衣小伙子。闻阴丽华貌美贤淑,心生倾慕,说了这句话。后来起兵推翻新莽政权,终即帝位,帝后感情深厚,至死不渝,为后世美谈。刘秀谥号光武,阴皇后谥号光烈。 “朕以光武之志自许,而朕亦是在新野时,得了朕的丞相。”刘备歪头瞧着诸葛亮:“且说这阴皇后,还是管仲后人。孔明说,这巧是不巧?” “……”诸葛亮好半天才迸出一句:“陛下引喻失义。臣悔不该自比管仲。” 刘备笑了起来:“丞相莫恼,且听朕说完。孝武皇帝之大将军卫青,亦封烈侯…朕的意思,卿为武,朕为烈。好不好?” “这…”诸葛亮没想到刘备是这个意思,细细一想,便摇头道:“不,陛下,若照此例,君为武,臣为烈。反之则有违君臣之礼…” “哎!这等小事,你就依了朕吧!”刘备道。 “陛下…谥号当流传后世千年万载,记载于史,传于人口,如何是小事?” “可朕就是喜欢这个”烈”字。”刘备仰望着天边霞光,神色恍惚:“朕看着猇亭熊熊烈火,心想朕之一生,便是终于这烈焰之中了。何况,这烈也有刚强,坚贞之意。朕也当得起了。” “臣请陛下三思…” “还有,烈也有灿烂,显耀的意思。诗云,休有烈光。”刘备温颜看着他的丞相:“就是”亮”的意思。” 诸葛亮心中一酸,哽咽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刘备是这个意思,只是不停摇头。 “孔明再帮朕想想,除了这明,亮,光,还有什么字,是代表明亮的?” 鞗革有鸧, 休有烈光。 率见昭考, 以孝以享… “……昭?”诸葛亮想起《诗》中歌颂周武王之词,答道。 “昭烈…?嗯,念起来也好听。是个很明亮的称号。昭到了烈的程度,也就是”孔明”了。”刘备笑道,看着诸葛亮:“丞相以为如何?” 诸葛亮不觉间已是落泪,尤自摇头:“臣惶恐…” 刘备笑道:“方才还说朕引喻失义,现在怎么又惶恐?好,既然这样,朕再给你引喻一次:既然孔明说不自比管仲了,那就乐毅吧!他的知己君主正是燕昭王呢。” “…………” “朕与丞相一世知己,难道还当不起一个“昭”字?”刘备见诸葛亮不语,便温言道:“若不然,孔明越发连乐毅也不是了。是你引喻失义,还是朕引喻失义?” “臣…谨遵陛下之意。” 刘备望着他那泪流满面的丞相,叹了一声。 “丞相…朕只唯恐后世不知你我君臣一生知己…朕这一辈子,做了很多事情,其中是非功过,但随后人评论罢了。然刘备此生做过最伟大的事情,便是三顾茅庐,请得孔明出山。既然是身后之名,又怎能不刻上丞相的名字?” “…………” “虽说如此,此名亦出自周颂,原意为祭祀周武王之词,倒也不违礼制。” “朕这一生,没有什么丰功伟业。好不容易打下的两川之国力,也在一战之中,几乎消耗殆尽。若说我刘备还有什么值得后世称道,那就是识人之明了吧。”刘备道:“所以,丞相,朕坚持要把‘武’这一字封给你。因为朕身后只有你能成就丰功伟业。只有你能够不负朕的知人之明。你将如乐毅一样,领军攻破魏国,还于两都,中兴大汉。” “朕还要群臣知道,朕全心信任你,托付你!一如燕昭王对乐毅。孝昭帝对霍光!让所有人仔细看着,朕的孔明将功盖管仲,乐毅!让他们也不要忘了…”刘备说罢,笑望着自家丞相:“那个站在武侯身后的,明并日月的昭烈帝。” 二人行至山林尽处,但见天高云淡,霞光洒落。脚下万丈悬崖,江水浩荡。正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诸葛亮扶着刘备坐于石上,自己跪坐在他膝边,状如父子。他们只有在四下无人之时方会如此。二人初相识时,刘备待他如师如友。而相识日久,诸葛亮越发视刘备如君如父。 “圣闻周达曰昭。秉德尊业曰烈…”诸葛亮叹道:“陛下在臣等心目中,远不止如此。” 刘备微笑:“允文允武,昭假烈祖。朕允尔等,驰骋天下,名垂青史。卿等之名,即朕身后之名。丞相何以如此看不开?” 但听刘备又道:“朕以武字封卿,欲成孔明威武之名。当云长威震华夏之时,朕亦不曾虑他功高震主。只因朕深知,真正伟大的帝王,不是像孝武皇帝那样,务求响震天下。尝有人言,真正伟大的先生,不是看他有多少学生,而是看他能造就多少青出于蓝的栋梁之才。朕亦以为,君主伟大与否,单看他能造就多少比他伟大的人物,单看他与他的臣子一同载入史册之时,不只是丰功伟业,还要留下一段感人至深的故事,以对后世起教化之功。” 诸葛亮安静地仰望着他的帝王。 “再伟大的功业,都会随风而逝。”刘备看着万里长江,淡淡道:“神文圣武,雄霸天下,当下也不过百年一梦,末了黄土一抔。对后人更不见得有何遗德。唯有人心,会代代相传下去,如这江水,滔滔不绝。人心若乱,则天下乱。人心安宁,则天下太平。故我一生,重情义而轻江山,崇教化而恶兵戈。” “丞相,记得吗?你我约定,朕征伐四方,丞相以兴礼乐。是故乐竟为章,止戈为武。君为琴心,朕为剑魄。惜我二人,中道分别。以至征四方,兴礼乐之事,皆要你一人挑起。孔明这一双弹琴的手,也必得拿剑执钺。” “朕许丞相,绥靖四海,名垂千古。在我刘备来说,没有功高震主这种事。不然,朕出身布衣,如何能得人为我效死力,又如何能得骄傲的诸葛孔明生死相许?不过人心耳!不过‘志同道合’四个字!知己相随,驰骋天下,幸也!”他说着,亦自觉胸中豪情万丈,笑了一笑:“而知我者,莫过丞相。朕知道,丞相会将朕此心发扬光大。将来你一统四海,重现文景之治,成圣成贤,超越刘备,那也是我所乐见!” “…陛下!” “但事实上,”刘备傲然笑看自家丞相:“孔明是我刘备所造就的。纵使孔明威震天下,又何必担忧有违君臣之礼?” 诸葛亮含泪笑看着他的君王,轻轻摇头:“是臣多虑了。” “此心此理,非常人可以理解。无怪古来圣贤,皆叹寂寥。”刘备说着,又微微一叹:“尝有人说朕善于收买人心。呵,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随他们去!刘备穷极落魄半生,都没在意过!岂怕人闲言?若说收买,丞相--”他笑看着诸葛亮:“诸葛丞相国之重宝,绝世无双!丞相一人,可生千万金。又岂是万金可买!” 诸葛亮摇头而笑。想起了以往多年里足食足兵,无数次夜里跟刘备商议兵马钱粮,富国强兵的情况。偶然也有那么几次,刘备在外征战,催粮催得急了。诸葛亮总是能想方设法弄出足够的兵马与粮草,及时送至前线。而事后两人也不免就这事情互相调侃取笑一番。随着岁月沉淀,江山基业一寸寸打下,这些也都成了隽永温暖的回忆了。 夕阳无限好,江岸子规啼。白帝城下,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当此时,没有国事烦忧,没有天下割据的纷扰。然诸葛亮望着那越发殷红的夕阳,渐渐隐没在远山之后,而身边之人的生命,正如这落日一样时刻消殒着。时光如梭,丝毫不为他是千古一相,也不因他万古云霄一羽毛而停留。 青山不减,白发无端,月缺花残。 可人梦寐相关,忆交欢会合何难… 叠嶂层峦,虎隐龙蟠,不堪回首长安。 路漫漫,云树杳,地天宽… 山脚下不知哪里的渔夫一面摇桨一面唱起了歌。歌声苍劲悲凉,是蔡邕的一曲《忆故人》。 “孔明你听,不料这处渔樵,也有这样的雅人。唱的词可好。” 半晌不闻回应。 “孔明…?” 刘备低头。方见诸葛亮把头枕在他膝上。竟是睡着了。可见白日国事劳神,又忧心他病情。无论外表看去多么坚强,终是内心悲伤难抑。此时人一放松下来就累得睡过去了。 刘备不忍惊动他,便怔怔看那残阳,又听山脚下歌声传来: 慨叹参商,地连千里,天各一方,空自热衷肠。 无情鱼雁,有留韶光,流水咽斜阳… 歌声缭绕山城,不绝于耳。刘备垂首,见诸葛亮一头乌发间也掺了几丝霜白。唉,丞相…你小着朕二十岁…还是方当壮年啊。竟已操劳至此… “孔明…”刘备低低道:“朕看不到你老去的时候了…朕忧心你,放不下你啊…” “朕观孔明之才,有如世祖。当可中兴大汉,以靖四海。然世祖当年摧莽劲旅四十万于昆阳之郊,面对的是高傲自负,骄兵必败的王邑王寻。可如今曹魏一样势大,更兼谋臣良将甚众,绝不乏善于统兵谋划之人才。孔明将以一州疲敝之师,抗九州济济多士…且蜀道天险,粮草转运艰难,能给孔明发挥的余地就更小了…” “孔明前路多艰。即便才华盖世,然这天命,却似偏要与我们作对。朕与孔明,都是不信天命之人…或者苍天护佑,孔明终能攻克长安,还于两都。” “苍天在上…”刘备闭眼,哽咽道:“这是备,向上苍祈求的,最后一个心愿。” 一颗泪珠由皇帝苍老的面颊上滚落,掉在诸葛亮发间。而熟睡的丞相浑然不觉。 24.助君辅益 清晨静谧薄雾中,城门缓缓而开。一队人马驰入白帝城。为首之人年方二三十岁,手持节杖,年轻英挺,目光敏锐。虽乘马上,依然袍服端整,一派汉官威仪。 那年轻使节方入得白帝城中,不及歇息,便往永安宫中赶去。早有侍者先急报丞相。诸葛亮当即放下公务,迎了出来。那使节看到诸葛亮,忙快步上前。诸葛亮握着他手:“文伟一路劳顿,多有辛苦。” 费祎本是劳累,但一见自家丞相,有些委顿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他轻轻摇了摇头。而诸葛亮亦马上会意,笑道:“意料之中。东吴方被曹丕打得大败,怕是比我们还着急。所虑者不过忧心陛下仇恨已深,难以复盟。文伟先去歇息,午后陛下召会群臣,再来禀报。” 费祎笑着:“我不累,还能替丞相处理些公文。” 诸葛亮笑道:“文伟识悟,速倍于人。然劳累之下,未知能否诵阅如常?” 费祎叹了口气:“罢,罢。祎方出使归来,破晓前一路乘马飞驰到现在,精神不济,会输给丞相的。”他说着,便走向自己居处。似想到了什么,又回头笑对诸葛亮:“是丞相命我歇着的,可不是祎贪懒。丞相有事随时唤我。” 他说着便于晨光下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诸葛亮笑着摇摇头,自回入室内继续忙碌。一个时辰后,又有侍者来报,说是庲降都督赶回,陛下召唤。诸葛亮于是放下公务,去刘备寝宫。只见寝殿内,李恢坐于榻下席上,正与刘备谈话。而刘备见诸葛亮来到,笑而招手,让他坐到榻上。 永安宫群臣皆知,自刘备病卧,会见群臣,只有诸葛亮会被获准坐于榻上,与皇帝亲密而语。其它臣子一概坐于席上。只不过李恢今天看见了更骇人的一幕—刘备顺手拿起巾帕,替自家丞相擦拭额角汗珠,一面道:“才是春日,你就焦头烂额。到了夏天,更是汗流浃背,这还得了。有这么多事情,需要你事必躬亲?” 诸葛亮笑道:“陛下有知人之明,臣方有焦烂之功。” “胡话!”刘备笑斥:“萧何也没把自己折腾成这样。陈平不问粮谷之事。光武群臣就更轻松了。朕虽不如光武,自认还比高祖强些。你再劳累下去,就是让朕脸上无光了。听说文伟一目十行,处理公事之速,无人可敌。唯有你二人可一较高下。你们玩得倒开心,可丞相年过不惑,该当节劳自珍。怎可去跟年轻人比拼?有什么事情,交给他们办就是!” 诸葛亮微笑:“好,下午不处理公务了。只陪陛下。” 刘备叹道:“朕给丞相说了几次,你屡教不改。跟云长益德一个样!” 诸葛亮微笑,见李恢转头看窗外花鸟,便温声唤道:“德昂,南中动乱,怎么此时赶回。” 李恢回头笑道:“臣思念陛下与丞相,故尔星夜赶回。不想陛下丞相鱼水情深,巴不得时刻款款相叙。大概忘了臣还坐在这儿。” 刘备哈哈大笑起来。诸葛亮亦笑而摇头。几人笑过,刘备方道:“孔明,德昂答应朕,要好好助你平定南中。德昂才堪大任,足以助君辅益!” 诸葛亮笑而点头,问起南方诸事,李恢一一答对,了无遗漏。刘备在旁半卧观看,不住笑而颔首。李恢本为董和所举荐,赴州任官。当时他知刘璋必败而刘备必成,就假托郡使,来投刘备。刘备见之,考较其才学,大悦,遣李恢去汉中交好马超,于是马超来归,成都遂定。后来有人诬告李恢谋反,刘备却知道李恢必不如此,更迁升李恢为别驾。章武元年,刘备东征之前,逢庲降都督去世,刘备问李恢:“谁可代者?”李恢笑着毛遂自荐:“莫若老臣。臣窃不自揆,惟陛下察之。”刘备笑道:“朕之本意,亦已在卿矣。”于是以李恢为庲降都督。这些事迹皆一时在朝中传为美谈。朝臣们赞誉李恢的才能忠心,也叹服陛下的知人之明。 正当诸葛亮与李恢商讨南方诸事时,费祎来到。其余朝臣如射援,李严,蒋琬等也纷纷入内,坐于一旁。先前孙权请和,刘备已遣大夫宋玮,中庶子费祎往来报命。这次未知费祎带来什么消息。李恢见费祎来到,便停驻不言。诸葛亮亦望向费祎:“文伟方出使归来,可试言之。” 费祎便起身答道:“我与吴新息兵未久。吴主首鼠两端,心存狐疑。以臣之见,尚需遣使者,往相报还。以固结盟之诚。” 刘备叹道:“孙权心有狐疑,皆因恐朕怨愤已深,犹记旧仇。若朕去后,丞相主政,情况当有所改观。汉吴复盟可期。丞相当再遣人前往。” 自刘备草莽起兵,纠合天下文武英杰以来,诸葛亮是第一个出使东吴,并取得卓越成果的人。在联吴抗曹这一点,怕也无人会比他更适合,做得更好。然而此时诸葛亮以丞相之重,将掌一国之政,不可能再去出使他国。 马良为刘备侍中,诸葛亮义弟,曾数次出使东吴。此刻若在,则是最适合出使之人选。然马良自己也因随军东征,血溅沙场。即将在建兴元年奉诸葛亮之命出使东吴的邓芝,此刻为广汉太守。不在此处。 但听刘备续道:“…荆州之失,是云长之失。东征之败,为朕之过。唯有连吴抗曹,方可保社稷。丞相隆中之对,始终没错。是朕与云长,不听丞相衷言,致有覆败。而今天下之势,连吴仍是必然…”刘备说着,笑对诸葛亮:“丞相若再遣人前往东吴,不妨学学朕,看有没有人毛遂自荐。那自己送上门来的,定能好好完成使命。” 诸葛亮笑而点头,又对李恢:“德昂继续说吧。” 李恢续道:“若得平南中,赋出叟、濮耕牛,战马,金银,犀革,则可充继军资,使国家费用不乏。” 刘备点头,转问诸葛亮:“如此军资,可用于北伐?” 诸葛亮摇头:“乃往王长史较盐铁之利,利入甚多。南中之金银赋税,耕牛战马,当于国家有所帮助。但未足以富国强兵。愚以为,民贫国虚之际,决敌之资,唯仰锦耳。” 刘备闻知,点头:“盐出自临邛火井,铁出自金牛山。金银战马出自南中。然而唯有锦官城是这个国家的心脏。”他微笑指着诸葛亮心口:“皆在丞相心中。” 在场众臣闻到“北伐”二字,早是满腹狐疑。只见刘备又笑道:“说起这临邛县火井,汉室之隆则炎赫弥炽。桓灵之际,火势渐微。岂知因丞相一瞰而更盛。朕去后,兴汉室者,其孔明乎!” 诸葛亮笑而摇头:“陛下,那不过是人们附会之言。” 临邛火井,本已衰微。诸葛亮入川后,前往巡查,见井内之火,以竹筒盛其光而藏之,可拽行终日不灭。他便改进技法,刳斑竹以导气,引出井火,使之转旺。再置锅灶数十。经试用后,证实此法可行,煮盐能盈利逾万千。当地百姓后来多有投入井盐生产者,生活富裕不少。自是对诸葛亮万般感谢崇拜。以至于有此传说。 刘备叹息,握着自家丞相之手,爱惜地叹道:“天下奇才,熟能过此。孔明当之无愧。” 李恢终于忍耐不住,长跪问道:“陛下方才说,要北伐?” 刘备微笑:“然也,众卿。朕不但将国家托付予丞相,亦将讨贼兴复之任,交予孔明。丞相今后,出将入相,身兼管乐,与诸卿同升,共建盖世之功勋!” 赵云与陈到闻此,不禁升起豪迈壮阔之感。又见自己与刘备俱老矣,而当年闯天下的故人已大半凋零,不禁又心下伤感。但见诸葛亮与刘备双手紧紧交握。赵云与陈到对望了一眼: 他们二人都没有放弃,自己何敢退怯呢? 但见诸葛亮一字一句,坚定地道:“臣承陛下之志,虽九死其犹未悔。” 群臣有的面露惊讶之色,面面相觑。此时国家危难之际,内外交煎。国力在夷陵之战耗损大半,南中动乱,且黄元进攻成都,反叛方才平息。又忧南中诸渠帅与东吴连合,加之曹魏,将瓜分汉国本已狭小的领土… 当此危急存亡之时,谈何北伐?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早就是昨日昙花了… 然而那一对鱼水君臣,高山流水的知己,彷佛都还壮志未已。刘备烈士暮年,诸葛亮志在千里。 群臣见此,心中感动。然而内外交困的事实摆在眼前,亦是他们所不得不正视的。 刘备望着眼神或困惑,或担忧的臣下,淡淡一笑。又对李恢:“德昂,南方事大,卿当速回。” 李恢闻此,涕泣俱下,含泪上前。刘备知道他君臣二人此一别,怕再不能相见,是以依恋不舍。于是刘备道:“德昂,莫要哀伤。朕之神灵,长伴尔等。卿当以丞相为君长师友,全力佐助之。莫负朕望。” 李恢含泪拜别皇帝,匆匆出宫而去。 寝殿内群臣默然片刻,都在想北伐之事,也皆是满腹疑惑。但谁也没有当先发问。 刘备微微一笑:“怎么?都觉得朕疯了?文伟,公琰,射卿,有话尽管说来。” 群臣默然,都想着疯的不只是陛下,还有丞相。他们可以相信诸葛亮有能力让风雨飘摇的汉国转危为安。但以此小国寡民出攻上国,则已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范围。 射援非常单纯地以为,君王宰相之心,本来就不是百官所能测度。故而俗话说君王心容四海,宰相肚内能撑船。何况他所遇到的,是千古难逢的圣君贤相。于是他不作多想。 蒋琬坐在当地,有些没回过神来。他想着诸葛亮虽有将才统兵驰骋秦川。可是,国力对比实在悬殊,粮草转运艰难…一切实在是未知数。若天下有变,或者可能使曹魏由盛转衰…那时他必要全力相助诸葛亮。 费祎见射援蒋琬两人都默然不语,遂起身道:“陛下,臣所虑者,曹魏方当强盛,其国力,人口,兵力皆五倍于我。况秦岭天险,猿鸟亦难攀援,遑论粮草转运。纵有韩信之谋,城父之才,孙子复生,亦当愁之。” 刘备微微一笑:“文伟所言,句句属实。众卿…惧否?” “……” “丞相性情,最是持重谨慎。你们问他,怕是不怕?”刘备又道。 群臣转而望着诸葛亮。费祎亦向丞相深揖请示。 诸葛亮默然片刻,微微一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胜败难以逆料。未出兵之时,愚以为亦不必过于悲观。”他说着,转向费祎,微笑问:“文伟以为,财货,人口,兵员,即是全部国力吗?” “民心民气,军心战力,君臣聚合,庙堂运筹,尽皆国力。” “财货丰厚,历来不是国力之魂。君不见项楚之强,卒败于高祖。秦以羸弱,变法之后,君民齐心,遂败强大之魏国,收复河西,争霸中原,终得天下。昔我汉国,仅据四郡之地,曹操已占北方半壁江山。我等能进取西川,北下汉中,荆北倒戈,威震中原,进迫许都,何也?靠的是原来就国富兵强?” 众臣闻此,皆暗暗称是,为之精神一振。刘备温颜望向诸葛亮:“国力之魂,根基在庶民,魂魄在庙堂。我汉能强大起来,首先是因为有一个长于谋划,善于治国理民,训练军队的丞相。其次,我君臣文武揖穆,文臣尽心,将领用命,方才建国。” 诸葛亮向刘备长揖为礼。在坐文武望着君相二人,心下慨然。如鱼之有水,十七年来未曾改变,二人君臣之情始终如一。刘备始终信任倚重于他,诸葛亮亦证明了自己的才华足以使弱国富强,他凝重谨慎,堪当一国大任。君足信,臣足重。而刘备现在无疑是要把这信与重,都全盘交付给诸葛丞相。 现在,他要他的臣民完全信任丞相。一如信任他。 只见大汉丞相复又转身面对群臣,缓缓道:“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八阵若成,可使我三军立于不败之地!” “守国自保,易耳。然若如此,无异昭告天下,陛下与太子,摄于曹氏之威,轻让社稷。则不异于昭告四海,九五之尊,不以德举,而以力取。” “想当今之世,精兵强将,封疆大吏,兵不厌多,势不厌大,万般利欲,只嫌其少。乃至生叛逆篡位之心,自古有之。王莽摄政,孝愍让国之事,循环不止…臣恐天下,从此永无宁日。” “……!!” 群臣皆为诸葛亮此语所震摄,皆能预见若不伐魏,汉国终将败亡。而自是之后,礼崩乐坏,窜逆成风。也许百余年之内,天下还要动荡不安。乱世将何时终止?帝王将相自身难保,或流落民间,或为权臣强将所杀害。遑论百姓万民,死于战乱饥荒者,动辄上万… 思及此,谁能不寒而栗?纵使北伐艰难…只要有一线希望,又怎可不为之? 费祎低叹:“丞相远见,臣等不如也。” 刘备微微一笑:“丞相之言是也。朕比他更早预见这一乱象,故起于草莽之中,屡经胜败,终折而不挠…公琰,你意如何?” 蒋琬长揖道:“臣当倾力以助丞相。” 刘备盯着他片刻,笑了起来:“呵呵…好啊。你自己没有什么想法。然而孔明救过你一命,对你又有提携教导之恩。你自会以他之愿,为己之愿。公琰素性质朴,朕信得过你。”他说着,指着蒋琬,笑对诸葛亮:“好好教导。此子能成为有用之才。” 诸葛亮微笑点头。 刘备又转向射援:“射卿以为呢?” 射援躬身长揖:“臣唯陛下之命是从。” 刘备与诸葛亮默然对望。群臣闻北伐之论,多是惊诧。荆州已失,如今季汉,且不提此刻内外交煎。就是内外患平定之后,以小国寡民抗衡北方强国,亦是几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费祎与李恢,很坦然地说出了内心的看法。射援与蒋琬,内心亦都是如此认为。但他们一个仰慕刘备,一个敬爱诸葛亮。是以都愿意许之以驱驰。 于是刘备对射援道:“今后,卿等当以丞相之命是从。” 射援应声道:“是!” 刘备命诸葛亮起身上前,坐于榻侧。他紧握着丞相之手:“孔明,交给你了。朕把他们托付给了你。也把你托付给了他们。谁若不听你话,即是有违朕命。丞相酌情罢黜之。他们的衣食身命,前途荣辱,你也需负责照顾。如君视臣,如父视子。” “……!”群臣闻此最后一句,心下皆震。如此郑重托付,全心信赖,将太子与群臣俱都托付…怕是只有当年周武王嘱托弟弟周公方才有吧?如此鱼水君臣…十七年来,未曾改变。 君子之行,贯彻始终,莫过如是… 25.少司命 当下群臣起身而退。独留诸葛亮与刘备叙话。刘备缓缓道:“孔明日后,便是辛苦了。可知北伐不在兵力多寡,而在人心向背。” 诸葛亮微叹:“陛下,臣无陛下感召之力,识人之明。陛下若离臣而去,臣当何以自处。” “却也未必。”刘备笑道:“孔明必当成圣成贤,万民仰望。丞相才德,有过于朕。” 诸葛亮还待说些什么,刘备却按住他手,笑道:“虽九死其犹未悔…?丞相,今日之会议,倒是:众人皆醉唯我独醒。” 诸葛亮不禁笑起来:“臣之心,唯有陛下知之。” “啊,丞相…”刘备叹道:“是成败重要?人心重要?礼乐仁义重要?苟全性命重要?” “陛下…”诸葛亮微微一叹:“孔子云,使人温饱而后知礼义。臣当先使仓廪实,而后器械利。自古成王败寇,不成大功者,何以教化人心。陛下亦知臣伐贼,才弱而敌强也。” 刘备笑道:“丞相竟在群臣面前说一套,在朕面前说另一套。” 诸葛亮眉目舒朗,笑问:“陛下想不想听另一套?” “哦,丞相还有另一套?”刘备笑问。 诸葛亮扶着刘备躺下,坐在榻边,微笑:“这是臣对自己说的话:也许路并没有那么远,翻越了秦岭,离长安也不过一百里路。” 刘备笑握住自家丞相之手,点头:“壮哉!朕之武侯!”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公琰自随你磨练,已戒酒多年。倒似脱胎换骨,不复年少轻狂,越发老成大气。这孩子…越来越像你了。” 诸葛亮笑问:“那么陛下看,文伟此人如何。” “丞相看呢?”刘备反问。 诸葛亮答:“文伟识悟过人。便是公务烦猥,文伟举目暂视,已究其意旨,其速数倍于人,终亦不忘。其奉旨出使,应对进退,事事条答,无所遗失。此难得之才也。” 刘备笑而点头:“文伟才高,但大智不如孔明,其志气亦不如公琰。若内德敷教化,泽被百姓,凌蹈上国,以弱敌强,无人可及孔明。他们两个是你所提携教导,然而终究无法青出于蓝。盖天地灵气所锺,只在丞相一身。” 皇帝一字一句,满满是对自家丞相的爱重:“孔明得此二杰辅佐,何愁不能兴汉灭魏,还于旧都。” 诸葛亮思及蒋琬是刘备素所不喜。但因自己看重公琰,便亦随之认同,欲令他自己简拔人才,毫不干预,一概支持信赖。思及此他不禁感动于心,哽咽不语。 但听刘备笑道:“孔明记得么?往日你与曹子建为文对论两汉开国群臣,人多以孔明之论为是。高帝开创我大汉天下,以至于妇孺皆知谋臣有张良陈平,相有萧何,将为韩信。可光武同样以布衣策马而得天下,他的谋臣良将却相形黯淡。试问后世百姓,还会有多少人知道邓禹、吴汉、马援等辈?” 诸葛亮想起了数年前与曹植的笔战,不由微微一笑。却不知刘备何以忽然提及此事。只听刘备继续说了下去:“世祖之才具谋略,不逊于他的谋臣,是以盖过了他们的光芒。而高帝性疏,然知人善任,方使臣子之才得以突显。朕更似高帝,以后世人说起朕,大概也同样知道孔明是朕的萧何。士元,孝直,为朕之良平。云长,益德,子龙,亦一时之骁将俊杰。我刘备因为你们,三分天下有其一,终成帝业。” “然以后待孔明还于旧都,一统四海,人们说起孔明,大约也似说起世祖。余下汉臣,虽皆世之俊杰,比起你来也是囊萤皓月。在孔明的光辉下,都要相形失色。后世老百姓们,只怕要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住。” “想到此,朕真替他们遗憾。但却又为你而高兴。孔明啊…你真真是人如其名,不枉汝父给你起的名字。朕命阿斗封你武乡侯,便是要你既不负光明之意,也不负了“武”这一字。” 光…武… 孔明…武乡侯… 不想,刘备原来是这个意思。 诸葛亮默然片刻,沉声道:“请陛下收回方才之言。” “你…!”刘备着恼地看着他。 诸葛亮起身,整衣跪下,清晰而朗声道:“君父之命,亮不敢违。然陛下以臣比世祖,实为不当。岂不见曹操欺君,天下土崩,人民沸扬。子丕继之以篡,至是礼崩乐坏,君臣之道,渐以凌替。纵文韬武略冠绝天下,亦不能解生民于倒悬。故臣请陛下收回方才之言。” …孔明自来尚礼,在他称王称帝后更是如此。那一套君臣纲常有时都惹得出身行伍的刘备不耐烦。然孔明说话虽不温不火,却又句句在情在理,听似和缓,实则原则强硬无可辩驳。刘备默然良久,终叹了一口气:“丞相请起。” 诸葛亮依然朗声道:“请陛下收回方才之言!” “天子无戏言,你要朕收回什么话!”刘备语气中已是带上一丝不悦。 诸葛亮默然。虽是长跪的姿态,却从头到脚无不充满了执拗之意。 “很好,还会跟朕拗脾气。”刘备又气又好笑。但见诸葛亮依然不起,便冷然道:“你这是要朕扶你起来么?!” “请陛下收回方才之言!”诸葛亮又是应声道。 刘备深感无力。如果他现在有力气的话一定上前将这家伙一把掀起。然而他终是压下怒意,半晌,缓缓道:“孔明,过来,扶朕起来。” 诸葛亮依然不动。 刘备怔然片刻,叹气道:“朕想去外面走走,吹吹江风。还望丞相陪朕一起。” 诸葛亮闻此,便起身上前扶起刘备。两人出宫缓缓而行。永安宫后正是接山临水,可眺望长江峡岸,山路上枝荫茂密,蝶舞花香,暖风吹拂,只是那子规悲啼,叫得人心中凄然。君臣二人搀扶着慢慢沿山壁小道而行,良久谁也没说话。刘备似乎精神不错,走了好一段路也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意思。行到了面西的山侧,但见夕阳一轮,正挂在远山翠黛之上。江风吹拂,更令人神清气爽。 刘备终于停了下来,君臣二人静静看着落日。片刻,刘备忽道:“孔明啊…” “是,陛下。”诸葛亮应道。 但听刘备继续说了下去,竟是开始回忆从前: “那时,我刘备闻卧龙之名,足足跑了三趟隆中,见到的还是一条睡龙。谁知孔明出山后,与我夜夜同榻共语,综论古今,聊得开心,往往过了中夜才睡去。朕原来不喜读书,可自从得你如师如友,解说谈论,教我观其大略,我也渐渐享受起执卷漫读的乐趣。” “那个时候,我们叹息痛恨于桓、灵二帝。现在时移物换,我们有了江山基业,却说起了世祖与高帝。” 刘备沉默了下来,不再言语,由诸葛亮扶着他,慢慢走着。直到一处转角,刘备忽然停下,指着诸葛亮身后,笑道:“丞相请看。” 诸葛亮回头,但见长江万里,山峦迭嶂,而他们脚下几里处,零星散落着百户人家。炊烟袅袅,远远近近,升腾而上。夕阳遍洒,将这一切罩上了朦胧温暖的橘红光晕。直是如诗如画。 “莫非,孔明眼中只有朕一人。竟看不见这世间美景,江山如画。”刘备笑道。 “……”诸葛亮无语地看着自家皇帝,却见刘备忽目光一凛,恳切地望着他,一字一句沉重道:“朕深知孔明之忠,天地同鉴。也知你谦顺淡泊的本性。朕将你比作世祖,自然使孔明惶恐万分。” 诸葛亮鼻中一酸,哽咽道:“陛下明鉴。” 刘备望着远方万里山河,慨叹道:“然以私情而论,朕又希望看见你号令天下的样子。孔明之才华,只有更胜世祖,定将为天下带来从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诸葛亮摇头,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刘备道:“孔明噤声。你给朕听着就好。你不让朕说,朕以后就不说。但朕这只是想一想,你也不允么?” 诸葛亮怔然,当下只能默然听下去。 刘备握紧了他的手,道:“孔明与朕同生于乱世,我们都看见了千里荒芜,路有饿殍,人相食的乱世惨状。奸佞当朝,恶官压民。瘟疫,蝗灾,再加连年战乱,正是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当此时,休说礼崩乐坏,就是人们要有一口裹腹的粮食也没有。须知得天下者,当以民为本。岂不见桓灵之举措失当,而失天下人心乎?” “…阿斗这不成器的竖子有没有定性朕清楚。不求他有朕才能之十一。不做昏君已是万幸!你以后治国治军,须顾不得他。倘有一日因他之故致使孔明之才不得施展,甚或听信小人之言,逼迫于你…那时休说天下苍生不幸,朕亦抱恨九泉!丞相不见乐毅与伍子胥即为前车之鉴! "刘备凛然望着诸葛亮:“朕不需要你来告诉朕何为君臣纲常。然若卿做乐毅,我为昭王,你又置惠王于何地?你想写一封报燕王书,逃离汉国,让阿斗留下千载臭名吗?” “…陛下!”诸葛亮一时惶恐:“太子是臣教导长大,便无陛下之才具,也必不会如此!” “丞相天下奇才,唯有识人之明不如朕。”刘备冷然道:“还有,知子莫如父。在这个问题上,你必须听朕的。” “……” “丞相,朕如今要交付予你绝对的权力。你不能只做管仲,乐毅。甚至不能只做周公!必要之时,你当做伊尹,行废立大权!如此托付,方可震慑群臣,令他们知道,就连阿斗也得依靠你,废立以下的事情,谁也别想质疑丞相之权力!” “…陛下!” “朕不会作昏君乱权之言,颠倒君臣纲常。朕说的话,做的事自有道理。就算你觉得这个托付之言令你难以承受,朕也必须这么说。” “诚然,以阿斗之才,杀不了你。以孔明之能,绝不会为他所害。但朕也不希望你有一日被逼出逃到别的国家,尤其是东吴。你兄长在那里。”刘备说:“哦对了,你还有个堂弟在曹丕那儿。你也可以去魏国。但朕要你永远都是我刘家的臣子。” “……”诸葛亮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之言,臣明白。然陛下若如此托付于臣,日后臣又手握一国大权,专制独行。一朝身故,史家将如何看待于臣?刀笔之下,会写出什么样的文字?伊尹之名,永远比不上周公,是为何故?臣之名声不打紧,若是史家也因此毁谤陛下语出昏乱,颠倒伦常…” “朕早已有言在先,不在意后人如何论断。”刘备斩钉截铁,复又笑望诸葛亮:“孔明在乎吗?” “不。”诸葛亮笑答:“臣不在意后世如何评论此事。诸葛亮永为汉臣,不在意后人误解。”他顿了顿,又叹:“亮但恐治国治军之际出现失误,不能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臣之愚钝,将有伤陛下知人之明。” “孔明,你多虑了。”刘备温言,笑看着他:“朕的识人之明,不会有误。丞相慧极,就是总爱忧虑过度。至于孔明是做伊尹,还是周公,名声如何?朕…顾不得了。单看你怎么做了,丞相。朕固执地把你绑在刘家,也把朕身后之名也交给了你。你可要对朕负责?” “…这个责任太过重大,”诸葛亮叹道:“陛下,此例千载未有…” “你要跟朕说,你担当不起?”刘备嗤然:“原来朕不是慧眼识英雄。错看你了。” “陛下…”诸葛亮笑了出来:“陛下识人之明,有过高帝。” “好!”刘备亦笑道:“朕看你之才华德行,千载未有!丞相不证明给朕看吗?只有孔明能光照天下,震荡四海,并昭告天下万民,刘备识人之明,明并日月!” 诸葛亮尝想,为什么他的帝王从不忧臣下功高震主?若刘备哪怕对臣下有一丝怀疑,或许关羽会更加戒慎恐惧。荆州就不会丢失。他今日也不会忧惧至此,必背负天子所给予他的,天下难以承受之重! 然乐毅若如此问燕昭王,怕昭王也回答不出。 智者不忧,勇者不惧。在刘备身上,诸葛亮看到了圣人所描述的智勇之人:出于绝对坚定信念的不忧,又由光明心地产生慷慨强毅的不惧。 因而少年时的他坚信,能撑起大汉天下者,必是此人。因而如今的他知晓,若他能以一人之力承担天下,亦是因这位大汉天子给予他的信心与勇气。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诸葛亮悲伤地吟唱起屈原所作九歌《大司命》之辞。歌声低缓哀沉,如咽如诉,一唱三返。彷佛在以心神对他的主上倾诉:纷纷乱世,茫茫九州,陛下即是我之大司命…纵威震四海,一统天下,然知己凋零,于臣来说,亦如失魂魄… 而这在喜音乐,好楚歌的刘备听来,但感直入内心,震荡魂魄。皇帝于是亦以九歌《少司命》之辞回答。病中歌声低哑: “秋兰兮青青,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丞相自青年时,便如兰之有师德,教导朕,熏陶朕。孔明,你就是那能担当天下大任的美好之人,是少司命。何以如此悲愁自苦? 诸葛亮闻此,亦继续以歌作答: “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陛下啊,你乘着孔雀翎制车盖,翠鸟羽饰旌旗,升上九天抚持彗星。是亮永远的君王。天下豪杰之士甚多,你不以臣出身卑鄙,三顾亮于草庐之中,独信倚重,知己厚爱,今当生离。这是臣此刻之所以悲伤的原因… 刘备以歌回道: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孔明之心…朕已知晓。朕何尝不为与君相知而欢喜。何尝不为与君长别而悲痛…丞相啊,你从此持章武之剑,征伐天下,辅护幼主。你执法公正,善于治理百姓,你将做得比朕更好,为大汉子民之司命,不亦宜乎?你当以此自勉啊… 诸葛亮不再歌唱下去。他缓缓叩拜于地,象征着沉重的允诺应答。同时亦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刘备流泪叹道:“孔明…朕已不能再扶你。起来吧,丞相…你当顶天立地,为朕撑起大汉天下!” 26.汉乐 二人相携回入寝殿后,刘备在榻上翻阅诸葛亮遗留在几案上的图纸。叹道:“丞相近日太忙,没有时间搭理这些东西了。” 诸葛亮笑道:“非也。臣一直想找个时间,与陛下说说这些。” 刘备笑叹:“丞相之才,虽古之张衡何以过之。这些图纸,朕愣是没看懂半分。” 他说着,欣然望着自家身长八尺,方当盛年的丞相。诸葛亮容貌俊雅,一举一动无不具威仪,才华之深广,世所罕见。更难得的是,他从不因此而骄傲轻躁。他自年轻时起,心气即澄澈如水。随着年岁增长,越发沉静且中正平和。他有如一轮明月,在夕阳西下之后,将月上东山。可刘备知道自己有生之年,必然不得见皓月当空了。 然而这一轮明月,毫不在意自己的光芒未能显耀。诸葛亮安静地,全心地仰望着他那如烈日一样光芒四射的帝王。虽然嘴上不说,但刘备已经不止一次在君臣同榻而卧时,听见诸葛亮在梦里请求他不要离去。而诸葛亮白日再怎么善于克制,偶然也会从眼神情态中流露出哀伤不舍之情。 于是他拉过诸葛亮之手,笑叹:“丞相,其实朕不甘心。” “……?”诸葛亮疑惑地望着他。 “不甘心啊,丞相。你的功业与后世之名,必然超越朕。你的才德贤能,也在朕之上。” 诸葛亮笑起来:“陛下又喝醉了。”他拾起几案上八阵图纸,指着八阵之首二阵,仰慕地望着刘备:“天覆阵者,天阵十六,外方内圆,四为风扬,其形象天,为阵之主,为兵之先。善用三军,其形不偏。” 刘备深知,诸葛亮哪里是在说阵法?分明是在吐露这一世对己渴仰之情。八阵之法,暗含八卦乾坤。乾建为天,坤柔为臣,是为首二阵之天覆、地载阵,而后方衍生出风扬、云垂、龙飞、虎翼、鸟翔、蛇蟠六阵。 于是刘备温声道:“天塌地倾,刘备誓不负与卿之约。”又指着图纸,一字一句背诵:“地载阵者,地阵十二,其形正方,云主四角,冲敌难当,其体莫测,动用无穷,独立不可,配之于阳。” 诸葛亮含笑接道:“天覆地载,亮永为君之臣。” 二人沉浸于往事之中,相对笑了起来。彷佛回到当年江夏,赤壁战后,他们在星月之下,携手许下誓言,天地为鉴。 君臣二人笑着,笑着,又皆哽咽无言。诸葛亮继续为刘备解说他近来又对阵法做了哪些改变与完善。刘备则拖着病体,全神贯注在这阵法上。尽管他所能理解的有限,却深知这阵法每一项变化,每一处玄机,都是诸葛亮数十年心血所成。 只听诸葛亮最后道:“…八阵若成,自今行师,应不复败矣!” 刘备笑而点头。诸葛亮则翻出另一张图纸,欣喜地为他解说起木牛流马:“陛下,勿忧蜀道艰险,粮草转运困难。昔者张衡尚能以地动仪预知地震方位。这奇技淫巧若成,用于运粮,焉知不能胜天?” “木牛者,适合于山地行走,且能随意停在坡地上而不向下滑行,只需一人即能驾驭,载一岁粮,日行二十里而人不甚劳。” 刘备笑道:“此牛若成,可比地动仪更令后世惊叹!孔明之才,更胜鲁班!鲁班造的木鸟虽能飞上天,然不能负重运粮。没有实用。蜀道之险,猿猴亦愁于攀援,况背负粮草而行。孔明造此木牛,可不正如造出了能运粮的飞鸟,视天险如无物?” 虽然木牛尚未研制出来,但看着刘备兴奋激动的目光,诸葛亮亦觉信心百倍。他笑而复指另一张图纸:“山路既尽,则改以流马运。此为可拆卸之快船,用之于漕运,为木牛数倍之速。” “丞相,丞相!”刘备慨然而叹:“如此运粮,韩信萧何若能复生,对此亦当惊叹!” 君臣二人,面对蜀道天险,相对而笑。在他们来说,没有所谓山穷水尽。只有无尽的高山流水。 刘备又取出另一张图纸:“丞相今之连弩,已可一发五矢。数年之后,当可十矢俱发。此弩以损益为名,可是取自夫子之言?啊,丞相…十世可知也?” 诸葛亮知刘备引用了《论语》,便笑而回答:“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刘备轻点头:“朕之夫子!” 诸葛亮复又道:“昔者管子,以丝弦长度,三分损益相生,而得五音。今损益连弩,亦尊此法。宫商角徵羽,各得二弦。” “…朕之管仲!”刘备笑叹:“岂知这天下神兵,亦含礼乐教化之用。这是教百姓打仗也不忘礼乐啊!丞相必将绥靖四海,大兴礼乐。” 诸葛亮点头:“陛下与臣,皆喜音乐。等河海晏清,天下太平,将连弩上的毒箭拆下,即可改制为乐器。愿我大汉三军。皆息兵戈,歌乐弦管。是以臣将之命名为损益连弩。” 刘备含泪而笑:“好…好!太好了…!” 他们曾经数次结伴寻查各县,看着天府之国的富饶,相视而笑。只因他们都最爱看绿油油的稻田遍野,闻十里稻香。看遍地桑园,听家家机伫声。他们对天下,对苍生有着同样温柔的愿望,因而一个不顾危难,携民渡江。一个于北伐时道出:一夫有死,皆亮之罪。 但听诸葛亮接着道:“…臣还要筑城。平定南中后,臣将北屯沔阳,筑双城以为北伐之基。一名汉城,一名乐城…”他说着,找出了汉中地图,为刘备解说起他想在何地筑城,何地排演八阵,再从何地出兵秦岭,以取关中。 汉,是他们心中永远的牵挂。乐,是他二人共同的向往。一如乐竟为章,止戈为武。他们向往着一个天下止戈,强大安定,乐舞升平的大汉。因而诸葛亮北伐的决心是如此坚定,从没有想过在安逸偏远的蜀中偏安自守。而他的帝王,一世英豪的刘备也同样从来没有想过。 即便后人渐渐忘却了这天下太平,兴复汉室的梦想。即便所谓文景之治,前朝礼乐早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诸葛丞相所筑汉乐二城依然屹立。定军山上,丞相之墓座西朝东,永怀西蜀,兴复汉室。孝景帝之玄孙,亦曾在此一战而斩夏侯渊,夺取汉中,而为汉王。 时光可以飞逝,梦想也可以淡忘。但定军山永远记得那对曾经携手的君臣。他们主明臣强,先后在这个地方演兵,奋战。他们所歌唱的大汉最后一曲绝响,像千军万马奔腾,又如高山流水般寂静。 27.君其察之 这一日,诸葛亮政务耽搁,较晚回宫。刘备便召唤陈震入宫。政事没有聊几句,刘备便问:“丞相呢?” “丞相正与令君、幼常、叔至谈论白帝城防务之事。”陈震说着,见刘备皱起了眉,便道:“陛下…臣去唤丞相?” “不必了。”刘备制止。他不喜在诸葛亮忙碌时横加打搅。 陈震见此,感皇帝对丞相体贴之深,心下感动。只听刘备又问他:“你看正方此人如何?” “……!”陈震闻此,默然不言。他焉能不知,李严才气甚高,又是蜀中有声望者。当时诸葛亮主持制定《蜀科》,伊籍辅之,另有三位川中刘璋故旧即法正、刘巴、李严。刘备为示待荆州故旧与益州士人平等之意,先后令法正与刘巴为尚书令,后两人皆病殁,才急忙调李严来白帝城任尚书令。 当年益州初定,盗贼马秦、高胜等招集队伍数万人为乱,到达资中县。当时刘备在汉中,李严不待另外发兵,只率本郡士兵五千人前往讨伐,斩杀马秦、高胜等人。其余人四散逃命,回家为民。又越砈南蛮首领高定派遣军队围攻新道县,李严急速出兵前往救援,贼兵大败逃走。如此才能,自是不可多得。 然而…乡里有言:难可狭,李鳞甲。李严此人性情孤傲,腹有鳞甲。是其美中不足处。 自从刘备至白帝城以来,仍时常会见文武臣下,亲自过问政事。尚书令李严总揽文书,替皇帝处理政事并且回报。但自从诸葛亮来到,刘备便几乎诸事不问,令李严凡有政事都向丞相回报。陈到赵云等凡有军务也皆请示诸葛亮。 本来,季汉的尚书令,凡有丞相在日,皆为虚衔。只因诸葛亮官职全名实际上是:大汉丞相、录尚书事、假节。即丞相方是真正意义上的尚书令,统领总摄全国内政。并且在必要的紧急时刻,可不经皇帝命令,持节调动全国军队。 有汉以来,丞相极为尊贵,权倾朝野。 刘备见陈震始终默然不答,便笑道:“好大胆子,竟不答朕所问。” 陈震原来知晓自家主公性情,笑了起来:“陛下拿臣玩笑。臣不答陛下所问,有两个原因。” 刘备缓缓点头:“卿一不愿以下属议论上司。二自认识人之明,不如朕也,故不敢答。是也不是?” 陈震笑答:“知臣者,陛下也。” 刘备叹了一口气:“若不知尔等,朕则愧为君王,愧受尔等股肱之力。” 陈震心下感叹,又道:“再者,疏不间亲。丞相与令君相友善,是国家之福。陛下何必忧心…” 刘备摇摇头:“朕在一日,是国家之福。朕若不在,就未必了。正方虽与孔明相亲,可他太高傲狂妄了。对天地神灵不敬畏之人,怎会真尊敬君长?何况他腹有鳞甲,性情无定。朕恐丞相,一时不察。” 诸葛亮与李严相友爱,季汉各官员,因为诸葛亮治国有方,为人中正平和,勤俭且许国忘身,执法严峻至公,都对丞相畏而爱之。而刘备却是一眼看出,在这许多仰慕自家丞相的人当中,唯有李严有爱而无畏。 但听刘备叹道:“朕现在没有理由把他从尚书令的位置撤换下来。就算朕要这么做,孔明也不会同意,益州仕族更不会同意。故朕命他与叔至共守永安,让他离孔明远些。朕会与孔明细说,但恐他不能明白朕的意思,来日固执起来,又把朕的叮嘱忘了…” “孝起性情忠纯,老而益笃。朕知丞相亦深矣。他才德超绝,样样都好。唯有识人之明不如朕。孝起年纪大些,对世事人心,或许看得比他明白一二。你…记得替朕提醒他。” 陈震心下一凛,即便意会:“是!陛下勿忧。臣当竭力以助丞相。” 刘备接着又与他聊起出使东吴之事,也不外乎嘱托他尽力相助诸葛亮,协调汉吴两国关系。二人聊及此事,不免提起之前数次出使东吴的马良。陈震见刘备提起已故的马良,神态淡然,就好像不过只是跟马良分别几日罢了。这使他意识到,刘备的病不可能好起来了…他的主上将要离他而去。想到此,他心下惶恐悲伤,犹不敢在刘备面前哭泣,直到走出宫门外,方忍不住落泪。他边走边擦眼泪,以至于没看见迎面走来的诸葛亮,倒是差点把自家丞相给吓坏。诸葛亮心中惦记着刘备病情,急忙拦住陈震:“孝起,陛下…” 陈震这才抬头,忙道:“陛下无事,正在等候丞相。” 诸葛亮松了一口气,忙向寝殿走去。陈震怔然看着丞相略显疲惫的背影,心想刘备病重,自己尚且悲伤如此,以陛下丞相感情之深厚,不知诸葛亮内心是何等煎熬。 诸葛亮来到寝宫,刘备便命他先行沐浴盥洗,而后君臣二人同榻共语。 “哎,丞相…”刘备望着屋顶,笑问:“你可知为什么朕喜欢与你躺着说话?” “这是陛下的习惯。”诸葛亮笑着。刘备自来如此,他焉能不知。 “不。朕特别喜欢跟你躺着说话。” “……”诸葛亮知道自家陛下有话要说,便安静不语,等他说下去。 “因为,孔明常过于劳累。躺着可以养护肝气。”刘备又道:“你太拘礼,跟下属谈话总是正襟危坐,直至深夜。朕想让你学朕,但丞相性情如此,朕知道强求你不来。你怎么舒服,便怎么来吧。” 诸葛亮翻了一个身,面对刘备,笑道:“躺在陛下身边,便是最舒服的了。” …便似当年躺在草庐内遥望星空一样。只是身边多了一个知己,那是何等快意安然。 “啊…孔明记得吗?”刘备笑道:“那时我们在新野,总是聊起桓灵之事。亲贤臣,远小人,则社稷兴隆。亲小人,远贤臣,则家国倾颓…朕生来别无所长,只有这识人用人,是朕值得骄傲的。没有想到就是这唯一一项长处,教朕得了丞相,做了天子。” “陛下这一识人用人之能,千万人弗及。乃天纵英才,臣望尘莫及…” “丞相却也不必妄自菲薄。”刘备笑道:“跟了朕十七年,还没学个八九分?” “臣以布衣追随陛下,得早晚聆听圣教,受益良多。一年学一分,恰是八九正得十七分。”诸葛亮笑道。 “…噗。”刘备也没忍住,笑了起来。二人细细回忆品味起过往十七年相濡以沫,风雨兼程,一时但觉宁静隽永,但愿时光停驻。 然而当说的,还是应当说。刘备未曾忘记自己要叮嘱诸葛亮的话。于是他摇摇头:“朕知道你真心佩服朕这一点。不过你往往也有自己的看法,真心拗住了,谁劝也不听。哪怕嘴上说着朕如高帝明并日月,你遇上了事情还是不听朕的。朕自来教你一切放手去做,都把你惯坏了。” 诸葛亮笑了起来。 “高帝性疏,亦有举措不当之处。朕也一样。”刘备叹道:“但这识人用人,还望丞相听朕一句。” “是,陛下。”诸葛亮一听刘备语气认真,便亦肃穆起来,答道。 “幼常其人,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君其察之。”刘备缓缓道。 “……”诸葛亮内心不能然,他自来常与马谡谈论兵法,不知不觉就是一整个下午。若说不知兵,刘备岂不是比马谡更不知兵。 “不同意朕说的?”刘备亦是查觉了,笑道:“这孩子是有些才气,成都令做得有声有色。朕识人多矣…季常幼常,虽是同胞兄弟。然而性情不同。季常看似温润如玉,但遇上大事,则愈加坚忍镇定。幼常平日谈笑风生,遇事却未必有其兄之气节。” “……” “也罢,丞相一时不能明白,记在心里就是。以后遇事,便想想朕的话。”刘备见诸葛默默沉思不答,便道。 诸葛亮点头称是。但听刘备又道:“还有,正方虽才堪大用,但我观他性情,太过骄矜。不如孝直子初纯直。文长亦是心高气傲,他们自觉是朕的重臣,又自恃年长才高,未必将丞相放在眼中。日后丞相,斟酌处之。勿使酿成祸患。” “陛下,臣…惶恐。”诸葛亮再是躺不住了,于榻上爬起身,跪坐长揖道:“陛下!臣无陛下之德行与感召力,得以汇聚四方英杰。自是之后,益州疲敝,人才相继凋零…若臣罢黜他们…今后更有几人可用?” 刘备沉默片刻,叹道:“丞相爱惜人才,朕知道。但亦不必妄自菲薄,你的德行与感召力,不在朕之下。人才你也能从曹魏那里抢一些过来。” 诸葛亮笑了出来:“怕是在这之前,臣必得先将君嗣从东吴弄回来。” 只听刘备笑着续道:“好啊!以往有朕在,可以替你做尽坏事。你只要温文尔雅呆在家。今后你也发威给他们看看。对人才可偷拐抢骗,无所不用其极!朕相信,魏国有人会真心服你,敬爱你!想春秋时楚王无道,楚地人才多逃往晋国,更帮助晋军打败楚军。这便是晋国能举贤任能之故。孔明慧眼识英雄,举用贤才,注重德才兼备。若有朝一日魏主昏庸,其人才为孔明所用,则大势未可知也…来,丞相躺下。咱们继续说…” 28.不识好歹 二人聊着国事,说着说着诸葛亮越发没了睡意,索性爬起来。来到案前打开他尚未抄注完的《管子》,继续写了下去。 刘备叹道:“不该跟你聊这么多的。丞相心中一有事,就睡不着。” 诸葛亮笑道:“抄书静心。况有陛下在侧,臣定然写不到半个时辰就得打盹了。” 刘备笑了起来。 月上东山,诸葛亮一面抄注,一面跟刘备讲解谈论《管子》的内容。便似当年在新野时一样。直到讲到“浩浩者水,育育者鱼。”刘备若有所悟,过了不久就说出了那句语出惊人的“如鱼之有水”。 此时刘备歪在榻上,看诸葛亮书写。一如当年。他笑道:“孔明书法,犹如其人,轻逸隽秀,刚毅凝重,兼而有之。教朕怎么也看不够。” “臣惶恐…”诸葛亮笑着。 刘备又道:“孔明,这世间师徒,青出于蓝,还真是说不好。谁知道梁鹄能够教出你这样的弟子。” 梁鹄为汉末书法家。自幼爱好书法,师从师宜官,得其真传,因擅八分书而闻名,初举孝廉,拜为郎官。光和年间出任凉州刺史。灵帝时,在鸿都门下,迁选部郎、吏部尚书。汉末投奔荆州刘表。建安二十三年,曹操破荆州,梁鹄被待为上宾。魏宫殿题署,皆梁鹄所书。 诸葛亮一面书写,一面摇头笑道:“恩师他…于书法上确是造诣非凡。亮始终难望其项背。” “胡说。”刘备不悦道:“你又在自谦。若梁鹄知道我大汉宫殿题署,宝鼎,乃至文臣武将佩剑,皆是孔明手书墨宝,他肯定开心死了。” 诸葛亮继续提笔写了下去,嘴角凭添了一丝温暖的笑意。末了含笑道:“卢中郎若能得知陛下终成霸业,登九五帝位,中兴大汉,他该有多开心…” “唉…恩师他来不及看到这一切…我拜于他门下的时候,只有十五岁。恩师却年已半百…”刘备叹道。 “哦?”诸葛亮抬头,笑道:“臣少时至襄阳访恩师求学八分书时,也是十五。” “呵,可后来这个家伙,闻曹公找他,竟吓得自缚诣门。”刘备不屑道:“这等样人,也配做孔明的老师!”沉默片刻,他又笑道:“我的丞相跟他比起来,定是青出于蓝,笔下较他更多一番风骨。” 诸葛亮微笑摇了摇头。 “哎,孔明,你听过没有。”刘备又道:“朕听说,曹操曾问这梁司马:听说诸葛亮是你的弟子,他怎么忒不识好歹,跟着刘备跑了呢?” 诸葛亮挑了眉:“亮却是不曾听说…愿闻其详。” 刘备笑道:“于是这梁鹄汗下如雨,竟是答不出来。支吾了半天,最后说:唉!这个问题,怎么也要孔明自己亲口回答了。” “……” “后来孔明辅佐我刘备,夺四郡,取西川,更平了汉中。这梁鹄也是怕了,多次为了孔明向曹公请罪。幸而曹公宽宏大量,不以此责难他。反而将他的墨宝悬挂军帐中,或钉在墙壁上,时时观看赏玩。” “陛下…”诸葛亮哭笑不得:“陛下扯谎。杜撰得好一番故事!” 刘备大笑起来。而诸葛亮则是一脸无奈又好笑地看着他孩子气的君王。刘备笑过,方正色道:“却也未必是杜撰,或许曹操真这么问过他呢?” “…陛下该睡了。”诸葛亮忍笑道。 “少顾左右而言他。”刘备亦是笑道:“你不回答朕,朕今晚就不睡。” “……”诸葛亮默然,开始收拾手上书简。也不唤侍人,亲自涤墨洗笔,再将笔吊起风干。最后方挽袖净手。刘备歪在榻上看自家丞相这一连串动作,一举一动无不风仪优雅,赏心悦目。 诸葛亮又自除下了外袍在衣架上挂了,方过来刘备榻边坐着,握住了刘备之手,良久不语。温暖而隽永的气息悄然弥漫于寝殿中。 “陛下曾问亮多次…臣性驽钝,实不知当如何回答…”诸葛亮终是温声道。 “是,所以朕在等孔明一个答案。”刘备笑道:“丞相快说,否则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因为,”诸葛亮扬起嘴角,一笑:“臣本布衣,陛下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臣感陛下知遇恩重,故愿效犬马之劳…” 刘备摇摇头:“这像是对群下说的。” 诸葛亮又正色道:“因为陛下仁德爱民,知人待士,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众士渴仰,若水之归海。” “像是跟江东那群腐儒们说的。”刘备撇嘴。 “…如此,臣真的不会回答了。”诸葛亮笑道:“请陛下治臣之罪吧。” 刘备笑道:“朕必治你不识好歹之罪。” 诸葛亮忍笑不言。当下君臣二人同榻而卧,宫灯依次而灭,寝殿内光线渐渐昏暗。二人项枕卧语。 “孔明啊…”刘备叹道:“孔明…其实一直都在回答朕。”他疲倦地缓缓道:“丞相十七年来,说的每一句话,写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件事,无不是在回答朕…只是朕总是贪心不足,非要你亲口说出来…” “陛下…” “…丞相可不正如那杜鹃啼血,一声接着一声,从未言悔。然世事难料,屡生变故。朕性又多疏略鄙暗,致使家国倾覆,致使丞相迟迟唱不完这一支歌。朕去后,你还要独自唱下去…即便朕再也听不到了…再也不能陪你唱完这天下一支歌…陪你看这锦绣河山…丞相啊…” “…朕不愿你做那杜宇悲啼。孔明要做那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做那展翅凤凰,一鸣惊人。” “亮誓为陛下讨贼定疆,还于旧都,完成陛下未竟之志,万死不辞!” 刘备在黑暗中轻笑起来:“孔明当年随我出山…时人有云,朕寄人篱下,丞相不识好歹。而今朕不畏天命,丞相逆天而行。我二人…真是…” 诸葛亮摸黑握住了皇帝之手:“能与陛下携手,同为狂士。臣此生心愿已足。” “不够,不够。朕还要你与朕一起…名垂青史。” “陛下…” 29.我心匪石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诗经·邶风·柏舟》 初夏四月,前往永安的官道上,奔驰着一列人马。为首的官员身着文官袍服,头戴进贤冠,因长途的奔波而汗流浃背,神情焦虑,唯恐迟了一步,见不到皇帝。 他来至白帝城下,勒马出示通关文书。守将满脸惊讶:“王长史…?!你怎么…” 王连顾不上与守将谈话,急急地往永安宫中而去。他为丞相府留府长史,协助太子镇守成都。此刻来永安,分明是擅离职守。当下守将忙让手下飞报诸葛亮。而这王连则是径入刘备寝殿,待得见到卧病在床的皇帝,不由噗通一声跪下,哭了起来。 刘备望了他一会儿。他自从病后,最不喜人在面前哭泣。但他这次没有制止王连,片刻之后,他笑了笑:“王长史,哭得好啊。你不是为朕而哭,是为自家丞相吧?” 王连闻此,收敛了哭声,急问:“陛下!您真要让丞相北伐?” 刘备定定望着他片刻,想这王连,必是在成都接到了白帝城的消息,一下子就坐不住了。刘备意味深长地盯着王连半晌,笑道:“王长史怎知他要亲临敌庭?” 王连愣了愣,他对诸葛亮至为敬爱仰慕,怎能不了解自家丞相性情。诸葛亮是个最爱亲力亲为的人。何况少年时即自比乐毅,负雄心壮志,秉英霸之气,逸群之才…他怎么会自己守在国中,另派下属前往? 王连也不及解释,只是更加急切对刘备道:“丞相少有领兵作战,非久经沙场之人!陛下!您安忍让他披甲执戈,亲临前线?!况陛下百年之后,丞相身负一国之重,不可轻身犯险…岂不见关将军万人敌之勇将,犹曾身中流矢?岂忘了庞军师率众攻城,捐躯阵前…” 刘备安静地听着。王连见皇帝始终没反应,更加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地论述了下去。直到诸葛亮终于闻讯赶来,看到的就是自家长史泪痕未干,口沫横飞。而刘备镇定无比地聆听着。 “…文仪!成都空虚,因何自作主张,擅离职守?”诸葛亮严厉起来,无人不畏惧。但王连此刻顾不上理会他,只是急唤:“陛下!求陛下收回成命…” 刘备淡淡道:“今后这个国家,由丞相作主。请王长史先答丞相之问吧。” 王连一颗心沉到谷底,只得起来转身面对诸葛亮:“丞相…黄元之乱已平。料得几日内不会有事,属下…”他说着,张口结舌,竟不知如何说下去。 诸葛亮叹了口气,眼神转为柔和:“文仪之心,亮已知矣。请君速回成都。” 王连眼眶一红。他为诸葛亮所提拔赏识,为司盐校尉,较盐铁之利,利入甚多。当年随诸葛亮观望临邛火井,改造煮盐之法,诸葛军师额角淋漓汗水,被火光映得更加温暖明睿的笑意,历历在目。他想大概就是那时,他便对诸葛亮倾心仰慕,死心塌地了吧。因此,他反而执拗了起来:“丞相不顾千金之体,欲以血肉之躯亲冒矢石。此举也算是明智吗?陛下久经沙场,可丞相…” “文仪…” “好了。”刘备出声制止:“去唤正方来。” 一旁的侍从低声道:“令君早候在门外了。” “……”刘备无言片刻,道:“让他进来。” 于是侍者领了李严进来寝宫,只见李严也学着那王连,跪在榻前,沉声道:“臣亦请陛下收回成命。若要北伐,派一员大将即可,何必丞相亲临敌庭?” 刘备与诸葛亮对望一眼。一个尚书令,一个丞相长史,都是自己最重要的属下。此刻全为了丞相反对起北伐来。李严早有想法,只是不说。非等得王连来到,才跟着附议。如此下来,跟着附议的文武群臣还不知有多少。 诸葛亮扶起李严,冷然道:“正方文仪岂能不知,多少益州士子但觉守国自保也是艰难,遑论北伐。有些人甚至只想着面北而降。” 王连斩钉截铁:“我等皆为汉臣,不怕议论。只为了大汉丞相考虑!” “我深知你二人之心。可你们如此,却给了多少人以苟且偷安的理由?”诸葛亮摇头:“此事我决不应允。” “可是…” “啊…文仪,正方…”刘备叹道:“我们三人,皆是为了孔明好。可是你二人并不了解他。爱之不以道,适足以害之。你们以为朕托丞相以北伐,只是为了我大汉基业?”刘备摇摇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你们难道宁愿看他求田问舍,守国自保,也不想看到他光照天下,名垂青史?你们想看他困守一州疲敝之地直到老死,还是威震四海,以安天下苍生?” “……”李严与王连面面相觑。只听刘备又叹道:“你们要把凤凰当成鸟雀一样眷养。他是卧龙,当游于江海。不是困在浅滩的小蛇。正方,传令下去,命二千石以上官员,皆来寝殿。” “该是朕向你们交待一切的时候了。” 就在等侯群臣之时,诸葛亮坐在刘备榻侧,替皇帝抑了抑被子,轻声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刘备微笑摇头:“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王连与李严不免对望。这君臣二人借诗抒情,令人明了于心。诸葛亮是自己誓愿北伐的,其志坚定不可转。刘备观察了他的志向,是以以风烛残年劳费心力,要助自家丞相一臂之力,扫清前路障碍。就如当初诸葛亮决意出山相助于汉左将军一样。他们二人,此刻依然壮志未已。 这君臣二人相遇,有如火光,烧灼交融成一片,照耀一方,再不分彼此。他们若不重燃大汉宝鼎之火,便将自己燃烧殆尽。诸葛孔明的光芒,与大汉国祚同明灭。而刘备此时正在拼尽此生最后一丝力量,将他的光明与信心传递给诸葛亮,将他推向高处不胜寒,欲使之成为乱世长夜中最闪耀的北辰星。 30. 托孤 不多时,身在白帝城的官员皆已齐聚永安宫刘备寝殿。此刻寝殿内安置坐席,一如当朝议事之时。荆州旧部元老以赵云为首,诸文武如陈到,廖化,向宠,陈震,蒋琬等。益州仕族以李严为首,射援,吴班,王连,费祎,张翼等皆先后来到。诸人正襟危坐,皆望着坐于榻侧的诸葛亮与半卧榻上的刘备。 待得群臣坐定,刘备缓缓撑起身,目光肃然,望向群臣。病中之人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朕今举国,托付于丞相。然朕尚有一大疏失,此时便当公布于天下,使卿等明知朕意。” “朕之过,便是未曾让川中诸卿亲见丞相将兵之才。”刘备缓缓道:“丞相之才,有踰管乐。昔日朕孤穷之时,丞相尚可以极有限的兵马钱粮,为朕连下荆州四郡,打下最初的基业。庞军师去后,丞相统兵入川,与子龙,益德分定郡县,合围成都。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白帝城之易守难攻,固若金汤,也是丞相亲自率众攻克。丞相用兵,何逊于古之名将。其领兵时,赏罚肃,号令明,阵戎齐整,止如山,进退如风。虽统万人,其所兴造,若十万之功。虽古之孙吴统兵,也未必过此。” “昔时朕每战则败,后赖丞相指点,方明大略。云长、益德、子龙、汉升、叔至等亦皆得孔明教授将兵之法。非旦陈兵列阵,乃至营垒障塞,皆应绳墨,故日后方能每战必克。丞相夙夜辛劳,教兵讲武,为朕培养出一支能征善战的劲旅。不然,尔等以为以丞相年齿,如何管得住朕手下这些耆老旧臣,骄兵悍将?”刘备说着,看着赵云与数位荆州旧臣:“卿等皆曾亲见。朕此言,可有言过其实?” 赵云与马谡等皆长跪深揖:“陛下所言,皆属实。” 众臣闻此,不得不服。丞相虽不随军征战,然背地里替陛下做了多少事,却是容易被人们忽略的。但听刘备续道:“丞相统兵,或不出孙吴。然理民之才,更胜萧何管仲。诸臣中无有过之者。朕一己之私,不欲丞相亲冒矢石,故连年令其镇守成都,为朕足食足兵,保国安民…未料,竟使卿等误以为丞相之才,只宜政理…” 川中众臣等低声道:“臣惭愧。” 但见刘备又微微一笑:“也好,也好。国之神器,不可示人。就连卿等,尚不见丞相将兵之能。惶论曹魏,更是只知蜀中除刘备,再无别人统兵。来年丞相兵出祁山,震动关中,教他们朝野惊恐,不及防备。却也是朕替丞相埋下的绝佳机会。” 刘备静默半晌,又道:“丞相文韬武略,世所罕见。数百年来,怕也只有一人可与其相比。” 众臣面面相觑,皆不知刘备所言何人。见陛下始终静默不再说下去,最后赵云忍耐不住,长跪而问:“陛下所言何人?” 刘备看着众人:“朕以为丞相之才德,唯光武皇帝,方可媲美。丞相名字本有光明之意,朕令太子封其武乡侯,正取此意。” 猛闻此言,众人皆是大惊。诸葛亮跪倒在榻下,伏地叩首:“陛下!莫不是要折煞亮!…请陛下收回此言!” “呵。”刘备笑了一笑,看着诸葛亮:“君无戏言!” 文武群臣闻刘备此言,虽知陛下与丞相感情深厚,却也是震惊不能语。赵云与几位老臣则是内心默默叹息。 但见刘备望着伏地的诸葛亮,目光慈柔:“我世祖武皇帝,爱民如子,治国有方。其勇武谋略,更是远胜高帝。朕窃有高帝知人之名,亦有勇武。然智术浅短,举动失措。幸赖卿等,尽良平之谋,灌滕之力,佐朕至今。而丞相本非只有萧何之才。是朕一己之私,未能尽丞相之器用。丞相…是朕掩盖了你的光芒啊!” “大汉至今,气数几尽。朕本布衣,所以能踞有荆、益,保其岩阻,皆赖丞相不顾生死相随,竭心尽力,辅佐至今。朕不通韬略,更兼德薄,多有疏过。将来能一统四海,为黎民播下太平春的,唯有孔明…” “朕深知丞相之忠贞,天下无二。然太子志性无定,不如朕知丞相,倘有一朝为奸佞所惑,致乱朝政,则大势去已…朕已日薄西山。乱世长夜,幸有星月孔明。岂可令苍狗吞月,苍生永处暗夜,真无望矣。丞相,起来,坐在朕身边。”刘备温言道。 诸葛亮起身复坐于榻侧,众臣方见丞相未倾之间,已泪流满面。 “丞相,”刘备握着诸葛亮双手:“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众臣似乎已被刘备此言震得呆若木鸡。整个议事厅静得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谁也不敢透一口大气。刘备此言再明白不过:朕赋予丞相绝对的权力,主持国政。便是他废帝另立,也是朕所允许!从此,废立以下的事情,谁也别想质疑丞相之权! 但见诸葛亮流泪一字一句答道:“陛下!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但见刘备叹息:“丞相何以言死?卿当继之以生!你将把一个国家带向生机,而非死亡。此路漫长艰辛…因此,朕希望你长命不衰,方有振兴大汉,一统天下之日。朕将死之人,更希望看到蓬勃的生机。丞相方当壮盛,为何言死?” 诸葛亮含泪点头。刘备看着他,微微一笑,又命侍者:“取我甲冑来。” 众臣目光中,侍从答应一声,转身而去。不多时捧了刘备穿着多年的明光铠,双手奉上。刘备接过,望着诸葛亮:“丞相来日北伐,为一统天下,身为主帅,亲冒矢石,提枹鼓,会军门,领兵攻城。沙场上矢石无眼,刀兵无情…丞相,朕不能再护着你,为你征讨陷阵。孔明日后…千万珍重啊…!” 诸葛亮涕泣长跪于地,双手捧接铠甲。金属触手冰凉,然刘备的手却是温暖的。皇帝紧紧握住丞相双手,彷佛千万叮咛嘱咐都在其中,如这甲冑一样沉甸甸。众人瞩目下,君臣二人如此交握良久,刘备方让侍者捧走甲冑。 亲见这一幕的群臣莫不感动,赵云与射援等几位重臣互相对望,皆是感伤叹息。 “正方!”却听得刘备唤道。李严一惊,急忙起身:“臣在。” 刘备严肃望着他:“卿之才具,足以镇守一方。孔明镇守成都,分身乏术。需要卿为其守住川东门户,以防东吴。你二人需得齐心为国,勿负朕托!” 李严不禁抬头看着刘备。只见刘备眼中神色凛冽严厉,丝毫不似方才面对丞相时温柔和暖。那一双帝王的眼睛直看得他心中一凛,当下叩首道:“臣领命!” 刘备复向群臣:“众卿,莫以朕之将死为恐。尔等当仰仗丞相,若仰日月,如听朕命。丞相受朕之托,荷国之重,卿等当竭力辅佐之。” “陛下,”诸葛亮长跪朗声道:“臣以弱才,添为将相。自惭无孙吴奇谋,窃有田横之勇。幸世之名将,亦无城父、韩信。臣推演八阵将成,若亲提数万步卒,翻越秦岭,可保立于不败之地。若待魏朝中有变,进则可龙骧虎视,包括四海。退亦可跨陵边疆,震荡宇内!” 刘备含笑望着他,点了点头。赵云陈到等众将心潮澎湃。赵云率先站了起来,对刘备躬身长揖,随即面向诸葛亮,半跪于地,朗声道:“云愿随丞相北上伐魏,听任调度,万死不辞!” 马谡射援等亦是起身,随之半跪抱拳:“愿随丞相北上伐魏,还我故都!臣等听任调度,万死不辞!” 诸葛亮执扇对着众人还礼:“亮在此,深感诸公信任之情,倚赖之重。然亮性鄙暗,诸公倘能勤攻吾之阙,共议良策,则汉室之隆,还于两都之日,可计日而待矣!”他言毕,即回身对着刘备长揖:“陛下!” 刘备缓缓点头:“丞相与众卿如此…朕无忧矣。” 他说着,挥手命人扶起丞相。笑容虽欣悦,嘴唇却苍白得几乎毫无血色。这一场会议,竟消耗了他所剩不多的体力。诸葛亮见此心下忧极,忙命众人告退,太医樊阿随即上前请脉。 31.子产歌 我有子弟,子产诲之。 我有田畴,子产殖之。 子产而死,谁其嗣之! --《子产歌》 刘备于昏迷中醒来时,正见诸葛亮守在榻侧,怔然看着他。 他强撑多日,此时为了托孤已耗尽最后一丝力量。然看见自家丞相的模样,仍是忍不住笑出来:“丞相这呆若木鸡的样子,朕还是第一次见。” 诸葛亮微微一笑。刘备取过枕边一锦囊,交给诸葛亮:“遗诏早已写好。请丞相过目。” 诸葛亮打开锦囊,颤抖字迹映入眼中-- 朕初疾但下痢耳,后转杂他病,殆不自济。人五十不称夭,年已六十有余,何所复恨?不复自伤,但以卿兄弟为念。射君到,说丞相叹卿智量,甚大增修,过于所望。审能如此,吾复何忧!勉之勉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惟贤惟德可以服人。汝父德薄,勿效之。可读《汉书》《礼记》,闲暇历观诸子及《六韬》《商君书》,益人意智。闻丞相为写《申》《韩》《管子》《六韬》一通已毕,未送,道亡,可自更求闻达。 诸葛亮阅毕,更是泪下:“陛下何以自抑若此?” “朕虽屡告丞相勿得妄自菲薄,然此时朕若不自贬,无以彰丞相之明也。”刘备摇头:“还望丞相体知朕意。” 诸葛亮听闻,便不作声,专注地听刘备说下去。 但听刘备开口:“夷陵一战,损伤我大汉四万将士。朕背负弥天大罪,自知命不久长。当此之际,若没有羞耻惭愧之心,朕还是人吗?本来想学孝武皇帝写个罪己诏。不过…汉贼不两立。伐吴本身并没有错,不能让百姓误解。还有,丞相没劝阻朕,即是与朕同罪。朕不能让天下人认为你有罪。”刘备微微一笑:“此事,你我知道就好。” “…君子不畏死亡,以其重如泰山,死得其所也。将死之君子,不忧不惧,往事不可追,其如逝水,又如夕阳西落之不可挽。然来者犹可待,丞相志存高远,将临风翱翔,继以月上东山。”刘备笑对诸葛亮:“丞相…助宣重光,以照明天下。是你让朕死得其所,让朕看到光明的未来。朕愧对万民,愧对死亡将士,而独不愧对丞相。因为丞相必当因朕之托付,而留盖世功业,光照千古。” 刘备说罢,见诸葛亮仍悲痛,便笑道:“这正是所谓君子有成人之美。还有,知耻近乎勇,丞相。你的帝王,是真正大仁大勇之人。” 诸葛亮不免被自家皇帝逗得破涕为笑。他方才醒悟其实刘备并没有变,他依然是那个自信满满的君主。同以往每一日他所见到的一样。 但是…又有些不一样。刘备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细心谨慎。他把一切都考虑好了,尽生命最后一丝力量,为自家丞相铺平往后的道路。 但听刘备续道:“丞相,因此,朕必要彰己之过,显君之贤,使阿斗与百姓以你为师,因为你才是大汉的将来。” 他说着,缓缓吟唱起来: “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 孰杀子产,吾其与之! 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 子产而死,谁其嗣之!” --这是一曲郑人歌颂子产的《子产歌》。刘备握着自家丞相之手,殷殷吟唱着。诸葛亮此时尚不知道,刘备在做什么样的预言。他不知道,日后他将受亿万百姓歌颂。而这开始歌颂他的第一人,竟是刘备。他闻此曲,泪流满面。然后默然听着刘备细细念叨起他治国之才— “孔明为政,恰如子产。不以急速见利为尚,而以礼义和百姓之福做为施政考虑。你制定蜀科,重新分配田地,拟定军赋制,触犯到了多少人维护自己的私心…这就像是当年的子产啊!” 诸葛亮摇头:“这可引起了多少豪强大姓的不满,把矛头都指向臣。更别提整顿吏治,亮为改革弊端,刑法峻急,多遭人怨怒。若非陛下护着…”他说着,叹道:“陛下当时只管教亮放手去做,内里替臣承担多少事情,只是不教臣知道。能杀的人,陛下替臣杀了。能拢络的人,陛下也替臣拢络了。” 刘备笑叹:“唉,朕又能怎么瞒你?朕怎瞒得过你?”他说着,又唱: “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 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 刘备歌声低缓徘徊,一唱三迭,如歌如颂。他满怀倾慕地望着自家丞相:“孔明善于为政,教化万民,使得风化肃然,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安乐丰足,人怀自励,感念丞相恩德。孔明,你若不听朕的,也当想想黎民百姓,好好保重自己,注意节劳才是?” “是…陛下。” “想刘焉刘璋时益州累年战乱。至孔明治蜀方定。丞相严法治蜀,却能执法公平,以服人心,自是蜀中大治…”刘备笑道:“若放着朕来理民,顶多治治平原小县。当时刚上任,不料一个小县事情那么多:稻谷纺织,盐铁矿产,馆舍桥梁,灌溉运输,哪一样不要钱,哪一样都要细细计算,出不得半点差错!更别提每天要解决各种乡民纠纷诉讼。对外还要加固防卫,抵御贼寇。只治一个小县,兢兢业业每日劳碌尚且做不好,何况要治整个益州,把经年站乱的国家安定下来!谁料我的孔明做来易如反掌。” 诸葛亮摇头道:“陛下不必治小县,陛下治的是天下。岂不见韩信语高祖之言:人主不必将兵,而当将将。” 刘备心下感慨。想起当年在新野,两人夜夜畅谈,那时听孔明引经据史,综论天下大势,真是如沐春风。刘备自然早知韩信故事。但他却笑道:“韩信投到高祖帐下,封了大将军后,高帝与他论起帐下诸将将兵之才。问起曹参的才能,韩信怎么说?” 诸葛亮笑摇头:“曹参适合掌管军纪,带起兵来,一万五都吃力!” 刘备问道:“那樊哙呢?!” 诸葛亮笑道:“樊将军不晓兵略,带起兵来,一两万!” 刘备又问:“那卢绾呢?卢绾总行了吧?!” 诸葛亮摇头:“顶多两万五!” 刘备佯作吃惊:“周勃呢!周勃可以吗?” 诸葛亮摇摇手,笑道:“不行,不行!” 刘备叹道:“不料如此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又一指自己:“那朕呢?朕能带多少兵?” 诸葛亮笑看了刘备片刻:“十万。” 刘备故作冷然看着诸葛:“那你能带多少兵。” 诸葛亮笑道:“臣带兵,自是多多益善。” 而接下来刘备没有像刘邦那样拂然不悦。他知道,诸葛亮此时正在宽慰他,让他安心。于是他欣然笑望诸葛亮:“壮哉,丞相!当可成就少年之志,身兼管乐矣。” 诸葛亮微笑:“微臣何幸,得遇陛下,以成就平生之志。” 刘备笑问:“朕的韩信,记得朕出征前夕,你与朕说过的话么?” 诸葛亮回忆起当时寝宫月夜二人玩笑。便道:“臣请陛下允臣,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刀不死。” 刘备慢慢地道:“汉大丞相、录尚书事、假节。孔明位极人臣,大权在握。甚至不必朕的虎符即可持节调动全国兵马。来日朕再将虎符给你,当是无人能制。” 诸葛亮含笑看着自家皇帝玩笑。自己何幸,得此一代雄主全心信赖爱重。没有过丝毫怀疑。以至于为臣者所惧之飞鸟尽,良弓藏,他从不必忧心。刘备在自己将死之际,却反而要将自己的丞相打造成绝世的良弓。后举国相托,更犹如将箭搭在弦上,欲令他一出世而震鸣天下。而前代高祖韩信故事,此时被他们君臣二人拿来当作笑谈。 但听刘备接着笑道:“…为免丞相日后忧劳过度,无人能制,朕今赐你…见天不忧,见地不忧,见刀不忧。” 诸葛亮讶然抬头望着自己的帝王。只见刘备指着窗外苍天:“岂不闻人死之后,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丞相性情谨慎,多思多忧。故朕赐丞相今后在国理政,扶保社稷,见天地如见朕面,勿得忧伤。在营治军,统率士众,见刀枪剑戟,章武之剑,如见朕身,勿得忧劳。” “…朕之神灵永伴卿侧,卿当不忧不惧,食宿精心,善保自身,延年千秋。以兴汉室,以奖王师,以称朕意。” 诸葛亮止不住泪下:“臣…领命。” 魂归于天,形还于地?亮明白了,既然陛下将化归这天地江山,那臣定会倾尽余生,以护社稷太平…… 32. 我之怀矣 赵云来到寝殿时,发现刘备躺在龙榻上怔怔望着屋顶,独自唱歌。这个喜音乐的习惯,一直也没有因为他生病而改变。 赵云默默走近,坐在榻下倾听。 刘备吟唱的是一首《邶风.雄雉》: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 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刘备反复地吟唱着。这本是一首思妇怀念远征的丈夫之歌。妇人以雄雉比喻其品德温厚的夫君。赵云心想,诸葛亮之生肖,恰是属鸡。刘备今吟此曲,当是在思念自家丞相无疑了。何况他在十年前也曾听过刘备吟唱这曲子— 彼时诸葛亮与他同张飞入川分定郡县,定白帝、江州、江阳,后与刘备会于骆城。就在骆城外大营辕门,刘备率领诸将亲迎诸葛亮到来。但见这位三军主帅一身戎装立于辕门之外,笑而张开双臂,高声吟道:“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卧龙啊卧龙!你不是有双翼可遨翔天际!如何让孤日夜思念,一番好等!” 欢愉的气息,感染得在旁的将士们都笑了。诸葛亮羽扇纶巾,快步而来,笑容满面,亦难抑喜悦之情,却在距离刘备两步开外停住长揖为礼。那汉左将军是爽朗惯了的人,哪里忍得住。两步上去一把扶起他,随即将人抱住,用力得连诸葛亮这样高大的人也喘不过气来。 赵云领教过这种拥抱多次—那是历死归来的同袍之间经常给与彼此的拥抱。诸葛亮笑了一下,抬手回抱住自己的主君。分别经年的思念,不言而喻。 两人分开后,诸葛亮同样笑而以诗作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亮祝愿主公,早日取成都,北上汉中,挥师长安,以兴汉室!” 此言豪情万丈,正气浩荡。一时士众山呼,三军同庆。诸葛亮、赵云、张飞所率二支军队,至此顺利与刘备会师骆城。进围成都。 成都初下,劳苦众将奔府库分取金帛财物。至庆功宴欢庆之时,独不见诸葛亮。大家过了好久才想起来诸葛亮不见了,纷纷询问。刘备倒似一点也不着急,面对众人询问只是微微一笑,自转身而去寻人。赵云好奇起来,便跟在后面。 只见刘备完全不用想,直奔宫室档案库。也毫无意外地在那里看到正在阅览法律条文、地理图册、户籍档案,并细细整理的诸葛亮。 以往,灯下专注的孔明总是让他舍不得打扰。但今日不太一样。刘备扯开了嗓子,大笑:“萧丞相!萧丞相!孤的萧丞相!” 一言既出,知道萧何故事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眼前的诸葛亮,活脱脱是一个初入咸阳的萧何。刘备来到案前,对诸葛亮伸出了手,而诸葛亮也毫不犹豫地放下竹简,将手放在军人粗糙的掌心中,感受到上面从未退掉,又因冲锋陷阵新磨成的剑茧。 刘备拉了他就走:“走,庆功去。” “主公…” “众将等着为你庆功。” “我是说…” “孔明,你今晚不是萧何。”刘备认真看着他:“孤的大将军,孤的乐毅。” 赵云怔然看着那君臣二人。就在不久之前,诸葛亮还曾亲自领兵攻打那固若金汤的白帝城,即便身中一箭,也没有停止攻城。赵云始知,出将入相,莫过如是。 但见诸葛亮微笑起来,容光焕然:“…我的大王。” 难得见诸葛亮如此坦白心思,刘备的眼睛因为狂喜而亮起火焰,燃烧起来的热度彷佛能灼人。 此时的白帝城永安宫中,赵云坐在榻下思忆往事。而榻上唱歌的刘备却在想着未来。他良久方停了歌声,望向赵云,叹道:“子龙啊…” “陛下。” 刘备叹道:“你说…朕与孔明,可不正像那世俗夫妇。原是陌路之人,然经历过坎坷波折,琐屑沉闷之后,方知同袍谐作,死生契阔。才发现由此产生的依恋竟如此强烈,坚实而厚重。历经越久,越加确信情感心神之归依…”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 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朕曾想象过无数次,站在长安城上,迎候朕的丞相前来。那个时候,定将携孔明之手,同上城楼,眺望河山万里。我二人三顾佳话,鱼水之情,加以主明臣强,将有过于高祖与萧何,光武与邓禹。” “可是如今,等孔明登上长安城,他却再也等不到朕了…那时长安城上的他,又会作何感想?”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朕曾想过,命他剑履上殿,有如当年高祖萧何故事。可是孔明不肯。他说他没有萧何之功。是啊,朕也没有高祖之功业…却是委屈了他这个比萧何还要贤能的丞相…” “于是朕命他将乐竟随葬惠陵,持朕之止戈,征伐天下…待到平定天下,休兵息战之日,将朕迁葬长安,再取出乐竟,以礼乐教化万民。章武双剑,长存于世。乐竟止戈,永不分离…” “孔明之德,有如古之周公。温厚而聪慧。又似夫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其必可兴礼乐,振国家,抚百姓…使万民安乐,天下归一。”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 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然而…子龙啊,今故人凋零。以后陪伴在孔明身边的故人,只有你一人了。你能不能陪伴他走到最后?你看这天下,为乱为祸的伪君子不知有多少,而遂定北方,领土广大,富有九州。而孔明他,要守着这一州疲敝之地。蜀道千般险阻,粮草转运艰难。待到他千辛万苦,翻越秦岭,纵有孙吴奇才,管乐之能,若无粮草,怎能施展?” 百尔君子,不知德行。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赵云不忍看刘备哀伤,于是他极力地安慰皇帝,笑道:“陛下,臣是廉颇,老当益壮。诸侯畏其勇而不敢犯我大汉。臣自然会陪着蔺相如走到最后,四方征战,永不相弃。陛下与丞相有鱼水情,臣与丞相有将相和。不输给陛下。” 刘备为他一言逗得笑了起来。 赵云走出永安宫,一步步往白帝城高处走去。陈到正在城上同诸葛亮并肩而立,想是正在商议军务。诸葛亮遥望险峻高峡,滔滔逝水,凉风吹起他宽袍广袖,有如仙人独立。可他为了铁一样坚定的誓言,为答知己,决意背负起一个风雨飘摇,战后国力大损,三面强邻虎视逼压着的,倾危的国家。尚要领兵北上,以复故国。 忧思壮难任,风飘无止时… 赵云一向视诸葛亮如弟。可在这之后,诸葛亮只能是弘毅沉稳的大汉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独掌国政,阿斗必会事无巨细听从于他…这是何等尊贵威严,又何等孤独! 陛下常言,孔明是水。赵云也曾见诸葛亮笑着回道:“主公是山。有山有水,才是人间。” 是啊,江山,江山…有江河海水,又怎能没有高山。若无高山,何来泉水。刘备仁者乐山,诸葛亮智者乐水。如今水少了山的屏障,任由狂风吹拂,便是真正的风飘无止时。丞相想要再有一个坚定如山的天子给他依靠,作他的屏障,为他挡住风雨…也已是不能了! 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 赵云心想,古圣人所说的真正的君子,真正的智者,仁者与勇者,他终于看到了。但他没有料到,在这贯彻天地,大智,大仁与大勇的英雄气之后,更有不尽的欢笑血泪。承诺与思念将萦绕纵衡,如这绵延山峦,滔滔江水,永无绝期。 33. 伯牙弦绝 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 借问人间愁寂意,伯牙弦绝已无声。 刘备昏沉之间,恍惚梦见了十六年前,在新野之时。那时他们兵不满千,将不过关张赵。文士不过孙乾、麋竺、简雍。还有…诸葛亮。 那时的孔明…真是年轻啊。二十六岁的年纪,在他们看来便是个孩子。可这般年纪,已是如此沉稳明慧。料理内政,井井有条。杀伐决断,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孔明当时身着他所赠的羽扇纶巾,刘备几乎怀疑这是上天赐给他的白衣神仙。 梦境朦胧,他恍惚看见诸葛亮坐于案前,焚香抚琴。自从当阳一败,孔明出使东吴,回来又助他南征荆州四郡,治理百姓,调集兵粮,便很少能闲下来弹琴了。也只有在新野那数月,能常听闻诸葛亮操琴。刘备当年没有想到的是,诸葛亮的琴艺,不输他所见过最好的琴师。 刘备非常喜爱音乐,常听人抚琴。细细听来,诸葛亮下指沉稳,弹出的每一个音皆饱满悦耳,足见经过累年修习。节奏起落,轻重缓急把握得如行云流水。更可贵是琴如其人。奏至乐曲激昂处自可听出其中宽阔胸怀。低回婉转处如歌如诉,尽诉衷情。如非至情至性之人,何能为此。刘备聆之,每每醉于其间。有一回听得孔明弹奏《大武》,便问:“琴声中好似天苍地茫,隐有兵戈鼓角之声。孔明指下竟似有百万雄兵。究竟何能为此?” 诸葛亮笑道:“主公可知这操琴,与用兵之道也相通?” 刘备一听好奇起来:“愿闻其详。” 诸葛亮道:“亮幼时习琴,也曾偷懒倦怠,满以为弹琴容易。哪知便是只弹奏简单的一小段,都能让先生指出许多错漏。后来方明了,要奏出一首好曲,需经过枯燥习练,每日不断。如此经年方能有成。一旦掌握了琴技,不论小曲大曲,皆能自如弹奏。” 刘备点头了然:“正是兵无习练,百不当一。习而练之,一可当百。备虽好音乐,却常年鞍马,疏于练习。偶然拾起,弹至急处下指不稳,便要中断。节奏缓处又不能中正平和,最后只得罢手。这也与用兵之道有关么?” 诸葛亮微笑:“若是一支劲旅,则必经过长久训练。兵贵神速。疾行如风,止如山岳,如此方为可震动天下之王师。操琴也是此理。” 刘备又问:“备曾闻琴师操琴,虽琴技精湛,缓急合度。然令人闻之有如嚼蜡,索然无味,不能感人结物。如此可也与用兵有关?” 诸葛亮点头:“如此,问题不在琴技,而在琴师之心。琴技是兵,琴心是将。琴技精湛,奏出之曲却让人听来索然无味,必是琴师不得用心之法。好比虽有大军,然任将不当,便不能纵横天下。主帅若用心不平,骄矜自傲,便是千军万马习练得再好,也必取败绩。良将者,晓天文,知地理,通古今,明大道,爱恤士卒,尽忠为国,如此方可战无不胜。” 刘备笑道:“故而孔明所奏之曲,感人结心。孔明治国,通古今,明大道,百姓爱戴。孔明为将,爱恤士卒,尽忠为国,亦如琴师之爱琴惜琴,将身心全付与所奏之曲。” 诸葛亮含笑望着他。早在那时,他已将全身心付与这位没落的王孙。他虽生于市井之中,英雄气却贯彻天地。他虽曾织席贩履,但其凛然之德行,必使他功盖千秋。 刘备笑而起身,遥望窗外青山绿水:“孔明!为孤奏一曲天下之歌吧!放眼天下,何处不是我二人的高山流水!” … … … “陛下,陛下…” 刘备于昏昏沉沉之间醒来,睁眼方知是梦见往事。诸葛亮跪在榻边,一身戎装,正轻声唤他。 原来此正是交付虎符之日。他病得昏沉,已经不计时日。 于是刘备笑了:“东下齐城七十二,天下无人能继踪。孔明统兵数万,所兴造若数十万之功。其行旅安静而坚重。止如山,进退如风,兵出之日,必当天下震动。” 诸葛亮闻得刘备吟出当年他在隆中所作之曲,瞬间哽咽:“陛下梦到了往事?” “不。”刘备毫不犹豫地撒谎,笑道:“朕梦见了未来…来,上将军,扶朕起来。” 此时周围侍者环立。闻得陛下忽称丞相为“上将军”,皆是心下感叹。诸葛亮扶起刘备坐到椅架上。不多时车驾已办,上至皇帝,下至文武官员,皆往白帝城至高处行去。由山顶至山脚,三军陈兵环绕,数有上万,旌旗猎猎,山呼万岁。汉军戎服严整,殷红如火。陈到所统领的白毦羽林则素羽如荼。 那是四百年炎炎大汉最后一支劲旅,最后一曲绝响。 在威严肃穆的仪式中,刘备将虎符—即汉国军政大权,彻底交付给了诸葛亮。而后诸葛亮手执羽扇,亲自指挥军队依上方阵法六十四垒,依次排演八阵:天覆、地载、风扬、云垂、龙飞、虎翼、鸟翔、蛇蟠。 阵势既成,旌旗峙立,威严肃杀。汉军于他指挥下,行动如风,止如山岳。刘备一一检阅,从天覆阵之外方内圆,直到蛇蟠阵最末之首尾相困。武侯羽扇挥处,三军齐齐变阵,复归原位。万余将士叩拜于地,山呼陛下保重,寿与天齐。诸葛亮亦回身含泪,长跪于刘备之前。他恍惚想到,二个月前他曾在此处,宣读册文,上告苍天,愿以己寿命换得大汉天子痊愈… 然而此时只见天子慈爱望着他,微笑道:“丞相八阵,善矣,妙矣!孔明今真为乐毅。日后出将入相,功盖管乐,可全少年之志!” 射援等大臣在旁,见此不禁慨叹。但见诸葛亮沉默半晌,叹道:“陛下,臣…不愿为乐毅了。” 刘备笑道:“君子一言,尚且驷马难追。况丞相少时之志,如何今日反悔?” 诸葛亮低声道:“…乐毅于昭王崩后,形单影只,顿成孤臣。管仲得亡于桓公之前,何其幸也!” 射援,李严,赵云等人闻此皆心中大震。平日只见诸葛亮事上谦顺柔悦,待下属温和有度,执法时威严肃穆。哪里见过他流露一些私人情感,那怕稍稍放任使性一回,都是从未有过。如今这般,定然内心悲伤已极,不能自制… 如此君臣至情,堪称千载难逢,古今盛轨。然当事之人,绝非草木,既是情感至为深厚,当此诀别之时,怎能不悲痛欲绝… 当此时,诸葛亮无声饮泣,泪流满面。射援曾闻无声之泣,最是伤身,而诸葛亮毕竟在人前,从未如此放任自己失控过。但这位大汉丞相,尽管悲痛欲绝,仍以眼神坚定地告诉刘备,他将以自己强壮的肩膀,扛起这个国家。 而今大厦将倾,全赖栋梁撑持。陛下举国以托丞相,朝野乃至百姓皆悲而不慌,安而不乱。皆因深信诸葛丞相能带他们走过风雨飘摇,终迎来太平治世。 众臣怔然,但见皇帝苍老眼角滚落一颗泪水,低叹:“丞相近前。” 诸葛亮起身,行至刘备车前,长跪于地。君臣二人一高一低,双手交握。彷佛这样紧握住对方的手,一切便在不言中,无限交托叮嘱,对方皆能心神领会。射援心想,这宁静美好的一幕,莫非也曾发生于十七年前的隆中草庐。汉左将军将天下之志交付于这位年轻人,而诸葛亮毅然将己身许以驱驰。其后历经岁月酝酿,只使这一段甘醇如佳酿的知己情谊更加隽永,刻印入骨髓。此刻但见君臣相依,那如高天孤月的王者,有他的丞相在侧,便再不孤独。诸葛亮在他身边,安心且安然,如一顷浩渺而澄澈的潭水,映着天上月光,一同照彻天下。 射援震撼地看着这一幕,但觉天高地阔,时光几乎为他二人暂时停驻。湍急的江水声彷佛隐约退去,猿猴的哀啼也于此暂歇。 “丞相…”刘备宽慰着他:“朕虚长丞相二十足岁,当早知你我君臣,迟早有这一日。年五十不称夭,况朕六十有余,与丞相相伴半生,复有何憾!丞相一世明白,如何竟于生死这样看不破?” “…桓公因失管仲,竟孤穷而死。朕若无丞相,怕也是那样了。朕宁做昭王,也不愿做那桓公啊!” “丞相今后掌军治国,必多劳顿。还望善保自身,多加珍重!朕九泉之下,见孔明身兼管乐,得偿平生之志,亦当含笑…丞相啊!莫要哀伤!莫要忘了朕叮嘱你之言!” 刘备说着,对着滔滔江水,三军将士,笑望自家丞相,吟唱道:“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今见孔明独当一面,如凤凰出谷,光辉灿烂。卿当鸣震天下,十数年之内,当期四海归一!” 诸葛亮沉默片刻,亦以诗答对:“不自我先,不自我后。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念我独兮,忧心殷殷!” 平生之志,少年之愿…彼时踌躇满志,而今天高地阔,唯余一人随历史长河漂流。回首之间,再不见同船而渡的天子,以宽阔坚实的肩膀,为他掌舵,为他执剑,予他依靠,笑着告诉他再大的风浪也不用怕。此后他诸葛孔明一人独自撑篙,搴舟中流,尚需力挽狂澜…如何不忧?如何不惧? 他于泪光模糊中抬头,但见刘备眼中满是信任鼓励之意,正微笑望着他。 “丞相为此哀伤,却不知朕心底欢喜。六十三年来,朕最欣悦的,就是这一天了。丞相文韬武略,才德兼备,世所罕见,堪比上古先贤。” “孔明可知,朕与你相知相悦十有七年。只听孔明常言,朕待你恩重。朕心实惭愧。”刘备停了一下,温声道:“丞相自从出山,日夜为我谋划劳瘁,竟是方年过四十,就生了白发。然朕却心喜还能为你做一件事,以答孔明爱我之情…朕到如今,才觉真正为孔明做了一些什么,才觉此生再无遗憾。” 诸葛亮怔然。 “那便是,"刘备继续道:“将孔明推向巅峰,让他独上高楼,成为孤独翱翔九天的凤凰!朕要让你知道,没有朕在身边,你也能独力完成这一切:治国,治军,平天下。你将受百官仰慕,万民称颂,乃至千载流芳!” “孔明以为,没有朕在身边,你便不能独当一面,做一国之主。可朕若是永远在你身畔,你便永远不知你一挥羽扇,可令苍穹变色,天下震动!不知你可以胸怀宇宙,俯瞰千载万代…朕怎可不放手让你独立翱翔?朕还希望,后人祭祀我等时,因你功高盖世,你我君臣合祀。” 刘备继续一字一句说下去,缓慢却清晰:“丞相,莫要哀伤…莫要以为你我君臣就此诀别。此倥偬一生,绝非终点。朕唯愿…千年万载,皆与丞相相伴。” 刘备字字句句敲在心中,温热似火,却更有如利箭穿心。这嘱托,是这样的重如泰山。以至于日后诸葛亮望着自己手中刘备所赠羽扇,都会想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趣异也。” 他的君王以天下托付于他,以青史千年万载的相伴许诺于他。从此君王之死,是重于泰山,还是轻如鸿毛,全在他诸葛孔明一人。他若不能还于旧都,名垂青史,那么刘备也不能。如此,他怎么敢不夙夜匪懈,不敢有半点疏漏?他将以一人渺小微薄之力,气吞沧海,以报知己之主曾许他的千载桑田。 天子的声声鼓励,谆谆叮嘱,言犹在耳,如何会忘,怎能忘却!古往今来,有哪一位帝王,会如此激励自己的臣子,惜之教之犹如亲生之子,信之爱之如至亲之人。 君臣知己,知己君臣… 哪怕是子期已逝,伯牙弦绝,不成曲调,他也要继续弹下去。续下刘备来不及唱完的天下之歌。不论他是杜鹃啼血,抑或是凤凰悲鸣。便是刘备再也听不见,他也仍要唱给茫茫苍生,唱给天地同鉴。 以至于君臣唱和。终成明良千古,旷世绝响。 34. 大风歌 接下来几日,刘备多是卧床昏迷。清醒时间日短。诸葛亮日夜守于榻侧。四月二十四的夜里,刘备完全清醒过来,精神恢复如常。他屏退众人,只留诸葛亮在身边。 “丞相,”他笑:“抚琴一曲,送送朕吧。” 诸葛亮温然一笑:“陛下是臣知音。臣愿为陛下奏一曲以震天下。” “好…好!”刘备闻此,精神一振,雀跃等待他的丞相抚琴。 诸葛亮回身取下墙上七弦琴,放于膝上。几声如流水叮咚的泛音过后,便已将音律校准。 “陛下,可猜臣要弹奏何曲?”诸葛亮抬头笑问。 “高山,流水。”刘备笑道:“你是伯牙,朕是子期。朕的伯牙,朕可有幸听你抚一曲高山流水?” “不。”诸葛亮笑道:“放眼天下,何处不是亮与陛下的高山流水。陛下与我,看得太多,听得太多。” 刘备笑道:“丞相,便是你想抚一曲梁父吟,朕此时也会如聆仙乐。” “臣知道陛下不爱此曲。” “丞相给朕出了好一个难题。”刘备笑着:“朕只听过季常弹奏凤求凰。却不曾听孔明弹过。你…便圆了朕这一个愿望?” “……” 见自家丞相无语,刘备又问:“待时歌?” “往事已矣。臣出山十有七年,对此曲已然生疏了。” “好!”刘备闻此,心下更是愉悦。他心知诸葛亮如此说,便是已经准备好挑起一国重任,做一国之主。他的心思,已经不是自己所能猜透的了。 然而他要的便是如此。 “朕猜不出来了。”他坦然道。 诸葛亮微笑:“陛下,若是萧丞相,他会为高祖弹什么曲子?陛下与臣一世知音,怎能猜不出?” 他笑了起来。指尖触及之处,铿锵有力的散音回荡开来,彷佛军士低沉的歌声。疾风吹拂,荡平四海,天下皆囊括心中。此时临泰山,登九五,能不感慨万千,慷慨高歌! “丞相…!”刘备激动之下,颤巍巍便要起身。身为一个战士,一个大汉子孙,如今更是汉皇…他知己一世的丞相为他抚琴高歌这一曲,怎能不教人热血沸腾! 诸葛亮见他如此,忙放下了琴,上前扶住刘备:“陛下!” “…丞相。”刘备颤声道:“朕当持章武,为卿一舞以和此曲。天下若闻孔明奏此曲,亦当舞而和之。” “…朕虽无力持剑为卿一舞,然既为子期,朕当击节。” 于是诸葛亮归坐,抚弦奏出气魄恢宏的散音前奏后,他凝望着他的君王,和琴而歌,歌声慷慨激越: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待诸葛亮唱过一遍,刘备亦击节而歌,尽管他的歌声不复从前洪亮高亢,而是苍老颤抖。那依旧是高帝子孙之歌。 大汉建国之初,淮南王英布起兵反汉,刘邦亲自出征,并很快击败了英布,在得胜还军途中,顺路回了一次自己的故乡沛县。他把昔日的朋友、尊长、晚辈都召来,共同欢饮十数日。至酒酣,刘邦一面击筑,一面唱着这首自己即兴而作的《大风歌》,慷慨起舞,伤怀泣下。席间一百二十人歌唱助兴,后刘邦击筑伴奏,气氛极为热烈。 高皇帝此歌只有三句,凝练简短,却是荡气回肠,传唱四百载。每一句都令人回味无穷。曾有多少三军将士于胜仗后饮宴欢腾而唱此歌。又有多少忠臣义士于国家危难之时,闻此歌而泪下。 大风起兮云飞扬…风起云飞,以喻群雄竞逐,而天下乱。 当时年轻的诸葛亮告诉他,天下虽乱,将军信义着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主公,你将威加海内。归于故都。各路诸侯将臣服于大汉天子的威德之下。诚如圣人所言,仁者无敌。主公之威望信义所向披糜,天下无人能匹敌。正如风云并非人力所能支配,他们在等一个局面,等天下有变。刘备也将成为下一个高皇帝。 后来,无论是当阳长坂,或者失荆州之后,诸葛亮都没有改变过这样的看法。 然而他们等到的是盟友的叛变。 天命也,运数也,将如之奈何? 然对于两位英雄来说,没有所谓山穷水尽。明良千古的君臣,誓要把高山流水之歌,唱到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 所以刘备毅然以一国重任相托,以北伐大愿相嘱。诸葛亮亦坚定接下这天下重担。 从此以后,孔明,威加海内兮归故乡。是朕对你的期望。 北伐中原,兴复汉室的宏愿,到底是自己给他的,还是孔明本来就有的愿望?那都已经不重要了。何必要分得太清呢?对于大汉这个国家的眷恋,对于仁义的坚定信念,对于河海晏清,歌舞升平的渴望,早已融入骨血。从一开始,便深植他们心中,让他们走到了一处。哪里是谁可以强加的?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他刘备若有能一统天下之日,绝无此忧。诸葛亮治国有方,关张等将军足镇一方,他从不怀疑自己的臣下。他清楚他们的性情志向,相知至深,以诚相待。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情。 只是上天为何不让这样的君臣携手,同看太平盛世? 诸葛亮慷慨悲回的歌声传出了永安宫。宫门外守卫羽林郎闻之不觉泪下,亦高歌相和。汉军人人能唱这首歌曲,因而歌声一传十,十传百,直至营中士兵,城上将士,皆唱了起来。为他们的皇帝,以及诸葛丞相--未来的三军元帅而歌。 整个白帝城内回荡着大风歌--赤帝血脉的最后一曲绝唱。 刘备沉浸在诸葛亮弦歌与三军将士的歌声中,以至泪流满面。 “…乐竟为章,止戈为武。丞相此曲,可谓竟矣。复将治国安民,率数万步卒,长驱祁山,平定天下…可谓止戈。”刘备最后叹道:“孔明,章武将在你手中,永世长存。” 诸葛亮紧握皇帝之手:“天覆地载,章武永世长存。” “孔明记得吗?朕喜爱音乐,昔日见孔明精通古今诸曲,一曲能教人胸怀激荡,心摇神驰。朕曾问你,这天下还有谁会比你更精擅音律?”刘备问道。 诸葛亮微笑:“江东周郎,已故的蔡中郎,还有曹子建…” “…周瑜你已经见过了,朕答应过你,有朝一日,让你也见见蔡中郎的女儿,学学她的胡笳十八拍。还有曹植…听说他对身毒僧侣的唱诵颇有研究。你跟他以后也不必隔着千山万水大论光武群臣。不妨当面讨论切磋一番…” 诸葛亮含泪看着皇帝。威加海内兮归故乡…陛下放心。这些都会实现的。 “你答应朕…善保自身,当可享百年之寿。孔明之文韬武略,举世无双,必可于将来一统中原,建盖世功勋,为后世万民称颂。” “是,陛下。” 是夜君臣二人同榻而卧,如之前无数个夜里一般,闲聊着国事。 夜凉如水,窗外星光灿然。刘备似乎精神甚好,直候着自家丞相倦极入眠,方才吟道: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诸葛亮半睡半醒间,迷糊道:“主公怎又吟起曹操的诗了…” “朕知道…孔明不喜曹操。”刘备笑道:“朕不是说曹操,只是朕喜欢他这句诗…就像是在说孔明一样…这乱世有如漫漫长夜,而孔明便如星月之光,照亮天下…听说孔明出生的时候,就是这样,风清月朗,繁星倍明。” 他说着,说着,笑而流泪:“人如其名。朕去后,孔明的光辉将如日月,照耀宇宙,载于青史,与天地同寿!” 他安心地枕于自家丞相身畔。如战士夜里,枕戈待旦。又尝闻英雄如山,美人似水。壮士招魂入土,夜枕青山。星光殷殷,其灿如言… 朕此生当不负卿,亦不负这万里江山了… 孔明…孔明… 你我知己一世,明良一时。同袍偕作,死生契阔。尽卿之才,成我霸业。竭卿之力,为我股肱。以卿之手,为我作疏。借卿之名,为我之谥。千万年后,更将与你同载于史册… 刘备此生,当真…再无遗憾。 (全文完) 白帝春深.后记 时近丞相逝世纪念日,历时两年多,终于填完大坑,了结心中一个愿望. 走到终点,再回顾一下开头… 写此文,一开始只是一个执念,有些不甘心明良千古的他们被后人误解. 我想象中的他们,刘备对诸葛亮敬重而爱护.诸葛亮对刘备仰慕且依赖.他们互相倾慕,英雄相惜.或许在后人看来觉得诸葛亮比刘备优秀太多,事奉刘备太委屈了.但在真正的历史上,一直到诸葛亮掌政以前,刘备的光芒远远盖过自家丞相,非但多年亲自统兵征战,且贤名布于四海,其雄姿杰出,令多少英雄折腰.昭烈,昭烈,烈日会自己发光发热,将暖意源源不绝传给身边的人.昭烈即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是个光芒四射的帝王.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想象着那样一个头发半白的将军,醉梦里挑灯看剑,挥泪间战地烽烟.外表看来刚毅木讷,实际上胸怀天下.百折不挠,有着铁一样的风骨与意志,烈火一样的性格,战时领兵冲锋,身先士卒.但下了战场,平日里他是一个喜爱跟士兵们百姓们一起坐在地上吃饭,一起围着营火唱歌,平易近人又鼓舞着无数人心的首领. 记得马伯庸曾说过,三国之中只有两个人成了神.一个是关羽,一个是孔明.那么,让他们二人奉若神明的刘备,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诸葛亮的性情骄傲,睿智.他其实从来不愚忠.而是我们只看见“臣事君以忠”,没有看到刘备如何“君使臣以礼”.刘备的礼,是以天下托付之.诸葛亮的忠,是倾尽天下相报. 历史对白帝托孤聊聊几笔带过,但诸葛亮之所以光耀千古,正是因为白帝托孤.丞相的光芒与力量,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他的主公.在烈日即将殒落之时,刘备及时将诸葛亮推上历史的舞台,他许他的丞相,从鱼之有水,到月华如水,威震四海,照彻乱世长夜.这样的明良千古来自于对彼此深刻的了解,全心的信赖,理想与信仰的完全契合.才能做到. 夕阳西下,月上东山,白帝托孤大概就是这么个意象.所托之孤,不只是托阿斗.“孤”也是丞相.皇帝殷殷嘱咐,把丞相托付给群臣百姓,也托丞相照顾,带领他们.他将天下托给丞相去承担,也将丞相托付给了青史去铭记.若非真正的爱重,若非二人皆胸怀天下,气吞沧海,何能为此. 君臣,知己,父子,师友.乐竟为章,止戈为武.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君臣至公,古今盛轨.哀而不伤,温柔敦厚.如果有写出这些,就很高兴了呢~ p.s.我是个丞相粉…怎奈在此文中好像表现得更像个主公苏?不过想想其实白帝托孤主角本来就是主公.丞相真正威震天下,光芒万丈的时候是在北伐时期.可那已经超出我的笔力与想象力之外了.实在难以将读史看到北伐时那种震撼表达出来…所以,写完白帝,脑力也用尽了,就…满足了! 2015.10.7 番外一 【玄亮/乔视角】岂神之祇 岂神之祇 | 诸葛乔篇 英哉吾子,独含天灵。 岂神之祇,岂人之精? 何思之深,何德之清! 异世通梦,恨不同生。 1. 人山为仙 我曾经怀疑我的父亲是仙人。不然,他为什么给我起名“乔”,字“伯松”?那都是仙人的名字:王子乔,赤松子。还有我的妹妹果也是仙人啊。她对修道有着极高的天分,人们皆说,她会飞升成仙。 父亲的容貌出众的清秀俊雅,父亲的身形出众的高大,他的智慧与沉静无与伦比--至少在年幼的我看来是如此。我有什么理由不认为他是神仙下凡? 以至于我差点忘了,父亲曾经隐居山林,却不是在修道,而是同百姓一样躬耕。父亲怀抱绝对的智慧与学习道行的天分,可他不欲飞升,而是志在天下。 “你还忘了一件事。”父亲捏了捏我的鼻子,笑着提醒我:“乔儿的名字,是阿爷取的,不是为父。” 出于敬爱,我一向是以“父亲”来称呼他的。而父亲说的阿爷,是指我的生父诸葛子瑜。在我六岁那年初次看见羽扇纶巾的父亲之后,阿爷说我一天到晚闹着还要见仙人。直到有一天,阿爷被我烦得受不了,告诉我仙人要收我为徒啦。他要把我送到仙人身边。 离开阿爷之后,我有几个月会于夜晚在被窝中偷偷地哭,就是不肯让我的仙人师父知道我想家。我不要让他看见我哭的样子。 我喊他师父,仙人师父。 直到他哭笑不得:“乔儿,叫阿爷。” “不,你不是我阿爷!阿爷说你是他的弟弟,所以是叔父,是师父…” 天知道他花了多久的时间让我改口。然后我一直叫他父亲。 随着年龄渐长,他开始让老师教我礼仪,他对我开始严厉起来,但他仍不曾失去一个父亲的温和。那使我在之后虽然不再像幼时一样动不动抱他,往他怀里扑,但我对他的敬爱,只能与日俱增。 自幼我的身体就比别的孩子弱,于是随着年龄增长,我才意识到父亲给我起名乔,字伯松的意思。他只是希望我如松柏乔木,如王子乔,赤松子一样长寿健康。他对我别无他求。 可是父亲是那么的高大健康。他曾多年在田间大半日汗如雨下,挥着锄头,或者扶犁。他的力气很大,我知道他如果习武,绝不会输给关张赵任何一位将军。然而他可以终日埋首在公文账本之中,为了国家的一切兵车粮草,柴米油盐绞尽脑汁,奔走忙碌。这真真正正是事无巨细,需要巨大的体力与精神力支撑。这是其它将军们或任何一位文官都做不到的事情。这件事只有父亲能做到,能做得那么完美无缺。所以他义无反顾揽了下来。 直到十五岁那年,我的身体还不见好转,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像一个正常的孩子那样成长,学习。我永远不可能与他比肩。 那一度让我沮丧不已,而我不是因为自己比不上其它孩子而难过,而是因为我比不上他--父亲。 见过父亲身着蜀锦的人,都会惊为天人。锦绣灿然的纹路恍惚了我的视线。当时他在我心目中,已经不是羽扇纶巾的仙人。他是神—久远传说中,除了伏羲,神农,女娲之外的天神。 2. 日月为明 父亲是一个强大到彷佛从不会情绪失控的人。他的微笑温暖和煦如初夏微风。他威严端方有如山岳。就算是执法时偶然薄怒,也有如寒山罩上一层薄霜。炙热烫人的泪水,或者如暴风雪般的狂怒,似乎从来不属于他。那只属于他深深仰慕敬爱着的先帝。 不过,我记得,好像有一次例外。 我说“好像”,是因为父亲那一次的失控并不明显。 那是先帝驾崩后,他扶梓宫从白帝城回来三天后的一个夜晚。我意外发现了他从繁复公文中抬首时的瞬间失神。父亲的眼睛如墨玉般明亮,里面随时都有着睿智的光芒,深沉而宁静。依照我小时候的话说:父亲的眼睛藏了好多东西,就像星辰一样,漂亮耐看,让我永远看不腻。祖父是因为这样才给您起名“亮”吗? 父亲笑着抚摸我的头,并没有答话。 而那一夜,我看见父亲从公文中抬起头时那彷佛被抽去了灵魂的空洞眼神,其中的彷徨,甚至是恐惧,彷佛要将强大的他给吞没… 不,那一刻的他,根本不强大!他脆弱得彷佛仅仅是这夜晚的黑暗也可将他轻易吞没,在下一瞬间就不复存在。 我忙过去坐在他身边,握紧了他的手。而一向严谨守礼,在我十二岁之后不曾对我有过任何亲密举动的父亲,竟然张开双臂抱住了我。他的双手冰凉,甚至身体的温度也是寒冷的。但我贴在他胸口,能听到他的心脏有力的跳动。那是季汉的中枢,一个国家的心脏。 无论怎样无法承受的悲痛,都不能使它停止运转。我说不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话。因为我知道,那对父亲来说是多余的。他甚至不必说话,他稳定的心跳就已经在告诉我,他没事。无论这个国家面对怎样的惊涛骇浪,风雨飘摇,而四面虎狼随时会入侵--他都能承担,他会保住这个国家的平安丰足。 我记得,父亲从来不会这样拥抱别人。会经常这样做的,是行伍出身的先帝。出于战后每一次看见同袍浴血归来的狂喜,战士们总会如此用尽全身力气拥抱对方。即便先帝后来地位逐渐尊贵,身为一个主公,乃至高高在上的君王,他始终没改掉这个习惯。赵将军曾对我说,先帝对亲近的人都如此。身为兄弟的关张两位将军与他自来如此。赵将军自己行伍出身,也早习惯。可这在父亲刚出山那些日子中,一度弄得父亲有些尴尬。当然,父亲过不了多久也习惯了。甚至会在足食足兵镇守成都好几个月后,先帝笑着骑马凯旋归来时,主动走上去,轻柔而迅速地拥抱他一下。换来的总是先帝紧紧的,长久的回抱。如果不是父亲身形够高大,我们都怀疑先帝这样会把父亲勒得喘不过气来。 父亲执笔,取了空白的纸,不断反复写着几个字。 你们猜,是哪几个字?不是什么鞠躬尽瘁的话,不是他那句有名的不知所云。不是任何沉重的,悲伤的语句。而是让人一看了就彷拂瞬间见到了光明。不论是星月之光也好,清晨的曙光,晌午的烈阳--总之那是无比的光明。出自先帝之手: “助宣重光,以照明天下。” 父亲反反复覆将这几个字以先帝最喜欢的行草写了多次。父亲还擅长大小篆,隶书,楷书。可他偏偏这样写了上百次,都是行草。然后他又将写下的纸张一一焚毁。他不想给任何人看到。除了先帝… 虽然刘令君负责起草先帝册封皇子与诸侯的诏书,但听说这几个字,不是出自令君之手,是读书不多的先帝自己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他非要把父亲的名字写在诏书上,以示对父亲的爱重… 我愣愣看着父亲做这一切,不知当说什么好。于是我转头看着他。父亲的神情中没有悲伤,他在微笑。就彷佛先帝凯旋归来时,抱住他时他所露出的安心笑容。 父亲静静看着火焰吞噬那些文字,彷佛陷入回忆:“先帝登基时,有如在武担山东边升起的昭阳。我想,他会如光武皇帝那样照耀天下。在先帝将逝去之时,我感到黑暗即将降临…乱世的寒夜会将我吞没。就像你的祖父与叔祖父当时离开我一样…” “可是先帝告诉我,他确实如日落西山。然而他的丞相,将如皓月东升,照彻乱世长夜。” “先帝问我,自古以来,人们的诗歌中,是咏月的多,还是咏日的多?天下苍生,是把日光记得牢些,还是更醉心于月华呢?” 我愣住了。片刻后脱口而出:“自然是月光!” 父亲点点头:“先帝告诉我,那就是他对我的期许。他希望我的光芒更胜过于他,愿我名垂青史。那是他对我最后,也最大的祝福。” 我回过头,怔怔看着父亲眼中落下一行泪水,我伸袖替他擦去。几乎是同时我能想象到当时在白帝城先帝跟我一模一样的动作。 父亲甚至没有哽咽,接着便说了下去:“我当时,竟不懂得让一个即将死亡的君父安心。就像你祖父去世时,我只知道啼哭一样…我告诉先帝,没有他在我身边,没有他的光芒与温暖,我做不到…他交给我的负担太过沉重,那不仅仅是一个国家,还有兴复大汉的重任…” “然而先帝笑了。他说,他一向认为月不是自己会发光的。它的光芒,也许来自烈阳。白天的时候,月华隐而不现,收敛着自己的光芒,但它吸收着昭阳的光。直到夜晚,月才将光芒照彻天下,以至河海晏清。五湖四海,无不映现它的倒影。” “孔明,你为我起了谥号‘昭烈’,十七年来,朕给你的光芒还不够多吗?你要辜负朕,辜负你父亲给你起的如此光明的名字吗?” 父亲说罢,沉默了许久。他不必再说下去。我已经能想象当时的父亲是怎样握着先帝骨瘦如柴的手,答应他,撑起一个国家,然后北伐,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我说:“父亲,你做得到。你一定做得到。” 父亲笑了。 3. 比肩而立 非淡泊无以宁静,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 身体的虚弱使我在学习的路上磕磕绊绊,并且我想我始终没有真正明白他的话。我没有慷慨广袤的心胸,也没有强毅坚定的意志。然而我仰望着胸怀宽广,坚定强毅的父亲,从来未曾放弃。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如果还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那就是不要停止仰望。否则我的生命会陷入一片可怕的虚无黑暗之中。 如果我真的有一丝一毫的淡泊,或者外表假装的宁静,那都是父亲给予我的。身为丞相之子,我却与季汉任何一位普通百姓无二--只要那么望着他,就感到无比的安心。 他将这段文字写下来时,说是写给瞻看的。他对我别无他求,只希望我健康长寿。 当时,他开始第一次北伐。蜀道艰难,长长的补给线成了北伐最大的阻力。文武官员的孩子们都参与押运粮草。而我只要还能爬起来走动,就一定要跟去。 我很高兴能够见证他人生中最光辉灿烂的时期。 父亲,与你比肩而立,是我一辈子的愿望。 但你对我的要求,只是如仙人王子乔那样的健康长寿。 我连这一点都没有做到。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双眼的视线已经模糊。父亲放下了繁忙国事,紧紧握着我的双手,我用尽全身力气回握住他。胡乱说着一些话,比如我是一个多么不孝的孩子,连他对我最微小的愿望,我也达不到。 我说:“父亲,与你比肩而立,是我一辈子的愿望。可是,我做不到,是因为我还没能活到而立之年。父亲,我不算太差,是不是?” 他流着泪,沉声哽咽着,一字一句,告诉我我是世上最好的儿子。他说得是那么的肯定,致使我即使自己都不认同这句话,也不得不相信那是他的肺腑之言。 于是我笑着说:“父亲,其实不管是不是,都不要紧。因为我遇到了您,得以在您身边十数年,儿这一生,没有遗憾,也没有后悔。” 这真是我这辈子说过的最残忍的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听到了父亲失声痛哭的声音。我立刻后悔了为什么我要说那句话。 虽然他很快抑制了哭声,恢复往常的威严沉静。他看起来强大到令所有人肃然起敬,甚至望而生畏。 只有他身边亲近的人明白,他不得不如此做。他会将深沉的悲伤与情感压抑得比谁都深。一个国家容不得喜怒无常的君王,更不需要一个会大喜大悲的丞相。国家需要的是安稳坚定。这也就是父亲必须表现出来的模样。 可其实,他炙热的情感一如以昭烈为名的先帝。 果曾经说,这是父亲永远成不了仙人的原因。她说:情深不寿。 我愤怒地跟她吵了一架。我说,父亲会长命百岁,他必须长寿!大汉子民需要他长命百岁! 但我们没让父亲知道我们吵架的事情。后来无情的岁月虽然证明了果的话是对的,我仍不明白,上天为何偏不允许情深的人长寿。 季汉的丞相有如月华。能照彻无边的暗夜,月,必然是无比炽热。可月光看上去却是清冷的。 我想,如果真有月神,那不该是嫦娥。而是父亲。 岂神之祇,岂人之精。 照彻了乱世寒夜。即便长星殒落,三投再返,他的光芒却永远留在华夏子民的心中。月的寿命,亘古长存。 一如他的名字。 亮,孔明。 番外二 【玄亮/马良相关】楚馆画眉 简而言之是一个落魄将军,一个风流才子,一个王佐之才的故事。 设定发生在三顾茅庐前一年…的襄阳青楼(…) 凤兮凤兮归故乡,翱游四海求明主。 无节操脑洞。千万慎入XD 楚馆画眉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引子 秦楼者,秦穆公女弄玉于楼上吹箫,与萧史成佳偶。 弄玉所住之楼即凤凰台,亦称秦楼。 楚馆者,楚灵王筑章华宫,选美人细腰者居之。 秦楼楚馆,骚人词客,杂踏其中,投赠楹联,障壁为满。 东汉末年的襄阳,兴许也有这么一座楚馆。 楚馆中,最出名的人,莫过于花魁湘灵,以及四位名盛荆襄,才华洋溢的公子。各擅长琴、棋、书、画。 因逢乱世,此四人又被附庸风雅地称为战国四公子。因他们除了擅长音乐文墨,更有治世平乱之才。 可在这楚馆中,鲜少有人知道四位公子的真名。 * * * 楚馆雅座之后,精致的房间里,湘灵与一约莫十八九岁的俊秀男子相对而坐。 男子举止温雅,眼波笑意盈然,一袭深红华衣。湘灵执眉笔,倾身细细替他画眉。 汉时有张敞为妻画眉,夫妇恩爱传为一时佳话。然而,男人为何要画眉? 可这琴公子啊,偏偏每次登台表演之前,都要画眉。 “阿良,你的眉毛,为什么是白的?” “我也不知道啊。”被唤作阿良的琴公子笑嘻嘻答道。 “那么,你为什么这么久不来?”湘灵语气带上了一丝埋怨。 阿良低头:“这些日子,我住在尊兄那儿,夜夜与他论天下形势。阿谡跟他讨论兵法,也一聊就是一整晚。” 湘灵微笑:“阿良长大了,心中只有弟弟与哥哥。将来投了明主,心中只有主公。哪还会记得我这个师父?隆中离这儿只有二十里路,就是不肯来看我。” 阿良握住湘灵纤细手腕,柔声道:“师父授业之恩,马良永生不忘。”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湘灵垂头吟道。复抬起头笑:“阿良,我只教过你一曲凤求凰。那还是你尊兄不肯教你,你才来找我学的。卧龙先生才是你的授业恩师。湘灵一度期望你做我的湘君…然而,也许我太贪心。这个年代,能苟全性命于乱世,已经是幸运,哪里能奢望更多。” “苟全性命于乱世…”马良反复咀嚼这几个字,叹道:“尊兄也这样说。” “卧龙先生…”湘灵轻叹:“谁知书公子不但擅长隶篆八分,还是教授琴公子琴艺的老师。又有多少人知道,他还是个王佐之才。阿良,你说,他能平定这个乱世,使百姓与我们有所依靠么?” “这便是我来此地的原因。”马良坚定道:“他需要一个明主。” “你也需要。”湘灵笑道。起身取下挂在墙上的七弦琴,交在马良手中:“上吧,阿良。大家在等着你,一曲凤求凰,一鸣惊人。也许,你的知音明主会听见你的琴声。” * * * 马良抱琴来至雅座,绣有华贵深红暗纹的宽袍曳地,广袖端整。然而这样的他站在这个以声色娱人的场所,却显得无比自然。 因为,他虽是士子,却并非一脸端正严肃。反而笑意盈盈,眼波流转。 因为,他虽出身世家,却喜欢民间俗曲,爱混在平民百姓,伶人舞女之间唱歌弹琴。 此刻的楚馆,四方人声鼎沸,喝采不断。 “画眉公子!画眉公子!” 自从十五岁从花魁湘灵习得一曲凤求凰,画眉公子一鸣惊人,抚琴一曲,可比当年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的琴艺如何呢? 高昂处或明亮流畅,或浑厚典雅。低回处或婉转缠绵,或意境幽远。余音绕梁,以至三日不绝。卓家大堂上抚琴一曲,令卓文君心醉神摇,神魂颠倒,倾心爱慕,遂与之私奔。 荆州的画眉公子,琴艺比之江东周郎,京城蔡邕,蔡文姬父女如何?不得而知。但襄阳城里,鲜少有人不为画眉的琴声所感。 马良在高台上坐定,闲淡自如,举止大气。在他修长指尖触及琴弦的刹那,四方俱寂,人们忽然安静了下来,凝神侧耳倾听。 泛音流淌,如山中小溪,清澈见底。数声叮咚过后,七弦五音协调。马良抬头四下观望。 刘将军,今日会来楚馆吗?他坐在四方雅座的哪一方呢? 马良盼望能看见身着甲胄,英姿飒爽的将军。可是,就算是将军,出入楚馆又怎会着甲胄?恐怕会打扮得像个文人士子吧? 他不识得刘备,所以,他不知道。 他只从楚馆的姑娘们口中听闻过少许传说。 之所以是少许,是因为刘备很少来楚馆。恐怕只比“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书公子卧龙先生多来过一两趟。 但这个情况,在画公子频频光顾楚馆之后,有所改观。 刘备是来楚馆捞他那醉在酒坛中的义弟的。 画公子,翼德。 刘备与追随他的志士们,在荆州一呆六年,大才难展,壮志难酬。历尽沧桑的刘备本身还好,可性情暴躁的张飞就难免借酒浇愁。在行伍中喝了酒就鞭打士兵。 “卿刑杀即过差,又日鞭檛健儿,而令在左右,此取祸之道也。”刘备劝过张飞无数次。 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是再敬爱刘备,张飞也改不了这毛病。 于是刘备给他想了一个法子(据说是简雍先给刘备出的主意):“益德,你以后要喝酒,去楚馆喝。” 张飞答应了,也果真记得刘备的话。要喝酒就跑去楚馆。喝醉了身边没有士兵给他打,他也不打美人。 但他画美人。喝一坛,画一幅美人图。 就这样,他画出了名气来。又因本身相貌俊美,遂成为楚馆的画公子。 这个每去楚馆必醉,每醉必画。画完之后又昏睡过去的美貌将军,有时候会由下人们搀扶回去。有时候,是刘备亲自来领走。 一来二去,姑娘们认得了刘将军。而刘备偏就是那种你虽只见过一面也会印象深刻的人。 马良曾问过姑娘们:“刘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姑娘们七嘴八舌:“他虽是个将军,却温良有礼!话比较少,可一说话就特别温暖!” “嗯嗯!他给钱大方,不耍无赖~” “他也会说情话~” “……?!”马良一脸惊愕:“什么…情话?” 姑娘们笑弯了腰:“你的手真美,跟荷花一样~” “…………” 算了,你们说这些没用。还是本公子自己来吧。马良心想。 “姑娘们,帮我一个忙。”马良说:“刘将军不是喜欢音乐吗?你们想办法让他来听我弹琴吧。” 美人们笑着频频答应:“包在我们身上!你与卧龙先生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 湘灵笑道:“阿良,听说刘将军还喜欢漂亮衣服,我给你缝一件好的。” 另一位美人罗敷也笑道:“刘将军还喜欢狗马。但我们不必弄狗马来。” “为什么?”众美人好奇地问。 罗敷笑指马良:“因为画眉公子就姓马啊!” “哈哈哈哈哈…” * * * 马良坐于高台之上,右手抚琴弦,左手随之吟揉。第一声如涟漪的散音回荡开来,清澈不绝。继以如山涧藤蔓缓缓上攀,勾住心弦的滑音。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真正的著名琴师,能在乐曲起始之音,便抓住人心,直指曲意。使人听之即醉,以至终生难忘。然,亦要有知音之人方可解之。 马良十分幸运,他不乏知音。刘备坐于东方雅坐之上,一下便从这欢好求偶之曲中听出了林泉隐者之心。他不料,凤求凰可以这样弹:清雅高致,不落俗流,依然可醉人心,令人神魂颠倒。若是少年时的他,得闻此曲,要激动得站起来的。而此刻,年已过四十的他只是目不转睛看着琴台上的画眉公子,惊讶喜悦,心潮澎湃。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汉高祖刘邦出自楚地,爱好楚声。常对戚夫人言:“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平定天下之后,宫廷飨宴之乐亦多为楚辞离骚体。司马相如所作凤求凰琴歌,亦为楚声。 屈原作离骚,将君王比之美人,其情热烈,渴仰之切,岂不若士子寻求明主,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而他刘备,正坐在雅座东箱啊。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马良手挥五弦,目送归鸿,想起诸葛亮教导自己《卿云歌》之时,言及曲中对舜帝的歌颂。日月光华,弘于一人。他聊以琴代语,寄托思得明主贤君之心。年幼的自己登时为诸葛亮胸怀之真挚热切所感,也跟他同样希望遇到知遇之主。 真正的君王,可抚慰臣子百姓彷徨之心。这是他与尊兄共同认定的事情。 刘将军啊…你是否是我与尊兄寻求的明主?你是否在这雅座之中? 而这在已然抚慰收服了荆襄半数士人豪杰之心的刘备听来,但感直指内心,一曲知音。 是啊…我在这里。刘备在内心呼唤。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与四海仁人志士,携手天下,跃马转战,终见河海晏清,百姓安居乐业,歌舞升平,礼乐复兴。此刘备之愿也。若不得如此与尔等快意一生,不如沦亡啊… …怀抱管乐之才,良平奇谋之士子,若不得遇明主,一展抱负,携手创立基业。反要空老林泉之下,有如凤鸟之渐渐老去沦亡,终生不见可栖息之梧桐。那又是何等悲伤。马良想起诸葛亮也曾这样对他说过。 一曲终了,余韵未绝。四下一片安静,片刻后方爆发出喝采不断。刘备先前已是喝得微醺,此时更是心神俱醉,只激动得抓住身边伊籍之手:“早闻楚馆花魁湘灵琴艺冠绝襄阳,还曾教授琴公子弹琴。她的曲子,就能比琴公子要好?!孤只恨不早闻此曲啊!” 说罢他仰头大笑:“好曲!好曲!!来呀!就请他来为我等陪酒!” 虽然四下人声喧闹,然刘备出身军中,少年时开始喊军令号子,早就练就一副洪亮嗓子,轻易盖过了吵闹之声。这下子满座皆闻,大家都看向东厢。台上正抱琴而起的马良亦是一愣,随即冷冷瞧了过来。 “……”刘备脸上还因为微醺而有些泛红,他愕然看着忽然安静下来的人群,又望向台上脸色沉如冰霜的画眉公子,尚不知发生了何事。 伊籍急忙拉了一下他袖子:“将军!琴棋书画四公子,皆非伶人,而是荆襄名士。此为襄阳宜城马家四公子。马家五子,并有才名。又以马良最为出色。马氏五常,白眉最良,指的便是他!” “可是他的眉毛不是白的…” “那便是他被称为画眉公子的原因!他不愿人知真实身分,故每入楚馆,必先画眉…” “先生怎不早说!”刘备急道:“益德怎也不曾告诉过孤!” 伊籍叹道:“怕是张将军不识得马良。琴公子原来少来楚馆,更别提张将军每次来都喝得烂醉,如何结识他。另外两位公子来得更少。书公子号称卧龙,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半年难得来一趟。人们只能观赏他留在此处的书法楹联罢了。棋公子凤雏,据说与卧龙公子吵了一架,早已负气离开荆州,前往江东。只留下了棋谱…” 人们又开始喧闹起来。人声鼎沸中,马良抱琴缓缓走向刘备一帮人所在的几案边。 刘备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近距离观看,方觉眼前约莫只十八九岁的文秀青年,虽然相貌甚美,一双眼睛漆黑灵动,但举手投足之间已隐隐有名士之风。足见腹有诗书,是经过礼乐熏陶的世家子弟。 而且,天啊—他年轻得不得了! 他太喜欢眼前的少年,以至于忽略了马良眉梢眼角带着的薄怒。而在马良眼中,刘备惊艳的神情也成了轻薄之色。 “公…不是要在下陪酒?”马良盯着刘备片刻后,启唇冷笑。 在座的刘备门客愕然面面相觑,皆不知如何是好。简雍则是早已忍俊不住,转过身去掩袖忍笑不已。 刘备急忙起身,深深躬身一揖:“刘备见过公子。” 这下换马良一愕。他就是刘备?刘备已是四五十岁的将军,名满天下,贤名布于四海。竟然肯对他一个年轻后生行此大礼。他的一举一动,甚至低沉声音的每一个音节,都教人听不出,看不出半点不诚意,不恭敬。 他不知道当年尧帝在田野间拜访舜,文王在渭水边拜访垂钓的姜子牙,是否也是如此。但他就是忽然联想到了。 可年轻气盛的他不会就此消气,于是他抱琴微微躬身,算是还礼,然后笑道:“将军,是知礼之人。” 此虽是肯定之语,但马良说得极轻,语调微微上扬,教人听在耳里彷佛是说:将军你也知礼吗? 刘备门客中有一人登时忍耐不住,直视马良,扬声喝道:“刘使君名满天下,仁义贤德,怎不知礼?汝一年轻后生,怎敢放肆…” 刘备抬手止住门客,望着马良,昂首笑道:“刘备怎不知礼?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礼不只规范君子之行,更明人伦纲常: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人生天地之间,如不依礼而行,则是弃纲常不顾,放弃对国家,对君王,对臣民应尽的职责。刘备如不知礼行礼,则愧为英雄。” 刘备一席话,使马良的神情由惊讶,转为敬佩,又转为隐隐的失望焦躁。早闻刘备少年时遵母命从大儒卢植行学。可没有想到不喜读书的刘备,竟然只听恩师讲学四书五经,就已得圣贤之心。也难怪他于乱世礼崩乐坏之际,坚持仁义之道,转战千里,几经胜败,九死一生,依然百折不挠。尽管现下一无寸土,依然不露沮丧之态,不失昂然英雄气度。若说孔子周游列国,教化万民,是至圣先师。那么刘备则是胸怀天下,体行孔子仁义之道的当世英雄。 人如其名。刘备方才不过是因为微醺而一时失态罢了。真正的他,确实是英雄啊… 于是马良叹道:“原来将军对我行礼,不是因为良之名声。而是因为将军不能愧为英雄。” “公子在乎刘备之行是否合礼,足见治世平乱之心,寻求明主之切。刘备方才说了,君使臣以礼,我怎能不对你行礼?”刘备笑道。 “你--”天哪这就是所谓高祖之风,英雄…哦不,流氓之器? 此一番话直率坦荡,大胆无比。可竟然又不失礼。门客们都笑了起来。简雍的大笑声更是满堂皆闻。只弄得年轻的马良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若非抱着一张琴,当真要手足无措。 简雍大笑过后,望着马良,直招手:“来,公子。坐下说话。” 马良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先行坐下,将琴放在桌上,又对刘备一揖为礼。这才想起刘备方才所言前半句,竟是将他的心思一语看穿。 公子在乎刘备之行是否合礼,足见治世平乱之心,寻求明主之切。 是啊…自己奉尊兄之命来试探刘备,而刘备一见他的面就知晓了他的心思,彷佛有读心之术。之前的失礼,误认他为小倌,也是因为自己先选了一个不合礼的方法,在这风月场所与刘备相见。自己顽皮失礼在先,怎可以怪刘备失礼呢? 只见中年将军笑望着彬彬有礼,温润如玉的马良,眼中更添喜爱:“公子,来给刘备陪酒,显然不甚甘愿。那么,孤给你陪酒如何?” 马良先是对着刘备瞪大了眼,随即一揖:“晚辈不敢。” “孤不能白听你的琴曲。”刘备说着,伸手提起酒壶,便替马良斟了一杯,双手递到他面前,笑吟吟地:“公子,请。” “……”马良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年轻稚嫩,在这个历尽世故,堪称江湖老辈的刘将军面前,几次不知如何应对。刘备处事圆滑,但又不失烈烈风骨。短短几句话,几个动作,已令他由鄙薄愤怒,转为倾心敬佩。甚至有些…敬畏。 不是对君王官僚的害怕敬畏。因为刘备的亲切近人,反而更像一个可以依靠的父辈师长。 尊兄…我想,他是你要寻求的明主。 但这短短片刻,只言片语。良还不能完全肯定。待我再继续试探他。 * * * 马良接过刘备手中的酒樽,一饮而尽。放下酒樽后即扬眉笑道:“将军怎知你便是我要寻找的明主?” “公子琴音典雅端正,君子之慨。显然不会北投曹操,与豺狼为伍。刘备就在你面前,公子怎知刘备不是你的知音?”刘备笑道。 马良想起尊兄尝言,识人有七法。问之以是非而观其志。刘备转战半生,所作所为是非天下早有论断,故而这位年将半百的将军才有今日的名盛四海。本以为他会如高帝那样粗鄙,不料刘备虽是将军,亦已牢记圣贤之道。而且只怕记得比许多所谓的士子学士还牢吧。 告之以祸难以观其勇,这在太史慈与陶谦因难求助于他的时候,刘备早已表现出了他的武勇。 现在,马良穷之以辞辩而观其变。只见刘备处变不惊,应对自如。并非国士无双的机敏辩才,而是王者的庄重霸气。 “早闻刘将军雅爱音乐。既为知音,可知当今天下三大琴曲?”马良又问。 “姑妄言之。”刘备点头:“北方蔡邕忆故人,江东周郎长河吟,再有就是公子的凤求凰了吧。” “不,”马良笑道:“是尊兄的待时歌。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 刘备大笑起来:“令兄…莫非知道孤喜欢楚声,故而以离骚体作此歌?刘备何幸,得见屈原与宋玉。公子诚有宋玉之才之美。”他说着,又将酒樽斟满,送至马良面前。 “将军,这是自比楚王?”马良一饮而尽,亦笑:“可我不知,尊兄对将军,是否有屈原对楚王之情深义重。” “那自然事在人为。”刘备信心满满,对马良深深一揖:“可否烦请公子,为孤引见令兄。” 马良笑起来:“将军,你可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你可还知道,他是教授我琴艺的老师。” 刘备讶然:“公子琴艺,竟是令兄所教?!不是湘灵姑娘?” “湘灵姐姐只教我一曲凤求凰。尊兄方是自幼领我习乐之人。但凡周南召南,大武,卿云等古曲,皆是他所教授。” “孤一定要见见他!”刘备拍案而起,激动道:“他会来此抚琴么?” 马良微微一笑,自己斟了一杯酒饮尽。完全把诸葛亮告诫他“夫酒之设,合理致情,适体归性,礼终而退”的话给抛之脑后。 嘿嘿,刘将军。你要等他来此,怕要等到海枯石烂。尊兄他啊,就会在隆中自己的竹林里抱膝长啸,弹他的梁父吟,待时歌,弹千遍万遍,思他的明主千遍万遍,都不会亲自来见你一面的。他那么高傲的人,也绝对不肯跟将军在这楚馆相会。 马良心中偷笑着,又继续道:“他不只教我琴艺,还是这楚馆的书公子。隶篆、八分、章草皆独步荆襄。然而他的棋艺不下于棋公子凤雏。作画更不逊色于画公子翼德。将军若不信,可以问问张将军?” 刘备早已是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行走于雕梁与四壁之间:“孤最爱观赏卧龙先生的行草…这个--”他指着面前行草写就的楹联: 丈夫在世当有为,为民播下太平春 “也是他所书?” 马良笑而不语,又自斟了一杯酒饮尽。 刘备走了回来,坐在马良对面:“益德带回来不少美人图给孤看,可孤只留下了一张。画中之人,并非女子,而是个名士。他一袭素衣纶巾,飘然有神仙之气概。若要孤来形容,他彷佛还有指挥千军之能,隐隐透露着良将之器。” 马良笑望着刘备:“那便是书公子,我的尊兄。他半年才来一趟楚馆,想必与张将军巧遇上了,令张将军印象深刻,故画下来了。” 刘备彷佛痴了似地喃喃自语:“孤当时不知怎么,只觉天下再无比他更悦目之人。他是一个良将,只缺一把羽扇。于是孤亲自做了一把,托人带来楚馆。不知他拿去用没有…” 他自是拿去用了,还每日擦拭,爱不释手。马良心中想着,忽然有些愤愤然,直视着刘备:“将军只看了眼画像,就送了尊兄亲手做的羽扇?那不知今日我与将军弹琴聊天这么久,将军会送良什么?” “孤与公子陪酒,这还不够?”刘备笑着过来又斟了一樽酒,递至马良面前。 “……” “公子,你方才说,令兄棋艺与棋公子凤雏不相上下…棋公子又是为何负气出走江东?” “哼…”马良想起这件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冷笑一声:“他不只跟尊兄吵架,也跟我怄气。扬言找江东的琴公子去了。说什么‘长河吟气象高远,比凤求凰好得多。’” 刘备看着面前开始露出孩子气的青年马良,有些忍俊不住。沧桑眼中更流露慈爱神色。再怎么少年老成,才名远扬,依然还是个孩子啊…此刻想必是喝多了,开始醉了吧… 只听马良又叹了一口气:“然而最主要还是因为他跟尊兄的意见不合。尊兄不只有将才,亦有良平奇谋,故而棋艺与凤雏不相上下。卧龙凤雏同学于水镜先生门下,原来是水镜门下最杰出的一双青年才俊,但尤以卧龙眼光高远,胸怀气度,更胜凤雏一筹。尊兄原来希望他留在自己身边,共寻一明主辅之。可凤雏偏偏觉得再怎么样他都比不上尊兄,共辅一主也只能居于尊兄之下。然后他们不知怎么的吵了一架,凤雏把棋谱都扔给了尊兄,就自己跑去江东了…” 马良说着说着,因为酒意而渐觉困倦,以手支颐,醉眼朦胧看着刘备:“将军只知道三大琴曲,可知三分天下?” “三分…天下?!”刘备脑中彷佛惊雷闪过,急忙抓住马良手腕:“如何分法?是谁告诉你的?” “是我尊兄…”马良笑着呢喃,看着面前中年将军放大的,虽沧桑而不失英武的脸庞:“他可喜欢你了…他啊…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尊兄是谁?马伯常?”刘备急问。 马良摇摇头:“不,大哥也喜欢尊兄…” “那是马仲常?”刘备又问。 “二哥也说尊兄很好…” “那一定是马叔常!!”刘备一拍大腿。 “嘿…三哥说,我跟尊兄感情太好。尊兄抢走了他弟弟…” “……” 雅座的人潮已经渐渐散去。四下逐渐安静下来。刘备怔然看着醉酒睡去的马良,轻声道:“季常,你别睡。先告诉孤,你的尊兄到底是何人?叫什么名字?” 马良没有再回答他。只听得阁楼上传来歌女的吟唱:“…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刘备解下自己的外衣,盖在马良身上,叹道:“这下真要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了。” “得了主公。”简雍在旁早已忍耐不住,指指因醉眠而双颊晕红,俊秀脸庞更添几分温润柔美的马良:“放着一个美人在此,不想想办法,还在想那个飘渺无踪的‘尊兄’?” “季常是尘世中的美人。卧龙公子方是真神仙。”刘备叹道,伸手就抱起了马良。门客们皆是一惊,纷纷过来:“刘将军,让我等来就好…” 刘备摇摇头,抱着马良往外走。跟在后的简雍笑道:“主公惯战沙场,力气可大了。抱这一个孩子还是绰绰有余。” 刘备将马良安置在车上,向御者打听宜城马家在何处,是夜亲自送了马良回到家中,方才回到自己府上。 * * * “主公,主公…!”简雍一面跑,一面咧开嘴笑,拿着红色的帖子一路冲进刘备居室中。 “宪和,什么事?”刘备暂停了与门客的交谈,笑着起身,亲热地握住简雍之手。 简雍将帖子一把塞进刘备怀中,哈哈大笑:“主公自己看!” 刘备打开帖子。只见秀丽雅致的字迹映入眼帘,彷佛那人又站在面前: 向者承将军猥自枉屈,相送之情,不胜感激。今邀将军楚馆一叙,畅述衷情,再醉方休。书不尽言,画眉翘首以盼。 帖子短短两行字,没有落款。 “哈哈哈哈哈…”刘备忍不住大笑起来。门客忙问是何喜事,使得喜怒不形于色的刘将军如此开心。 刘备将帖子放入怀中,轻描淡写:“美人相邀,不敢不赴约耳!” 门客们面面相觑,继而都笑了起来。向来不好色的刘备,在荆州安逸无事,壮志难酬地呆了六年,竟也要开始频频出入那秦楼楚馆,醉于温柔之乡,聊解愁绪了么?他们皆是有志之士,忙劝刘备莫要灰心丧志。而刘备只是神秘笑笑:“诸公不必忧心,刘备自有分寸。此美人非比常人。” 门客们暂时放下了心。而当晚刘备也严整着装,穿上他最好看的衣服,只带了几个随从,便前往楚馆。 楚馆门口,早有美人笑盈盈相迎,将刘备带了进去。可马良并没有在雅座抚琴,甚至没有与他约在任何一间厢房。转过不知多少曲径回廊后,在楚馆深处,他来到一个鲜少有人知晓,人迹罕至的后院。昔时湘灵教授马良弹奏凤求凰时,便是在这一处僻静小院中。 月明星稀,花木扶疏。秋日桂花香气浮动。马良依然是那一袭深红华衣,负手望月而立。晚风吹拂起他宽袍广袖,月华洒落,更为他镀上朦胧而华美的光影。 这本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之地。然而刘备此时更加肯定:才子应当配英雄。 他像初见面之时,深深一揖。哪怕马良背对着他,并没有看到。迎他进来的美人只觉有趣得紧,掩嘴而笑:“公子,刘将军来了。”便转身掩袖忍笑而去。 刘备见马良依然背对着他负手而立,便朗声道:“不知公子约刘备前来,有何见教?” 马良这才回首,眉眼间笑意盈然:“承蒙将军为良斟酒,又送良回家。礼尚往来,我怎可不回报将军?” 就着月光明朗,刘备看得清楚。马良今日的眉毛是半白的,斑驳相间。这与年轻的面容,乌黑的青丝原该甚不搭调。可这样诡异的眉毛,在画眉公子秀雅面容上,竟然更添一分诡异靡丽的风情,也使他的年龄看似平白大了几岁。 真神仙中人也…不知他的尊兄,更是何等样人…只怕真要如月华所化,更令世人惊艳吧… 刘备心中这样感叹着,上前一步,温然而笑:“季常愿以真面目示孤,已是最好的回报。” “早闻将军待人,惟以一‘诚’字。而今出言不凡,果见真心。”马良笑着,来到中庭所设几案酒菜前:“将军,请。” 刘备欣然入座。马良亦在对面坐下,笑道:“良今日,为将军陪酒。” 刘备眼神深邃,笑望马良:“既已见孤之真心,为何还要陪酒?季常有话,如何不直说?” 马良见刘备看穿自己目的,便也不再客套,含笑道:“良尚未见将军之肺腑。” “刘备愿与季常坦诚相见。” “解衣衣我,推食食我?”马良微笑:“这些,将军在见我第一面时,都做到了。此外,还亲自送良回家。可良并非韩信。将军丝毫不觉枉屈?” “孤在你心中,已是高祖?”刘备笑握住马良之手,然后很高兴地发现马良并没有挣脱,于是他继续一字一句道:“高祖还需张良。” “良知道将军想要问什么。但良今天,不会告诉将军尊兄之名。”马良含笑,斟了一杯酒:“尊兄有言,观人有七法。其中一项即是‘醉之以酒,以观其性’。将军其勿辞。” 一个初显才名的年轻后生,想要灌醉一个名盛天下,德高望重的将军,原来甚是狂妄放肆。刘备也可以拒绝。然而汉左将军盯着画眉公子半晌,笑了起来:“能得季常陪酒,孤之幸也。” 若一醉能换得吾之子房,能换得季常相随一世…孤一醉何妨? “如此,”马良微笑:“我问一句,将军便得饮酒。若答上了,请饮一口。答不上来,满饮一樽。” “好。” 话已说到此,马良却怔然看着刘备真诚的眼睛。他忽然有些不舍…酒喝多了,毕竟伤身。何况刘备自来有盛名,平日饮宴应酬一定不少。还要来陪他一介后生一醉方休… 他端起斟满的酒樽至刘备面前,微笑问道:“将军居荆州日久,士人豪侠多归附于将军。若有一日,曹操南下。我荆土人士不愿服事之。将军手上无兵,不能与之抗衡。将如之奈何?” “勉力抗之。”刘备爽朗一笑,接过马良手中酒樽,饮了一口。 “众寡悬殊。将军必败无疑。”马良坦然直言。 “走为上计。”刘备总结自己数十年来的战斗经验,回答得干脆:“大不了,带着荆州仕族百姓一起走!”他又豪爽饮了一口。 “将军,你将自顾不暇。”马良淡淡道。 “刘备视与天下英雄豪杰相交之情,重于江山社稷。而江山社稷,本来重于个人安危。”刘备直视马良,一字一句。 “……”马良轻摇了摇头。其时他不知道,刘备为了这一个信念,能够做到什么地步。直到三年后,他亲眼看见这位天下雄主,当真携民渡江,带着数十万百姓迁移,以至被曹操虎骑追破,自身生死悬于一线,只率数骑逃亡。他才知古之君子言出必行,竟可透彻到如此。 但见刘备又饮了一口酒。马良沉默半晌,望着这位落魄而不失坚定信念,英豪之气的将军,问道:“将军,你可知道,你为什么会落到这一地步?虽万民归心,依然百战百败,无力回天?” “天命使然,大道不行。”刘备摇了摇头。他说着,正要再饮一口,却被马良按着手腕:“将军,空饮酒伤身。吃些菜吧。”说着,他执箸在碗中夹了些精致小菜。刘备笑而凝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季常,我忽然有一种感觉。在孤垂垂老矣的时候,你还会像这样陪伴着孤,替孤夹菜布酒。” “是吗?”马良微微一笑。心想这简直比高祖厉害得多啊。不但有流氓之器,还跟那些姑娘们所说的一样,满嘴甜言蜜语。 “然而,刘备不信天命…”刘备继续方才的话题,说了下去。放下了碗筷,又对眼前的青年深深一揖:“备相信,一定有办法挽回天下乱势,使大道再行,文景之治重现于我大汉…刘备,恳请君赐教!” “恕良直言,”马良淡淡道:“将军现下无有寸土,兵不满千。要如何振兴大汉,以平天下?” “刘备相信众志成城。行仁义之道,得民心者,必得天下。” “行仁义之道,非但不能建功立业,还很有可能一辈子多遭磨难,最后入了黄土,也一事无成。” “我刘备本是平民百姓,织席贩履。如今为大道,勉力为之而已。若不去做,一样作为一个卖草鞋的,默默无闻,百年之后,归于黄土。”刘备笑道,饮了一口酒:“再说了,季常以为,孔圣人周游列国,饱经磨难,最后一事无成吗?” “将军高志,实令良敬佩。”马良微笑:“假使,令将军有一方土地,数座城池,可仍与北方曹操广袤疆土实力悬殊。将军作为弱国之主,有什么办法,可以使弱国战胜强国呢?” “……”刘备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孤不知道…” 马良含笑,将酒樽斟满,递至刘备面前:“请将军满饮此杯。” 刘备接过,仰头饮尽。马良紧接着又问:“战胜敌人的上策是什么?” “…要有强大的军队?” “可是将军没有。”马良笑道,又满斟一杯:“将军,请。” 刘备叹了一口气,接过饮下。但听马良又问:“中策为何?” “要有奇谋…” “那是下策。”马良笑了起来。忽然觉得眼前的年长将军傻得可爱。他满斟了一杯酒,看着刘备满饮,不依不挠又问:“下下策呢?” “还有下下策?!”刘备瞪大了眼问。见马良忍笑点点头,他负气地抢过马良手中酒壶,替自己斟满,仰头一饮而尽:“季常!你为什么如此为难孤呢?备智术短浅,所以到今日还没有一个立足之地。季常何不赐教于我?!” 马良凝望刘备半晌。在月光朦胧之下,刘备已经有些醉了,看着面前俊秀的年轻脸庞,怔怔发楞。直到马良温声道:“我哪里答得上来呢?自有高士为将军解答。我只是要确认,将军有把这些问题放在心上。” “我…怎能不把这些问题放在心上…我要做一方之主,才能将季常留在我身边啊…”刘备醉得晃了一下,以手扶住几案,然后唱了起来:“有子同席,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君子…温其如玉…彼美…季常。德音不忘…” 马良觉得刘备真是醉了。他又好笑又着恼,拍案而起:“听说将军不爱读书,怎么现下出口成诗,如此文采华美?!” “你不知道…当年在曹公那儿,他总爱拉着我,跟那些文人墨客吟诗作赋…日子久了,孤不风雅起来也不行…” “那我现下告诉将军!”马良凑到刘备跟前,狠狠一字一句:“这种胡话你可不能对尊兄说!当了一国之主也不可以!否则他生气起来…” “怎么不可以?!”刘备醉眼朦胧,扯住了马良袖子:“我还想当皇帝呢!” “将军现下无有寸土,还想当皇帝?!” “是啊…岂不闻,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马良深感无力。没有想到刘备醉了会是这个样子。先吟诗经,现在还吟起曹操的诗了。 “季常,你说…孤要是当了皇帝,你当什么呢?嗯…季常生得美,有过张放…又温润如玉,你当侍中可好?” “……!!!”马良只觉脑中热血上涌,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眼看着刘备身子一歪,斜倒在案上,终于昏睡过去。他深呼吸了几下,勉强平息怒气,这才站了起来,绕过几案来到刘备身边。 “哼,原来不是把我当张良,而是张放!”他气得想要踢刘备一脚。但出于自幼良好的教养,他忍住了。于是他除下刘备的头冠,扔在地上,踢了一脚,算是代替。怔了片刻,想想还是不解气,正要再解刘备腰上玉佩,却听身后一人朗声笑道:“好了阿良,手下留情。” * * * 素衣纶巾,身长八尺,面容英伟之人从桂树丛后转了出来,笑意盎然。月色朦胧之下彷佛月神下凡。 “尊兄!”马良回头,冲到白衣人跟前:“都是你教我醉之以酒,以观其性。看看我都观出了什么来!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哈哈哈哈哈…”诸葛亮朗声大笑,声振街坊:“这有什么?齐桓公也好色。然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阿良不觉得,刘将军好德有过于好色?” “尊兄你!”马良几乎气得跺脚:“再好色也不该调戏臣下!哪有古来帝王像他这样…桓公也不会这样!” “这足以证明,刘将军比桓公还有胆量。”诸葛亮总结道。 马良只觉完全无法理解。气急之下,口不择言:“别要只是有色胆!我觉得尊兄你要考虑清楚。既然他比齐桓公还大胆,他才不管你管仲不管仲--” “阿良!”诸葛亮冷然瞧了马良一眼。后者登时乖乖闭上嘴。 诸葛亮缓步来到刘备身边,垂头看着醉眠的中年将军,沉吟片刻,道:“夜晚风凉,不能让刘将军这么躺在这儿。我们得扶他进去。” 马良一脸不甘愿,噘嘴站在原地不动。像个孩子似的。 见此,诸葛亮笑道:“好歹上次你醉酒他亲自送你回家啊。我们虽不必送他回府,但扶他一下也是应该的。” “要扶你自己扶吧…”马良还在生气,低声道。 诸葛亮望着自家义弟半晌,摇头笑了笑。他身长八尺,身材伟岸,又长于农耕劳动,弯腰轻而易举地就搀起刘备,让同样身材壮实的将军靠在自己身上。 其时三人在这楚馆小院的月色下,都没有想到他们无心之言,皆一语成谶。马良后来果然在刘备称帝后,当了侍中,掌管皇帝衣食起居,照料刘备,笑为他置酒布菜。他是刘备与诸葛亮的得力助手,曾经出使东吴。后随军参与夷陵之战,入武陵策反五溪蛮率兵助战,然后率领蛮兵一举夺下荆南三郡,使得汉军士气大振。 然而在火烧连营,刘备败退后,马良率领五溪蛮孤军守着武陵,誓不降吴,最终城破之时,他亦以一介文士,大汉侍中的身分战死沙场。留下诸葛亮独挑大梁,扶保汉室。其时,马良只有三十六岁。诸葛亮四十二岁。刘备为马良与众将军之死悲恸不已,隔年病逝白帝城。 此刻,诸葛亮搀着刘备,一步步往楚馆而去。刘备几乎将重量都倚在他身上,醉梦里说着胡话:“嗯…季常的尊兄…卧龙先生…会是孤的张良吗?我遇到了马良,会不会遇到张良呢?” 诸葛亮停步顿了一顿,微笑:“会的。” “孤…若得几座城池,作为弱国之主,应该怎么做,才可以战胜曹操呢?” 诸葛亮一面扶着他走,一面笑答:“首先,使国政圣明,使百姓与君王一心。其次是,要具备智慧、勇敢、诚实、仁善、严格的人作为将领。其三,严明军制及粮草的掌管。其四,作战必具有天时,待天下有变。其五必占地利。这便是孙子所言:道、将、法、天、地。” “唔…善。战胜敌人的上策是什么?” “上兵伐谋,即以智慧挫败敌人的作战谋略。兵不血刃,全人之国。” “其次呢…” “其次伐交,破坏敌人的外交。” “下策呢…” “伐兵。打败敌人的军队。” “季常说,还有下下策…” “攻城。” “嗯…卧龙先生…”刘备低声呢喃。 “我在。”诸葛亮微笑。 “……”马良在旁看着,忍不住以手扶额。尊兄啊…你真要把自己赔进去了么? 他站在花木之间,犹豫片刻,仍是跑上去,帮着诸葛亮搀住刘备另一只臂膀,入了楚馆,交给刘备带来的随从。随从们在一阵惊愕之后,忙将自家主公弄上车,回府去了。 * * * 一年后,徐庶投到刘备门下,跟他说:“诸葛孔明,卧龙也。将军岂愿见之乎?” 刘备漫不在乎地:“君与俱来。” 徐庶叹了一口气:“主公当真贵人多忘事。把楚馆的画眉公子也忘在脑后。别提什么卧龙了。” “季常他再也不肯见孤了!怎能怪孤…等等,元直…你说的是,卧龙先生?!” “是啊。”徐庶无奈地摊手:“此人不可屈至。主公只有亲往拜访。” “孤去!孤一定去!你跟孤还有云长益德一起去!!”刘备激动得几乎跳起来,马上吩咐人去准备拜访卧龙先生之事。 后来的几天,刘备几乎是魔怔了。对着关羽张飞说出了那句: “我与他梦中相会,畅论天下…虽素昧平生,却生死相依。” 也就不足为怪了。 番外三 【玄亮/姜维相关】剑舞城倾 此文来自一个丧病脑洞.丞相于初次北伐首战告捷之后,应众将要求,在三军将士之前,持剑一舞倾城(不… 甜姜视角.这是一个披着维亮皮的玄亮文orz 剑舞城倾 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 精光射天地,雷腾不可冲。 一去别金匣,飞沉失相从。 风胡殁已久,所以潜其锋。 吴水深万丈,楚山邈千重。 雌雄终不隔,神物会当逢。 1. 高山仰止 建兴六年春,诸葛亮扬声由斜谷道取郿,使赵云、邓芝为疑军,据箕谷,魏大将军曹真举众拒之。亮身率诸军攻祁山,戎阵整齐,赏罚肃而号令明,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叛魏应亮,关中响震。 姜维刚刚来到汉营不久,时时与诸葛亮谈论军事国事。要用汉营诸将的说法,诸葛亮待姜维之礼遇,有如当初先帝三顾丞相喜得贤才。若大汉丞相自己的说法,卧龙遍求天下名士,欲传水镜绝学,如今终于找到了。 今天姜维来到诸葛亮中军帐内,二人就军国大事谈论了许久。诸葛亮神态欣喜,彷佛从姜维身上看见年轻的自己。而姜维越发觉得诸葛亮才华之深广他从所未见,更兼落落大气宰辅之风,这是他真正想追随的人。 “说起富国强兵…”诸葛亮微笑考较他:“伯约以为,何种为先?” 姜维想了一下,疑惑道:“这也分先后?愚以为富国了自然强兵。” 诸葛亮摇摇头:“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圣人治天下,要使人民有粮食,像有水火一样充足,则人民焉有不仁者乎!先帝在时,每以得民心则得天下之理教诲于孤。而今我汉国不占天时,亦无地利。唯施仁政,则民心可用耳!” 姜维叹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丞相兵虽不多,个个能以一当十。除丞相治军有方外,更因为他们愿为丞相効死力。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可丞相之兵,亦不可谓不强!想我大魏…”他说到此,忽自觉失言,一愣之下,但见诸葛亮抿嘴微笑望着他,目光中略带责备,便忙起身长揖:“丞相恕罪,维一时没能改过来…” “无妨…伯约继续说。” “嗯…曹睿骄奢无度。肆意劳用民力,建造宫殿,开凿池塘。使百姓失农时…反观汉国上下清俭成风,无不整肃。难怪民心皆附,对丞相诚心悦服。往年听国内诽谤丞相虐用益土之民,维当时就觉得纯属捏造。” 诸葛亮叹道:“凡是征伐,必然有死伤。让自己的士众死伤,也就是虐用其民了。” “丞相…”姜维不禁动容。他为官多年,没见过一个将军有过这样的说法。再如何爱恤士卒,也都知道凡是打仗,不论胜败皆难免死伤。怎么能够都归咎在自己身上。而诸葛亮竟然说:“一夫有死,皆亮之罪。”这是怎样温柔广袤的胸怀。 但见诸葛亮凝视剑架上章武剑,徐徐叹道:“虽云止戈,何能止戈?孤背负着深重之罪,从尸山血海、阴谲鬼道走过,却渴望还天下清晏、百姓乐生…孤也曾想过,是否能不用征伐,而还黎民一个太平盛世?然吾智术短浅,穷极三十年苦思,竟想不出别的方法…” “……”姜维至此,想起传闻中刘备也是极爱恤士卒的。非但投醪抚寒,含蓼问疾,凡是率众征战,每每身先士卒。更别提携民渡江之时,刘备不弃百姓,不顾自己危亡,愿与民同生死。这简直是古来未有。难怪诸葛孔明这样的天下奇才,这样骄傲的性情,都愿意许之以驱驰。君臣一世鱼水相得,死生成悦。 姜维想到此,叹道:“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丞相自见先帝,莫不是高山仰止。除行其道,再无其它。哪怕乱世中以仁治天下,是何等困难。” “高山仰止…?”诸葛亮侧头思索,微笑:“或说高山流水,更贴切一些。想那伯牙自失知己,便毁琴绝弦。孤却是不得不继续将先帝的天下之歌,继续弹奏下去…” 关于诸葛丞相与那位逝世多年的昭烈皇帝,他还有许多疑问。但他知道这故事很长,怕一时片刻诸葛亮也说不完。只见帐外一传令官来报:“丞相,庆功宴已备好。” 诸葛亮笑牵着姜维:“来,伯约。孤今日带你遍观我大汉群英。并拜见你诸位师叔师伯。” 啊?师叔伯…?姜维知晓水镜门下所出弟子,多为天下豪杰。而这些天下英才,又多半在曹操南下荆州时跟了刘备。只不知道此刻他有几位师叔伯要拜见? 2.水镜门下 诸葛亮携姜维来到庆功宴所在的大帐,只见吴班,吴壹,魏延,赵云等一干大将皆已齐聚,纷纷起身对诸葛亮敬酒,同贺大胜。诸葛亮亦举杯慰喻诸将。姜维在赵云身边坐下。只闻赵云笑叹:“丞相虽千杯不醉,然自先帝去后,再不曾开怀畅饮了。” 大汉丞相千杯不醉?姜维心底更佩服起来。果见诸葛亮未喝几杯,便放下酒杯朝他走来,笑对众将宣布收姜维为弟子之事。一时大帐内喝采不断。 “来,伯约。”诸葛亮心情极好,牵着他来到向朗席前:“这是你向师伯。” 向朗须眉皆已半白,看来已有六十多岁。一派长者之风。姜维举杯而敬向朗:“晚辈敬向师伯。闻师伯二十年来,佐助丞相,多有广益。丞相南征时,为留府长史,统领府事。同窗之情,令人堪羡。” 向朗大笑:“好!好!小子知道得不少!可知吾家乡何处?” 姜维笑道:“师伯是襄阳宜城人。与已故马侍中同乡。” 向朗闻之,黯然道:“你季常师叔,随先帝东征,战死沙场。他与丞相少小相识,互为知音,结为八拜之交。丞相闻他噩耗,痛断肝肠。” 诸葛亮在旁,微笑:“伯约忠勤时事,思虑精密,考其所有,永南、季常诸人不如也。” 向朗叹道:“季常若在此,闻此言当有多伤心。” 诸葛亮轻摇头:“季常已逝,还有幼常。师兄待幼常,如兄如父。少时在襄阳,师兄指导我等之余,最喜欢抱着幼常在腿上习字。来,伯约,见过你幼常师叔。”他说着,领姜维拜见一旁席上的马谡。马谡笑道:“丞相,怎么把小时候的事情都抖出来了。” 姜维笑向马谡敬酒:“见过马师叔。” 马谡叹道:“我等童蒙之时与丞相结识,兄长当年十岁,最是喜欢腻着丞相弹琴。兄长呼丞相为兄,丞相爱我二人如弟。水镜先生教导我等,最是推崇卧龙,凤雏与兄长。” 姜维叹息:“惜庞师伯亦壮烈牺牲,战死沙场。维今福薄,无缘得见凤雏先生。” 马谡笑道:“他若在此,当会如少时一样,整日与丞相拌嘴,没完没了。水镜先生说,他二人龙飞凤舞,虽同窗情深,又每每意见相左。然卧龙终胜一筹,眼界胸怀更为高远。庞师兄一怒之下,出走江东,做了周郎的功曹。可周郎一旦身亡,他还是回来找我们师兄弟了。” 姜维笑着点头,想丞相年轻之时,师兄弟等同窗好友俱在,是何等欢乐的时光。 只听马谡又问姜维:“你在魏国,可有你元直师伯的消息?当年元直教我等击剑,说乱世总要会些武好防身。那时我等几人,唯有丞相与元直师兄剑术最佳。丞相幼年曾得兄长诸葛子瑜传授剑术。后避难南下,仗剑以护长姐幼弟,躲避流寇。” 姜维诧然望向诸葛亮。未曾想过诸葛亮能击剑,而且还曾抗击流寇,足见剑术不差。而少小流离,当真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了。他怔了好片刻才答道:“元直师伯官至御史中丞。石师伯历任郡守。” 诸葛亮叹息:“魏殊多士耶?何彼二人不见用乎?” 马谡笑道:“丞相不必感伤。今初出秦岭,即得天水麒麟儿。还怕日后招揽不到天下英杰吗?” 诸葛亮笑而点头。拉着姜维又拜见一旁坐着的李譔与尹默:“见过你李师叔,尹师叔。” 姜维笑对二人敬酒。李譔与同县尹默俱游荆州,拜在水镜门下。二人讲论义理,五经、诸子,无不该览。李譔又跟诸葛亮一样,博好技艺,筭术、卜数、医药、弓弩、机械之巧。李譔今为尚书令史,尹默为军祭酒。 姜维笑问李譔:“师叔,丞相的损益连弩,莫非是你发明的?” 李譔笑道:“卧龙师兄大才,我不及也。损益连弩,多出丞相本意。” 姜维赞叹之间,但听向朗一声高呼,马谡尹默李譔等人一齐笑而起身,来到诸葛亮面前,舉杯异口同声:“贺喜丞相。今卧龙喜得天水麒麟,得传水镜绝学!” 诸葛亮笑望几人,又慈和看向姜维。姜维怔愣之间,只见帐中诸将约莫三四十人,不知哪位高声笑道:“丞相!今诸军大胜,丞相又喜得姜伯约,不犒赏犒赏我等吗!” 诸葛亮笑道:“孤设酒宴犒赏诸公,各级将士另有封赏,还待如何?” 又不晓得是哪位大笑:“只喝酒,没有歌舞助兴,太没意思。丞相以身作则,我汉上下俭约成风,军中没有舞伎。早闻丞相会击剑,可惜我等众将,无福得见!” 此话一出,众将起哄,都要看丞相舞剑。姜维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替诸葛亮头疼起来。这是哪一个喝醉酒的这么大胆?想来诸葛亮平日约束众将虽严,但只要不犯军纪,慶功宴上调笑丞相应该是无罪的… 诸葛亮本可笑而拒绝,众将也都等着丞相婉言相拒。但是此时只见丞相顿了顿,犹豫了一下没有答话。于是帐中吵闹的诸将皆安静下来。除了杯盘相碰之声,再没人说话。 只见诸葛亮微微一笑:“…也无不可。今日,让諸公一饱眼福便是。” 帐中首先一片寂静。随后众将如梦初醒,爆发出一片喝采掌声。高呼丞相威武。 “哈哈哈哈哈…!得见丞相舞剑,老朽此生无憾矣!”向朗大笑。 马谡在一旁也是忍笑不住:“师兄何至于此…然我等今日,真真要一饱眼福了。可知我大汉上下,无人见过丞相舞剑。丞相应当是为伯约破的例。” 姜维这一来当真受到了惊吓。他想问诸葛亮是喝醉了,还是真愿意为自己破例一舞。只见那号称千杯不醉的大汉丞相风仪端整,举止威严,根本毫无醉态,尚自温颜笑望自己:“然也。吾今破例,为伯约一舞。” “丞相…!”姜维感动之余,不禁半跪于地。诸葛亮弯身扶起他,低笑道:“…也为博众将一乐。” “……”丞相几岁的人了,还如此调皮… 说起舞剑,则必要有剑。姜维不禁望向诸葛亮腰間佩剑。一旁马谡便笑而介绍:“那便是章武剑。” “章武剑?” 姜维是爱剑之人,闻此不胜惊叹:“维闻此剑大名久矣!” 姜维曾听说,刘备于武担山登基,取金牛山铁矿铸造八把宝剑,各长三尺六寸。刘备自佩一把,其它七把宝剑分别赐给丞相、太子、梁王理、鲁王永、关羽、张飞、赵云。 马谡笑道:“你同丞相说,他会让你一观的。可惜,你看到的只会是残缺的章武。” “为何?莫非此剑已摧折?”姜维疑惑道。 “不,”马谡叹道:“此剑为先帝所赠。丞相爱之惜之,怎会令它摧折。然这章武剑,本来是雌雄双剑,一名乐竟,一名止戈。如今劳燕分飞,乐竟随先帝葬于惠陵。丞相这把剑,乃是止戈。” “……” 马谡看着发怔的姜维,笑道:“世传诸葛丞相佩剑名章武。实际上,金牛山上等精铁第一个铸造出炉的,是一对双生的雌雄双剑。乐竟为章,止戈为武。陛下自持止戈,赐丞相以乐竟。一时朝中上下,传为美谈…” 正在姜维不胜感叹之际,但见一鼓吹手来到,问诸葛亮舞剑是否需鼓吹为乐。诸葛亮一怔,笑对一旁向朗:“师兄唯恐亮不出丑不成?舞就舞罢,还要鼓吹?” 向朗哈哈大笑,坦然承认了是自己吩咐下去的。 于是诸葛亮笑对鼓吹手:“以周颂载见为之即可。” 鼓吹手笑而应下。周颂为雅乐,然并不难为,对于习过军乐鼓吹的他们而言自是极容易。 姜维心想诸葛亮率众南征,刘禅诏赐金鈇钺一具,曲盖一,前后羽葆鼓吹各一部,虎贲六十人。想必就是此了。于是他笑道:“以介眉寿,永言保之,思皇多祜。烈文辟公,绥以多福。载见为周公所作,辅佐成王以祭祀武王。丞相今为载见之乐,可不正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小子放肆!”向朗见姜维拿曹操诗句比喻,不禁笑道:“丞相当心,这小子脑后颇有些反骨。” 诸葛亮笑看姜维:“孤行君事而國人不疑,曹公有乎?” “……”姜维一时无言以对。旁边诸将都大笑起来。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赵云笑对姜维:“曹操窜逆,违背君臣之礼。丞相方是真周公也。” 向朗接着帮腔:“方今陛下,如成王年幼。诸侯助祭的隆重仪式皆周公一手策划安排,其用意自是让成王牢记先王遗训,继承光大先王遗业。” 马谡点头:“周公极尽摄政之职,时时注意对成王的规劝乃至管教,下则统摄百官诸侯。” 尹默笑道:“周公于法度典章了然于胸,故作《周礼》为后世典范。丞相亦如周公,善于主持祭祀典礼,当今朝中无有过者。我不如也。” 李譔笑接:“丞相精通六艺,更为政有方,兼能统兵。难得的是不骄不吝,沉稳大气,实有周公之才之美。” “……”姜维面对老师与师叔伯一同训诲,一时有些乍舌,竟不知如何应对。片刻才道:“此为祭祀之舞,如何能在军中以剑舞之。” 诸葛亮笑拉过他手:“稍后定教伯约大开眼界。” “……”姜维无语凝咽之时,众将齐声喝采起来,有的还捶着几案央求诸葛亮快些舞剑让大家看。估计是喝醉了。有道是:卧龙统兵盘踞陇西,天水麒麟望风归降。季汉群臣如狼似虎,水镜门下丧心病狂。 …要不是自己是一只麒麟,真有些招架不住。 姜维觉得在看到诸葛亮舞剑之前他再也不会爱了=v= 3.剑舞城倾 祁山堡为宽阔平川上突起的一座孤峰,坐落在西汉水北岸,高数十丈,周围里许,四面如削,高峻奇拔。 这一晚,数万汉军兵驻祁山,欢庆北伐首战告捷。诸葛亮应众将之邀,亲登祁山堡,持剑一舞,以示武威,以告上苍。 军中鼓吹响起,却是威严肃穆的庙堂之乐。 鞗革有鸧, 休有烈光。 率见昭考, 以孝以享… 祭祀武王的歌曲中正平和,哀而不伤。月华如水,照耀秦川。诸葛亮素衣皂氅,纶巾随风微扬,持章武缓缓而舞,衣袂飘飘,剑凝月魄。月色下真有如欲乘风归去的仙人。 过不久,懂剑法的姜维即看出,诸葛亮所舞,乃是一套极为残破的剑法。他觉得奇怪,闻说丞相从兄长诸葛子瑜与师兄徐元直学过击剑,怎还会在舞剑时招招破绽百出?进攻之际,任自己身上要害尽接暴露。抱残守缺之时,也防守薄弱,无续力以待之感。三军将士皆会用剑,丞相难道当他们都不懂剑道吗? 然而丞相之剑法,极为优美。乍看之下,仍如行云流水一般。以不懂剑道之人来看,倒也觉舞得极好。少了猛将舞剑的刚烈气息,却多一分悠远静谧的名士之风。无虞姬剑舞的柔美,多一分将相的坚韧不拔,如滔滔江水,飞流直下。 罢了,罢了。身为丞相,不必逞匹夫之勇。本来庆典之舞,只要舞得好看就成了。不能要求太多… 可是细看之下,这也不是庆功的舞蹈,而更像是祭祀之舞。越看越觉丞相举手投足,俯仰天地,隐含悲怆且虔诚献祭的意味。 献祭…?这难道是献祭之舞?又不太像啊… 姜维满腹疑惑之际,不免回头看了一下诸将的表情。只见王平,马谡,杨仪等人神态肃穆。就连素性骄傲的魏延也为诸葛亮此舞所动容,一脸严肃地观看着。其余众将,年岁长者,半是惊叹,半是面露哀伤之色。有些老兵甚至流下泪水,叩拜于地,有如膜拜神明。 其中以赵云为甚。须发皆白的他已泣不成声,拿战袍来抹眼泪了。 “赵将军,赵将军…”姜维看得有些急切,忙将自己巾帕递过去:“这却又是何故?” 赵云哽咽道:“此乃先帝之剑法…不曾想丞相能将先帝之双剑剑诀,以单剑舞出。神形兼备,意态决然。彷佛我主重生人间。” “……!” 丞相…是在为先帝而舞…? “丞相,岂是精通剑法之人?否则如何能将双剑剑诀,化作单剑?”姜维忍不住又问。 赵云想了想,道:“可以说是,也可说不是。丞相劳于政事军务,多年来没有时间练剑,自是荒疏。不能说精于剑道。可往日但凡先帝清晨练剑,丞相必在旁观看。久而久之,烂熟于心。今此剑舞,全凭陈年记忆,加之一心思念先帝,自然为之。剑法虽不成招数。然其归命之切,忆念之深,皆在一招一式中,流露无疑。” 原来如此…诸葛亮习的是单剑,并不会舞双剑。于剑术上的造诣,更不足化双剑为单剑。故而所舞剑法上诸多破绽。雌雄双剑,攻守接应。故以单剑舞之,自是攻而破绽百出,守则又显薄弱。 以攻而言,以往,刘备出征之时,诸葛亮为其镇守成都,足食足兵。他们两人,一攻一守,同袍谐作,死生契阔。他们将彼此当成了宝剑,互将砥砺,珍惜。是以一旦失伴,主外者不得出攻征战,主内者亦不得守国保境。一直为萧何的诸葛亮,只能亲自挂帅出征,挑起韩信的任务。 以守而言,刘备与诸葛亮对彼此毫无防备,全心倚赖。好比双剑为守时,各自薄弱。但分别招架起来,则抱残守缺,绵密而滴水不漏,将持剑者完好的保护在内。就如这君相二人对彼此的不设防,反而成就了季汉上下人心的固若金汤,城池的坚不可摧。 诸葛亮所舞…不是残缺之剑法,而是他现在的情况与心境…他彷佛在对天诉说止戈失伴的孤独,哀叹章武双剑的阴阳两隔。更是在以自身虔诚地献祭,怀念那个亲手授予他宝剑,并与他相约携手天下的君王… 姜维怔然地看着山巅上舞剑之人,清楚地看见诸葛丞相持剑一招一式,皆有章法,皆如祭礼。他虔诚将自身献祭上天,并克制不住地对月而泣。他不仅因思念他的帝王而泣,亦为战争中死伤将士,乱世中罹难的黎民百姓而泣。 一如当年携民渡江的刘备。 唯愿章武长存,天下止戈…姜维差点忘了,诸葛亮手上的章武,就是残缺不全,孤零失伴的。他原来的佩剑乐竟早随刘备葬于惠陵。如今手上所持,正是止戈。 然十七年相濡以沫,遂使武侯之舞,天人合一。遂使三军见此舞,莫不如见先皇,动容感泣。 献祭者,则鞠躬尽力,夙夜忧劳,许国忘身。 涕泣者,则承君遗志,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当年章武双剑出世之时,剑光如雪,耀如明镜。隐隐龙吟萦绕不绝。乐竟如玉沼春冰,止戈如琼台瑞雪,交相辉应。两剑的形制都不同于一般单剑。单剑剑身两面有脊,而章武皆仅一面有脊,对合面为平面,剑格各为一半,两剑合拢时严丝无缝,有如一剑,可同归于一鞘中。 “…乐竟为章,止戈为武。朕在外征战,期四海一统,以息干戈。丞相治国安民,起教化之功,以兴礼乐。朕与丞相双剑合璧,方有天下。丞相亮其悉朕意,无怠辅朕之阙,助宣重光,以照明天下,君其勖哉!” 武担山上,诸葛亮率百僚叩拜于地。刘备笑而扶起他,亲将乐竟交在他手中。 昭阳光辉烈烈,照耀着年已六十的帝王。沧桑却英武非常的刘备,有如发着光的真龙天子。 “…惜我二人,创业未半,而将中道离别。朕才陋德薄,故至蹉跌,然志犹未已。幸有丞相文韬武略,弘毅忠壮,愿继朕以讨贼之效,北靖中原。” 白帝城中,皇帝殷殷握着他的手,对群臣嘱咐。年老的帝王无视了儒生反对之声,无视朝臣的质疑,他满眼里只有他那年轻的丞相。二人多年以来,风雨兼程,相濡以沫。刘备如君如父,他的百折不挠,英雄之气,已入诸葛亮骨血之中。诸葛亮如师如友,他的广袤智慧,春风化雨,刘备亦觉如鱼之有水,不可稍离。他们怎么能放弃对彼此许下的,兴复汉室,河海晏清,重现文景之治的梦想? 故而在白帝城,他斩钉截铁地告诉先帝,他将继承君王之志,他要北伐。 于是刘备叹道:“我所思兮在泰山…欲往从之梁父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孔明有愿,朕当成之。你我一世知己,死生契阔,至分别之时,犹壮志未已…” 既然如此… “孔明之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 “如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朕今将止戈付与丞相。丞相亮其悉朕意,持此剑统帅王师,以照明天下,永绥四海!” 永安宫中,诸葛亮长跪接剑。止戈剑身冰凉,剑柄却还残存着皇帝手的温度,灼烧入心。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但听刘备又对群臣道:“望卿等体知朕意,全力以助丞相!此乃朕最后的嘱托与愿望!” “臣等,遵旨!”群臣皆应声道。 刘备又笑望诸葛亮:“丞相,请以乐竟之剑,随葬惠陵。就如同丞相常在朕身畔。待你北定中原之日,将朕迁葬长安,再取出此剑,以兴礼乐,教化天下。令章武传于后世,千年万载,永镇八荒!” “朕即为诏,命太子封卿武乡侯。望丞相莫负止戈之锐,亦莫负武侯威名!” 群臣退下之后,刘备又对他说:“丞相,这注定是一个艰巨的重任。朕不要求你一定做到,但愿孔明勉力为之。只因朕与刀剑相伴一世,深知宝剑藏于匣中只能空老年华,须砥砺霜华方不负三尺青锋。” 他又叹息:“虽说君无戏言。但朕想那诏书该改改了。不是‘助宣重光,以照明天下。’而是‘从助宣重光,至照明天下。’可惜,朕再也看不见你光照天下的那一日…” “不,陛下。”诸葛亮坚定道:“君无戏言。诏书不用改。如果臣有一天能以自己微弱之光,照亮天下,那也是因为陛下多年来给予臣的温暖光明。” “助宣重光,以照明天下。”他缓缓一字一句,清晰沉着:“以陛下之光明,为臣章武之锋芒。愿陛下之日月重光,长佑于臣。陛下之神灵,将如斯长存天地。臣会做到,而陛下不会看不见。” 刘备久病而苍老浑浊的双眼彷佛燃起了昔日在战场上的熊熊火光。他用力握着诸葛亮之手,重重颔首。诸葛亮望着他的帝王。他知道,就是这样的烈焰,席卷了他的魂魄,亦将席卷天下,重燃大汉宝鼎之火。 昭烈。 4. 踏月归 姜维来到中军帐时,正见旭日东升。夜晚的暗云尚未完全退去,纷纷隐没在祁山之后。从清晨的汉营眺望陇西大川,但觉开阔无限,万里江山,尽收眼底。 他本是与诸葛亮约好清晨一同巡营的。不料为此美景所吸引。正怔然之间,诸葛亮掀帐而出。羽扇纶巾,素衣皂氅,眉目静好,舒爽健朗。好一派名士之风。 他瞬间觉得诸葛亮比这昭阳还美了。 “伯约,”他歉意地笑了笑:“吾耽于睡眠,起得晚了。” …丞相别闹。这汉营中没有几个起得比你早的。 只听诸葛亮又道:“我们先去虎步兵营。吾当先教你中虎步兵五六千人。伯约甚敏于军事,既有胆义,深解兵意。心存汉室而才兼于人,毕教军事,当诣宫觐见主上。” 二人说着便有侍者牵马而来。两人骑马并乘。姜维乘机与诸葛亮说起曹魏营中的情况。商磋其与季汉步兵之不同处。末了自是大为叹服诸葛亮行营布阵,统兵之法,有过古之名将。所发明之车弩阵,损益连弩更是古来未有。无当飞军穿山越岭,进退如风。无怪季汉虽以步兵为主,竟可让曹魏骑兵屡屡败北,闻风丧胆。 行至半道,姜维才笑道:“丞相昨日,当真令维大开眼界。不想一国之相,能为此倾城之舞,寓教于乐,以至三军感泣,莫不思先帝之德,慕丞相之忠,思效死命。” 诸葛亮微笑而叹:“先帝在时,曾多次央我舞剑与他观看。孤总是不允…而今孤为三军一舞,他却不能得见。” “……”要求丞相舞剑给他看的先帝…他一下子想起了命令陆逊起舞的孙权。丞相,你要不要一下子毁了先帝在维心中的高大形象。 “…后来先帝命我持止戈征伐天下,将乐竟随葬惠陵。昨夜…吾梦见先帝持乐竟踏月而来,身披金铠,其光明有如日月。” “…他欣然含笑,温言慰喻我,与我一同补全了这一套残缺的剑法。” “…丞相。” 诸葛亮说着,摇头笑叹:“也许是吾思念心切,故夜有所梦。教伯约见笑了。” 姜维侧头想了想:“丞相莫若请占梦赵直解梦,也许真是先帝魂魄归来?” “啊…不必了。”诸葛亮仰望弯月如钩,其光苍茫,渐隐落西山:“吾闻人死之后,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又月之光为魂,月之质为魄,故新月又称既生魄。” “先帝尝言,虽托吾以讨贼,惜者,不能亲见吾绥靖天下,以除暴乱。吾当时即对先帝许愿,愿先帝魂灵,归于天地之间,形魄亦当永伴臣之身侧。他不会看不见的…” “今吾兵出秦川,关中震动。又值新月诞生之际…先帝之魂魄,自当随月魄重生归来。《周书》有云:“维正月既生魄,王访于周公。”吾依古人之语,即知先帝确实来过。不必问赵直了。” “……”姜维怔然看着诸葛亮。而诸葛亮笑望着那西方将落的新月,神态虔诚哀恋,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前后言语的矛盾。姜维心想,这就是不知所云吧。 番外四 【玄亮/阿斗视角】故国客 故国客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 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 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人都说我父亲像高皇帝。 或许,或许吧!但有一点他绝对不像。 高皇帝曾说:“非刘姓而为王者,天下共诛之。” 可我父亲却给我起了这么一个不祥的名字:“禅”。试问哪一个皇帝,会给自己的孩子取这种名字?是要孩子把天下拱手禅让给他人吗? 是的,我父亲就是这样告诉我。若我不能做一个明主,不如将天下禅让给贤能的人。 他其实跟所有乱世中的平民百姓一样,渴望天下太平。他说,当人们连一口果腹的粮食也没有,随时受刀兵之危的时候,谁当皇帝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这一点他体会得太深刻了。 但是我不懂。我生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是四海闻名的天下雄主。我尚未成年,他已当上了皇帝。 我兄长叫刘封,我叫刘禅。封禅,封禅。封于泰山,禅于梁父!谁不知道相父的父亲是泰山郡丞,而相父高卧隆中时最爱梁父吟?乐竟为章,止戈为武,是父亲与相父共同的梦想。相父的母亲,就是姓章。后来父亲让我封相父武乡侯… 父亲对我,不可谓不疼爱。但父亲心中更在意的,还是与谋臣兄弟们的情义。这些对他来说,比江山大业更重要。 他当上皇帝,我当上太子的那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我问他:“父皇,您真愿意把汉家天下,让与他人?” 父亲时常外出征战,没有太多时间管我,但只要面对我时,就非常严厉。今天说这句话,我绝对是脑子不正常,准备要挨他打了… 然而父亲望着我半晌,却是温和说:“夏传子,家天下。法尧禅舜之事,自是断绝。况朕德薄,不能再启尧舜之道。身为天子,亦不能将天下与人。” 我有些惊讶。他立刻吩咐我去取《孟子》过来。我捧了书回来,他又问:“万章章句。可知是哪一段?” 我摇摇头。 他叹了口气。亲自取了书过来,翻到一页,让我照着念。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 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然则舜有天下也,熟与之?’ 曰:‘天与之。’” “好。”父亲止住我:“你说说看?” 我说:“若依孟子所言,父皇虽为天子,也不能将天下给他人。只有上天才能将天下交给一个人。” 父亲点头:“尧把舜推荐给上天,而上天接受了他。宣示于人民,而人民也接受了他。舜方能拥有天下。一个人能否有天下,不是帝王所能决定的。要由上天与百姓来决定。” “上天要如何接受一个人呢?”我又问。 父亲又指着章句让我念。我捧书长跪念道: “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 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 我沉默了下去。 …相父通晓仪礼,善于主持祭祀。总理政事,更无处不妥善。百姓皆畏而爱之… 父亲又道:“周书有云:‘黍稷非馨,明德惟馨’五谷祭品算不得芳香,只有美德会芳香四溢。又云:‘民不易物,惟德繁物。’人们的祭品没有什么不同,只有有美德的人的祭品神明才会享用。君主没有德行,民众就不会和睦,神明也不会享用他的祭品。神明所依凭的, 在于人的德行罢了。” 父亲留下这句话,就起身走了。留下我闷闷不乐一整个下午。 二叔跟我说,父亲跟高皇帝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从大儒卢植庐中郎读过圣贤书。他比高帝更明白事理。嗯…对。他虽不爱读书,但是《四书》也读得比我通透多了。 他跟相父,是高山流水,心神交感,胜过父子兄弟。我永远无法契及他们圣贤一样的精神高度。 父亲的目光是温和的,却隐藏着刀光,好似枭鹰那样深沉锐利。这两种本该是矛盾的形容在他身上却融合得教人觉不出一丝违和,只觉美不盛收。岁月的洗炼使那双眼睛虽沧桑却坚定,如闪耀着火光。他望着人时,诚恳亲切,但又彷佛能一眼看透人心,让人无所遁形。他的身高虽然不及相父与云叔那样伟岸,却有如虎一样矫健。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宽阔的胸膛让人一见便觉可依靠。 这就是为何父亲令人一见之下便觉敬爱心折。连曹操当年也万分舍不得杀他,与他出同舆,坐同席。 有人说,我长得七分神似父亲,眼睛却象了秀丽的母亲,柔美而倔强,小鹿一般。我身形虽可称得上风度翩翩然略嫌瘦削薄弱,不似弓马娴熟惯战沙场的父亲。甚至有人怀疑我是否能开弓射箭… 唉。 * * * …因为就连相父也可以开强弓硬弩。损益连弩的力道那就更大。我不只力气不如他与父亲,才华能力,也差得很远很远… 没有办法停止自卑,又只能被安排在那个位置,按照他们的要求去达成我根本做不到的事情。然后,又每每让他们失望。这就是我的前半段人生。虽是帝王,可也充满无奈。 我本来没有做一代雄主帝王的天赋,却被强行按在了这个位子上。父亲对我有着期望,相父对我有着期望,百官对我有着期望,甚至万千黎民也对我有着期望…这对我来说,不会太辛苦了吗? 尽管我是那样敬重他们,仰慕他们…可他们却让我过得那么不快乐。 尽管自从我失去母亲,相父对我是最温柔慈爱的。 他真的是一个很美的人。不是单纯的容貌美好。相父长得端正英隽,更难得是他的举止风度,堪称名士之风,天人之姿,满朝文武莫能及得上他。他的脚步总是匆匆,带起长衣广袖飘摆,玉佩叮当。但饶是匆忙你也觉不出他半点急躁的意思。他行走如风时,也是稳重而让人安心的。彷佛只要跟在他身后,就是天塌下来也不怕。 相父对我,从来是最好的。小时候我懒怠读书,父亲要责罚我,总是军师护着。后来父亲出征在外,我又不念书了。益德三叔就骂我,吹胡子瞪眼睛。但我才不怕他瞪眼睛,他又不会打我。倒是赵叔,苦口婆心的劝我。劝得我怕了,只要看到他都绕着走。 后来赵叔就告诉了军师。军师不会骂人,却也没劝我。毕竟他公务那么繁忙。后来有一天晚上,军师夫人准备了好吃的夜宵,我们一起吃。我喜欢靠在军师身上,闻他袖子上的淡淡墨香,一边吃点心。军师抱我在膝上,给我从西周末年烽火戏诸侯开始,讲到五霸强,七雄出,战国纵横,奇谋迭出。那么无聊的历史,由军师讲来却如此精彩动人,深入浅出。好似我们也置身在那狼烟四起的年代。讲到了管仲,晏婴,田横,乐毅,军师总是神采飞扬,眼里闪烁着欣悦向往的光芒。 后来父亲考察我功课,惊讶于我有那么大的进展,每每答得如他心意。他就知道是军师给我讲的。他责备军师,公务那么忙,教我的事情交给学士们做就是,怎么什么都事必躬亲。可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却是笑着的。 后来,军师忙里抽空,给我讲史籍诸子也就成了习惯了。父亲只要有空,总是旁听。听到后来他说:“孔明啊,你要是有一天能把这些都写下来就好了。你不在时我也能看看。” 所以,军师后来就着手给我抄注申、韩、管子。只是事情太多太忙,一直断断续续的。当了丞相后,更是没时间写这些东西。直到后来带去了白帝城,才终于写完。 你以为,那些相父所抄注的书简,都是路上丢失的吗?丞相的公文信件何等重要,怎么会在运送的半路全数丢失。那其实是我授意下人烧掉的。 反正父亲也已经不能追究了。我就算当了皇帝,事事还是不由我做主,政事有相父处理,我只要照着宣下奉行。在宫内还有董允管着我。那么我任性一下,做这一点事情,总是可以的。 那些经史看了有什么用。父亲本来不爱读书,是得了相父以后,两人夜夜同榻共语,谈完前汉谈后汉,叹息痛恨于桓灵,父亲才渐渐的开始把诸子韬略之书拾起。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以为东征不会有失。一开始也的确是节节胜利,但那又如何,后来的大败,也证明了读再多书也没用。我的天赋才能还不如父亲的一半,父亲看了书,尚且如此,何况于我。 我命人将相父抄写的那些书简,在惠陵前,付之一炬。我想父亲在天之灵,看到这些也是开心的… * * * 就是因为我这样,才让相父失望了。说我妄自菲薄,引喻失义。 “那又怎样?朕始终只是汉家刘姓的一个符号。”我低声道。 “符号?”相父亦低声重复了一遍,望着我:“陛下以为何为符号?季汉如今便是偏安一隅,亦有诸多豪杰之士,良实之臣,庶民男女,愿意为此符号而舍生忘死。” 我默然不语。我真的不明白。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仿佛都与我无关。他们都是记着父亲的恩遇,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相父彷佛能读出我心中所想似的,缓缓道:“是的,此故与先帝知人待士,恩泽广被有关。然亦是因为陛下与先帝为汉室帝冑之后。百姓万民,存忠孝,明大义者,即便见宦官乱政,奸臣当道,家国倾覆,仍依依哀恋旧朝,恻恻思慕故汉…孤臣庶子,既见乱世中人命如草芥,岂可不思做中流砥柱。宁随汉鼎而玉碎,亦不愿做无根浮萍,随波逐流。令这乱世浊浪,淹没天下…” 相父一字一句道来,说到最后声音已是哽咽。我听着亦觉动容,轻声道:“朕虽不能全然体会,亦可想见相父自年轻时开始,便是以大汉为信仰吧…相父心存忠孝,温柔慈爱,以苍生为骨肉,而心怀天下。碰上了同样如此的父亲,亦分不清此心是相父之心,还是父亲之心,故而舍生忘死相随…” “是,”相父欣慰微笑道:“陛下知道这一点,足见聪明智达。陛下不曾经历过,自不明白大汉列位先帝创业之艰难,守成之不易。有汉以来四百年,以孝义治天下,礼乐盛行,河海晏清,百姓渴仰归心,若婴儿之望父母。便至倾颓,幸有先帝起于草莽,德范遐迩,仁爱信义遍及四海,高祖之风,明并日月,更将继光武之志,怎不令人振奋,思效死力?”他说着,自知忘情,复摇了摇头:“陛下仁孝温良,亦是方当长成,还望念先帝生养之恩,殷切厚望,莫再引喻失义,以失众心。” “相父…可以不提父亲么?”我上前一步,抓住了他衣袖。其实我很想象小时候那样,整个人埋入他怀中:“我有相父,自然可保平安…相父总摄朝政,众心所向亦是相父,又与朕什么相关…” 相父默然片刻,缓缓挣脱,竟是跪了下来。我方觉自己又引喻失义了,慌忙扶他。却听相父沉声道:“陛下不念先帝,难道亦不念臣十数年教导。今出此言,实令亮痛心。陛下如此,亮岂能心安。” 我又气又羞惭,若是幼时这样被军师斥责,早就哭了。我一时怔然站在那里,呆望着他。 我也曾看过相父这样跪在父亲面前,可气氛为什么就那么不一样?跪伏于父亲羽翼下的相父,安心,宁静而澄澈,有如一泓碧潭。父亲扶起他,君臣二人一笑之间,一切尽在不言中。我想这就是鱼之有水,龙戏于渊。于是甘霖降下,百姓皆得滋润。 而我呢…为什么我不论怎么做,都只能令他失望痛心…碧潭之中已经无鱼,我还总是耗费相父的心力,要令那潭水一寸寸流干,直至枯竭吗? 思及此,我弯身扶着他,轻声道:“相父近来身体可好些?睡眠饮食如何?” 相父怔然抬头,我觉得,他大概是从我的话中听见了父亲的声音吧。或许也恍惚间在我的面容上看见了先帝。 我哽咽道:“相父,我闻忧能伤人…相父军事政务繁忙,朕实不该再令你忧心如此…我必会悔改的…亦会深追先帝遗诏。” 不过我只是一时悔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终究做不到他与父亲所要求我的。 乃至故国沦陷,我都不曾后悔。虽有遗憾,但我亦如释重负。 * * * 迁居洛阳后的某一个正月元旦,外面的街道张灯结彩,百姓欢庆,热闹非凡。我出去游玩一圈后,回来有些困。正在榻上打盹,隐隐约约听着外面有人歌唱: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那是在歌颂司马炎的吧。以前在汉国,人们也唱类似的曲子,歌颂我父亲与诸葛丞相。不过…很久没听过了。 数十年来,我没有梦过父亲,没有梦过相父,甚至逝去的任何亲人。但这一次,父亲就在这欢愉的歌声中走入我房中,他一身金色明光铠,容貌焕然,像个三十几岁的,年轻英武的将军。而且全身都散发着光芒… 我大吃一惊,呆望着他:“父皇…” 父亲淡然一笑:“你这孩子,福气好啊。亡国之君,尚能享如此安乐。” 我低下了头。这几十年来所作所为,他应该都知道了。不过看他的样子,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责骂我。 只听他叹道:“朽木不可雕也。圣君贤相,良辅成群,而终不能移其性。孔明本来想随我一起来看你。可他想了想,怕你尴尬,最后还是没来。” 相父…当年相父初亡,百姓野祀。我赌气禁止他们在街头巷尾私祭,还不让在成都立庙。最后敌不过百官劝说,只好在定军山为他立庙。相父也许知道我没脸面见他,所以不肯跟来看我。 父亲似乎知道我心中所想,转身看着窗外歌舞欢腾,一面笑:“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丞相为君子。君子,即当立于天地间,千年﹑万年!” 他又道:“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乃至兼济天下,慈爱苍生。朕知道这对你来说太困难,所以告诫你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理了。可惜你连这也做不到。” 我低声道:“我行将遗臭万年。而相父流芳百世…我知道,我都知道。” 不过我不在乎。 再抬起头,父亲已经不见了。我揉揉眼睛,窗外歌声依旧,喧闹依然。刚才那一幕也好像从没发生过。 故国故事,是他们的故事,终究与我无关。我只是个不小心闯入他们故事的客人罢了。